第11章 玉藥洳茶(四):心軟
玉藥洳茶(四):心軟
計劃失敗的趙令悅,一夜無眠。
她不停地懷疑和猜想,邵梵有沒有看穿她,以及奪走她簪子的目的。
方才她的動作甚至都未能來得及做,就被他捏住了手腕,是故作調情之下的巧合,還是他防範她的有意之舉,趙令悅也無法拿捏得清。
她看不透他,從一年半前起就看不透。
但只要他起了一絲懷疑,讓李無為去查驗那些殘羹,便能知曉她下了毒,她左右......今夜也逃不掉。
從前她坐在高臺不用染風雪,更不需過問人生死,自然是第一次做這種害人性命之事,忐忑與冷笑,還有失敗的悔恨、無助,幾種情緒紛紛摻雜在一塊,在趙令悅心中反複耕耘,發酵。
她在床上和衣而眠,聽着秋明睡熟後偶爾發出的細細鼾聲,一刻不曾能夠閉眼。
——出京前,考慮到逃亡路上未知因素太多,簪子的如意內藏着她特意裝下的毒,而這毒有兩種用法,殺人,亦或自殺,這根帶着毒的簪子,也是她一路上偷偷藏着的底線。
她落成階下囚,為避免受辱本該自了,可她不願比邵梵這種人先死。
相比邵梵,她何曾有罪?
這毒終歸是用在了他身上。
簪子殘留的那些粉末,早已經被她全數清洗幹淨,他拿走又能做什麽,倒不如直接查驗魚肉來的直接。
黑夜漫長,四周無光。
冷峭的幾聲烏鴉叫聲,挂在天邊。
趙令悅不知有什麽在等着她,她如今徹底孤立無援,身邊已經連一個能幫她的人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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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知道爹爹輔佐新君,邵梵為挾持她爹爹,估計得留她一命,但憑他的無良與狠厲,可以随時沖進來給她一刀,将她軀體四肢盡數斬殘。
她還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餘生便要茍延殘喘......
趙令悅的眼睛越睜,便越酸疼,她也是怕的,獨處時還是沒忍住本性,一滴無聲的淚自眼角溢出。
淚水滾落的同時,屋外廊下聽得侍衛巡視的腳步聲,伴着滴滴答答下下來的細雨,朝她靠近。她連忙攥住了棉被蓋過整張臉,僵在被窩裏,抹幹自己濕漉漉的臉。
就這般,煎熬過了這一夜。
*
次日,天色依舊冷黑,一半被烏雲壓境。
而趙令悅既然活了過來,便強撐着精神起床。
秋明打水忙活一通,也忘記看她臉色差不差,殷切地将新拿來的胭脂跟衣裳鋪了滿桌滿櫃,“郎将如今好容易回來了,姑娘與他碰面時雖談不上要花枝招展,總得換換新花樣,讓郎将也歡喜歡喜啊。”
“呵,我不需要。”
“姑娘何不試試?”
秋明以為趙令悅想開了,要跟邵梵卿卿我我地培養感情,可現在她都要東窗事發,死到臨頭了,壓根沒任何打扮的心情。
但轉念一想,人這一生無論盛時,富時,還是衰時,困時,都要全衣冠體面,把脊梁骨挺起來,這句話是她及笄時,母親為她簪花冠子,親自教授她的道理。
母親是官家乳母的女兒,從小也跟着大人長在後宮,見多了今日榮、明日滅的人生境遇。
一國江山尚可更疊,偌大家族也會頃刻覆滅,人生中更多得是猜不中的大起大落,她告誡趙令悅,生在皇家宗室,并非萬全之身。
一語成谶。
趙令悅低了頭,去摳自己素淨的指甲,由着秋明在她腦袋上作妖。拿着這樣、那樣的絨花和步搖往她挽好的髻上比,私自将淚憋下去,就如邵梵曾經挨打那般,将苦澀全揉碎了,使勁往肚子裏咽。
——就算下刻要被他抓去當衆行刑,那也得打扮好,整潔一番修養與衣裝。
一整天,足足一整日她都坐在自己卧室的堂中等,雨下停,停了下.......待日頭落下去,月亮在烏雲後透出來,趙令悅才真正恍惚過來,什麽也沒發生,她登時有種劫後餘生之感。
存着疑心着秋明一打聽,才知道邵梵一大早就出了門,根本沒管昨晚那事。
此人趕路到三更半夜,又跟她暗地裏龃龉了一回,天不亮便起床,也算精力過人。
這之後連續幾日,他都是披星戴月地回來,與她起身、躺下的時間點完全交錯,二人同在一屋檐下,卻再也沒有交過手。
不止秋明和府衙裏的其他下人偷偷議論她這個新婦得罪了邵梵,已經失寵,連她也在想,邵梵是不是故意在避開她,以免再次招惹殺身之禍......
