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桂嗅濃(五):逃脫
夜桂嗅濃(五):逃脫
夢中,“昭月郡主“又出現在他七歲的生辰那天。
他的父親為從五品刺史王憑,其母是宣紙世家的嫡女邵季荨,他們一夫一妻,恩愛和諧,只有他一個獨子,母親教他制生宣,父親便教他書法。
七歲之前,他的生活充斥着儒家與武學、古典造物文化,可這些柔軟明亮的大家修養自七歲便戛然而止。
抄家的官兵道父親抗旨不尊,要連坐三族。
母親與他一同下獄,因三族中旁親錯雜,要殺的人太多,且沖撞了浴佛節,獄卒只得暫時關押,多餘的只能睡在露天的刑場上,待節後再一起提頭行刑。
浴佛節當晚,獄卒收到了特赦的官府文書,小郡主出生了,建昌明令六個月內禁止有斷頭血案,以免沖撞貴人長壽。
于是他們這批老弱婦孺,自死刑又改為流放至荒蠻之地——南湖塔。
南湖塔在輝朝最熱之地,傳聞四季酷暑且渺無人煙,只有一些紅土的礦山能篩出冶鐵的原料,去了便是戴着鐐铐挖一輩子的土,永無出頭之日。
他尚是個幼兒,一直被保護在母親身邊。
他記得很清楚,那晚的母親沉思良久,在送飯時低聲叫住了那名獄卒,那獄卒平日就總用一種熱蠕的惡心目光朝他母親打量,不軌之心昭然若揭。
母親起身了,他恐慌地拉住母親的手不讓她跟那人走。
但是母親只是微笑,用手在他額頭輕觸,将他交給外婆,“梵郎乖乖在這等着嬢嬢,嬢嬢會回來的。”
她雖逢大難而不悲,亦或者在他面前,她不允許自己落淚,那笑容依舊十分恬淡。
外婆不讓他繼續看,用手掌掩住了他的雙眼,可她一直在哭,蒼老悲恸的哭聲壓抑地響在他耳邊,他也哭了,即便太小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知道母親一定受傷害了。
他不想母親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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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母親再面對他時,已經眼中無光。
他們身上細軟在抄家時就被搜刮殆盡,母親将僅藏起來的那只镯子交給他,讓他路上敲碎,以一點貴玉向當鋪換些人食。
外婆将自己分到的饅頭塞給他,其餘家人見狀便也都默默送出來自己的食物。
“好孩子,你也是咱們邵家半個後人,快走吧,你走了,邵家還能留點後。”
“你王家族譜裏還有個堂哥,在兖州他叔叔家上私塾,他叫王獻,出事時他叔叔叫他逃了,這孩子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去,你們都是可憐孩子啊,你大了記得找一找他,清明節帶他去父母墳前點一炷香,拜磕三下。”
硬的,軟的饅頭夾着鹹菜一起,默默打包成了一件包袱,被外婆用力捆在了他身上。
他知道——那是他們的斷頭飯。
母親告訴他,“天不亮就走,你還小,一路上要是遇見難民搶食,你就往前跑......”
母親哽咽了,強撐着說,“以後跌倒了,自己爬起來,再沒有人能扶你了,知道嗎?去了北邊找到修遠侯,請他幫忙善後你父親的屍骨。好孩子,人長往來、生生不息,就跟那大雁一樣。”
母親撫摸他的臉,“你不是從小就最喜歡大雁了嗎?一直跟着它們往前去,千萬不要回頭,不管遇到什麽事了,害怕也得往前跑,不能回頭找我們。”
“嬢嬢.....”
“嬢嬢要你答應。”
“梵郎答應,梵郎答應......”
那時沒人能對着他直接說出死亡的含義。他還太年幼了,于是他只牢牢記住了母親說的“大雁北飛,不要回頭”這八個字。
在路上被難民搶食他沒有回頭,餓的只能吃草皮也沒有回頭,因為被發災飯的兵頭看見母親留下的镯子追上來時,他就拼命往前跑,還是沒有回頭。
他跑到了亂葬崗裏,被那兩個追過來的兵頭,用挖坑的鐵鍬打得頭破血流,額旁自此留下了一道疤。
他死死捂着那镯子不肯交出去,可七歲幼童哪裏是那些人的對手,他們伸手就來蠻力搶奪。
他一遍遍用稚嫩的嗓音大聲咆哮着重複,“昭月郡主!昭月郡主!”
“阿呸!爛泥裏頭蹦出來的龜孫,你也配喊郡主,瞎喊什麽!”
“嘿......他一個有媽生沒媽養的黃口小兒怎麽知道郡主稱號的......你先別打。”
他聽見自己聲嘶力竭的,不成邏輯的胡言亂語,“我是昭月郡主特赦的人,這是他們還給我的東西,你們要搶我就去告官!”
“算了算了,別拿了。”
“聽你的。這年頭打死人了也晦氣,還得我們埋。這小乞丐身上能有什麽值錢玩意兒,你是不是又看岔眼了,肯定假的!”
他趁那兩個兵頭說話,又爬起來繼續跑,将镯子揣在內衣中。
那一瞬他怨恨起母親,為什麽她要抛棄他?為什麽只留下他一個人?為什麽不跟他一起北上追趕大雁?
因為母親死了。
但小小的他,還不想承認這點。
真正上路之前,他回過一次頭。
那時天剛剛亮,他很快就害怕一個人,邁着雙腿又偷偷跑了回去,靠近刑場時,路過了一輛推車。
木推車被白布蓋着,一只手在抖動中垂出來。
他認出了那只手屬于他的母親,上面塗着清淡的玫瑰色蔻丹,是用外婆家中栽種的玫瑰花染的。
那腕子處一片血痕,血都流幹了。
他愣愣地跟着囚車喊嬢嬢,嬢嬢。
然後看他們把她扔到挖好的人坑裏,跟其他死去的囚犯一起埋了起來。
其中一個推車的老漢在牢中專門搬運屍體跟送飯,認出了他。
那老漢拍着手上的泥土過來,推他走,“你娘讓你不要回頭,我都聽見了,苦命孩子,快跑吧,別再回來了。”
“我嬢嬢.....嬢嬢死了?”
他紅着眼,用小手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淚。
“她......別問了,快離開吧。”
從此,他的人生只剩下一往無前,他再也沒有回過頭。
夢将結束。
夢中似乎下起了針細的雨,掩蓋着王家幾千亡魂的哭聲,也打濕府衙院子內那棵半老的白山茶。
......
迎着月,院子內的趙令悅剛開半扇窗,便被多出來的守門人喝退。
自她被邵梵喝令滾出了營帳,那宋兮與劉修聞到了血腥味,都警覺起來,一眼便盯到她脖子跟手上的傷,随即也進了帳子。
他二人很快出來,緊跟在她後面,不落下一個步伐。
劉修出聲提醒她,“直走,不要瞎轉。”
馬轎就停在營地門口。
宋兮掀開車門,“二位姑娘,請上轎。”
當時只有秋明有些害怕,因為宋兮與劉修臉色都不對,他二人從前哪一回不是有說有笑走完的,如何也不會這樣安靜。
趙令悅帶秋明上了轎子,才剛坐穩當,宋兮便探過來。
他朝着她古怪一笑,“按郎将吩咐,這車門得上把鎖保險些,還請趙姑娘海涵。”
說罷,車門被劉修大力一拍,門外幾聲清脆的鐵器動靜,門從內就打不開了。
......
此時,站在窗邊的趙令悅被守門人一喝,僵了一秒,依舊是面無表情地合上窗,不多久外頭便聽見釘釘子的聲響。
秋明湊過去,發現木窗被木板格擋,自外釘死了,只在木板與木板間露出幾絲縫隙。
月光被折成一道一道細碎的痕跡,鋪在美人靠椅上,像是溫柔鑄就的新月彎刀。
趙令悅合衣躺上了床,并不管秋明那滿面的驚訝和疑惑。“姑,姑娘......我們這是被軟禁了還是......”
她閉上眼。
秋明默默閉了嘴,吹了燈火卧下睡覺。
只是釘子聲吵的她也頭疼,方至天亮才眯了一會兒,清早她臉上微微癢,見趙令悅的床帳沒有動靜,便去銅鏡前看,發現臉上起了些疹子。
“好,好癢啊......”