但他沒有一味禁着她的手腳,将她明着關起來,趙令悅也不容自己多想,眼下只能頂着他未婚妻的名頭,随機應變了。
她開始見縫插針地搜斂一些珠寶首飾,試着規劃出一條,能讓她解決掉邵梵後,自己還能逃出升天的路來,盡管希望渺茫。
*
三月初,趙令悅已被困在常州近九十日。
邵梵指揮的幾波大軍陸續遍布常州河岸一帶,對趙琇所在的對岸三洲形成了集結。
本來說好了開春就打,但因為打仗的糧食不夠,才硬生生地按兵不發。
究其原因,是因為趙晟與宇文平敬等人進京不過幾月,剛平息的亂世裏百姓尚且不安定,糧食也不充足。
進京時,他們發現的地下官倉,只在倉內的底部剩下半屯粗糙的粟谷。
是矣,趙晟實在拿不出來多餘的米來。
這一等便是一大半個月,幾州幾縣勉力上交的糧草湊齊了一官倉,已經是仲春與暮春之交時節,在清明節前後。
王獻着手與朝廷安排下去,立刻用停在北開的六只大運船押送着發往常州,船上的糧草被片片黃油布罩着,由此才能躲過一陣陣的西南雨水。
大清早上,一片煙雨朦胧的潮濕雨幕裏,邵梵披蓑帶笠,帶着他的軍隊,坐在馬上等破霧而來的糧船。
宋兮也帶着鬥笠,正倚在自己的馬腳下啃粗面饅頭,夥夫将早食發到邵梵那兒,邵梵只擡了下手。
“不用了,我這份給宋橫班。”他跨下的馬兒有些煩躁,跺了跺前蹄。
“哦,是。”
“郎将。”劉修穿過冒熱氣的食物木桶,踩泥過來,仰頭向馬,“府衙的侍衛來報,趙姑娘非要見你。”
劉修視線裏,隐在笠內的臉一直朝着正方心無旁骛,卻在他話畢之後轉了轉頭,鬥笠甩下一圈清涼的水珠,挂在劉修臂膀上。
邵梵啓唇:“她又怎麽了?”
自從他“不着家”,她便時不時着人來傳話,邵梵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懶得理她。清明節前後她便鬧得更歡了,一日叫人對他三傳六喚,非要他回府衙,攪和得邵梵有些頭麻。
接船這種正事裏,劉修又不是沒點眼力見的,怎會這時候來跟他禀報這個。
除非是趙令悅生了什麽幺蛾子。
“趙姑娘絕食兩日,今早體力不支,暈倒了,暈倒前念着要見郎将。李軍醫派的人來,讓郎将抽個空回府衙一趟,說是......叫您跟人把話說明白。”
“行,我知道了。”
劉修忍不住補充道,“郎将,我看這個姓趙的女人一開始就沒安好心,她既然不聽話,郎将不如直接将她關起來,她敢再鬧,便打。”
“......”邵梵默了默,劉修便怒其不争,強調,“郎将!”
“劉修你別在這哔哔了。”宋兮吃完邵梵那份的饅頭,舔了手過來。
他方才聽了一點,站在劉修正對面,背着邵梵給他使眼色,“郎将這麽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啊,你說你,平時那麽多兵蛋子還不夠你操心的,在這瞎出什麽主意呢?”
劉修還在那欲言又止,想說什麽,宋兮又大力歪了歪嘴,斜了斜眼,示意他趕緊走,劉修只好抱了抱拳,憋着一肚子話走了。
“宋兮,你轉過頭來。”
宋兮便笑呵呵地轉過去,“哎。”
“劉修說的也不全錯,她确實該吃些苦頭,長長記性了。”
宋兮就比劉修油滑多了,他知道邵梵要是想打想殺,早就動手了,不可能等別人來催,那就說明他不想對她動手,他不想幹的事,目前還沒人能逼他幹。
便挂起笑臉兒,老話長談道,“郎将這麽做,肯定有郎将的道理。大丈夫打個女人算什麽本事?不過我聽了一耳,怎麽像是趙姑娘暈過去了,她沒事吧?”
鬥笠檐深,眼睛隐在暗處,邵梵露出的下半張面,唇角牽出一絲冷笑來,看穿了一切,“我若說她是裝的,你信不信?”
“她裝暈?”宋兮癟癟嘴,避重就輕道,“可能是太想你了,出此下策。那郎将回去嗎?你都跟我們同吃同睡大半個月了,回去湯池裏泡泡,不然都要臭了,我也想回去一趟,搓搓這一身癢癢肉。”
軍隊等候良久,終于聽得一聲嗚鳴的號角,這是六艘糧船到了。
宋兮将鬥笠往後挪,打開的視線裏,糧船沁水的風帆裹挾着雨水,霹靂吧啦地飛舞,他嘴角咧到耳後。“郎将,船到了,終于不用再天天啃饅頭了。”
錯落清脆的風帆聲響,讓邵梵腦子裏閃過那夜杯盤狼藉掉下地,狼狽碎了一地的昏暗場景,抱着她的暖熱觸感仍在記憶之中,不曾随風散去。
劉修如此看不慣趙令悅,應該是因為他目睹了當時在雪山的一切,覺得趙令悅是個禍害,而不是因為趙令悅試圖毒死他的事。
魚裏有毒這件事,只有邵梵跟李無為知道,而毒是趙令悅下的,便只有邵梵自己知道。
邵梵下了馬,去迎船上的押送官。
雨中他将帽檐摘下,冷俊的面容任快雨批打,有些微痛快的,鮮活的快意。
他壓住宋兮樂颠颠揮手的肩,摸了一手的涼水,“行,你回去洗澡,順便給‘趙姑娘’帶個話,跟她說,我沒空,若她想求人,得自己來,別再使喚旁的,不管用。她不擅長騎馬,你就給她一匹馬,而且不要溫順的,要那種烈馬。”
“這......”宋兮一臉疑惑。
“有恃無恐,招致禍端。”邵梵走上前去,丢下一句,“以後不要再對她心軟了。”
是說給宋兮聽,也是說給他自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