她克制住自己想要去抓撓的手,忙去輕輕拍了拍門。
門外開了一條縫,“怎麽?哦,是秋明。”
“哎呀我臉上起了疹子,得去藥房拿點藥。”
那兩人商量了幾句,斟酌,“我們得的令是看住趙姑娘,你不在內。行,那你去吧,快去快回。”
秋明拿了藥便是找貓,提心吊膽的,她平日裏最怕貓,倒不是因為貓撓人、脾氣不定,而是一摸它們,便能全身起疹子,又紅又癢。
趙令悅半道養了那只三花,洗是洗幹淨了,但讓秋明與那三花共處一屋還是不行,後面趙令悅顧及她身體,平日就養在偏房內。
反正它自己認路,白日跳窗出去,晚上便懶洋洋回來吃頓貓食盆裏的飯,跟秋明井水不犯河水,也只認趙令悅的膝蓋跟手心兒。
今兒是怎麽回事?
她臉既然能起疹子,便是觸了貓毛,難不成那個懶東西走錯路了,貓在她床邊附近哪兒睡覺呢。
“你在找什麽?”
冷不丁的一句話,冒在秋明後背,激得她一抖。
“呀。”她一轉身,趙令悅站在她身後。
“姑娘怎麽起來了也沒聲?”
“你臉怎麽了?”趙令悅明知故問,“年真碰着你了?”
“哎呀,我也不知道。今早起來就這樣了,府衙裏的大夫給我了些藥膏,擦擦應該能好。”
趙令悅着一身寬松的寝裙,半耷拉着眼絞着胸前的一縷發梢。
那貓是她放進來的。
她故意放進來的。
因為她知道,秋明能出去。
她越過她坐到梳妝櫃前梳頭發,又有些微不可見的絨毛被她的動作不經意地帶出來。
秋明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感覺臉上頃刻間火辣辣的,更燒灼了。
她忍不住撓了兩把,在臉上留下幾道指甲刮破的血痕。
“你破相了?恐怕要戴面紗了。”趙令悅暗示她,又接着口是心非地說,“我回頭将貓關着,不讓它再近你的身了。”
秋明渾身癢癢,又抓了抓手背,“那姑娘看到貓了嗎?它好像到處亂跑。”
“我昨晚也找了一圈,現在幾個窗子俱被堵住,它肯定是發現跳不進來,就胡亂竄了。”放下梳子,喊了幾句,“年真,年真......”
她一喚,那貓便從趙令悅的木腳踏後竄出來了,秋明一拍腦袋,“果然是你,竟然躲到這裏來了!害我......啊欠!”
貓兒跳上趙令悅懷中,朝秋明瞪着圓眼睛,大聲地喵嗚了一聲,脖子上赫然一條淺色刺花的項圈。
“它要你別罵它。”
趙令悅放下梳子,給貓順毛。
“……”她對貓比對郎将溫柔多了,秋明搖搖頭,“......啊欠!”
*
趙令悅被軟禁了,倒是還氣定神閑的。
只是這陣子秋明的臉一直不見好,反見的嚴重起來,連着幾天都是帶着帷帽出門。
宋兮一聽是因為貓毛,看不下去,要秋明自己偷偷将貓扔了。
秋明不敢。
“趙姑娘如今寸步不能行,她還能怎麽你,你有什麽不敢的?要不說你是傻丫頭呢。”
“她就指着那只貓陪她解悶了,一般事又不跟我說。橫班你都回來這麽多回了,大郎将何時回來啊,好幾天不見人了。”
宋兮笑,“我是回來擦澡豆搓背的,隴西漢子幾天不搓澡,這渾身癢癢,別的一概不知道,別問我。”
“他們是不是吵架了?”
“秋明啊秋明,誰家兩口子吵架是這樣架勢,你多吃幾顆核桃補補腦吧。”
“......”
“郎将不會回來了,他們兩個——”宋兮一攤手,“談和不成,鬧掰了絕交了,懂嗎。”
“趙姑娘徹底失寵了?”
“她?她就沒得寵過。”
宋兮朝一院子的看守努努嘴,“多吃核桃,不該問的別問。”
宋兮這句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給貓下了詛咒,當天下午貓兒在外溜達捉蟲的時候,院子外一陣不安定的動靜。
聽見獸叫聲,趙令悅便不放心,到門前喚它回來,“年真!”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那脫了籠的鬣狗沖進她的院子,年真就在趙令悅眼前,被這只府衙中養着跑出來的鬣狗咬死了。
那鬣狗咬死了貓還不夠,聞着什麽,像是尋着她的味道便立即沖上來,猛然地将門前的她撲倒。
那鬣狗呼哈幾聲,上下嗅着她的味道,連串分泌出的口水全滴在她的身上。
守門的男子忙使勁兒将它們拉住,交給趕來的訓狗人,大聲呵斥。
趙令悅久久僵在原地,動不了四肢。
不止趙令悅吓得面無人色,趕過來的秋明也吓得癱坐在地,她戴着的帷帽掉下了地,露出一張臃腫花哨的臉,忙又戴上了,趕不及地過去扶趙令悅。
卻被趙令悅冷漠地一把推開,大力關上了門。
一場變故便是那晚發生的。
天将亮時,有什麽動物的尖喙在屋頂上啄弄。
它撲棱着翅膀,圍着這低沉的院子偶然啼叫幾聲,像是烏鴉,趙令悅的卧房內,也響起高高低低的哭聲。
趙令悅從來不哭,這哭起來的聲音像是嗚咽,鬼哭狼嚎的,旁人聽着也覺得着實詭異得很。
“秋明,怎麽回事啊?”
不久,房內燃了燈,一個纖細的影子微微喘着氣兒,“沒什麽,姑娘心疼貓,做噩夢發起汗來,我給她打個水擦擦汗。”
往日這時候,秋明也得自己先起身準備熱水了,門外人沒放在心上。
他們困了一宿,掀着眼皮随意看了幾眼她,“你這臉還沒好呢,快去快回啊。”
“嗯。”
那些人打了個哈欠,着意想着,等她回來便也是換值的時辰了。
誰知她一直沒見人。
走幾步的打水路,怎麽還一去不返了?
“不好。”
那些人推開房門,房中燭火已經燃化了一半,淩亂地歪倒在椅上,糊了滿凳子的油。
他們貓步進了房中,床帳緊閉着,腳踏歪在一邊,木板被人撬開了。
帳子裏頭,正傳來些許微弱的呻吟聲。
一人用眼色示意打頭那人。
簾帳被掀開。
“秋明?!”
秋明手腳被綁,嘴中塞着毛巾,她梗着脖子,嗚嗚咽咽。
幾人只差要急火攻心,恨自己沒能多警惕一分,太過輕敵了,“她使詐,快追!”
剛出院子,煙味兒熏得人睜不開眼。
有人敲了打更鐘聲。
“着火了!快滅火!”
“該死的,定又是那女人放的火!”
*
趙令悅在暗處看着淩亂救火的人群,扔掉表面銅盆,從底下疊着的銅盆中翻出一條長瘦包袱,垮在身上。
她趁府衙的守衛都去救火時, 憑鬣狗受驚醒來的叫聲,跑去了馬槽與狗籠附近。
她一眼認出那那匹曾經騎過的烈馬,踏着馬槽的高度,一股腦地翻了上去。
不再矜持地側坐,而是一扭腰,大張雙腿夾住了馬腹,雙手繞緊了馬繩。
那姿态,竟像是邵梵軍中任何一個迎戰的戰士。
在煙火的遠處,一輪日出循循升起,正是一片火紅的黎明,灼燒着映在她帽紗後的眼中。
終于等到逃脫這一刻。
大仇未報,趙令悅含着不甘而決絕的淚,起步:“駕!”
那些人追來時,烈馬已經帶她沖出了府衙門口,直奔河岸而去,速度驚人。
他們也不是吃素的,穩住心神上馬去追,趙令悅單獨一人也跑不了多遠。
身後幾個守衛忽然攔住馬,“慢着。”
“慢什麽!再慢當心人都沒了!”
“宋橫班今日來傳過話的,郎将知道。那狗就是宋橫班按郎将的囑咐放的。”
“什麽!這......真咬死了怎麽弄!”
“郎将親自訓的,聞味熟悉一下獵物而已,總之......先讓她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