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夏爐冬扇(一):在乎

夏爐冬扇(一):在乎

趙洲當時令五萬禦林軍攜帶皇親全數退于三州這個邊境北角割據,有他的考量。

趙琇在單州,而柳州在單州之前連着十三道河岸,可以運輸物資,麥州墊在單州後頭,有成片的麥田形成麥浪,是天下産麥的第一重地。

從天望去,三州周身都被雲霧缭繞的連雲山包裹,隔開了北方的金不敗等外族,單州前有柳州的水、後有麥州的糧,還有山川的強勢防守,可謂是屯兵的最佳之地。

趙洲昏庸了大半輩子,最後關頭還是清醒了這麽一回,将這塊地交到後人手裏,與趙晟抗衡。

自從趙洲慕然退位,大輝改為大盛,無人敢提“篡位”二字。

民間只道一支幾萬人的大軍攜着不少皇族奔去了對岸,如今邵梵攜六萬大軍分次渡河,這麽大的戰事,不可能瞞得過去常州城近八十萬的百姓,也必須有個說法才是。

為了堵住泱泱衆口,趙晟為邵梵擦了屁股。

不僅認下了浴佛節開戰是他主使一事,且之後又親拟了一次讨伐令,然後自去宮內長明堂內的佛祖面前跪了三天,念文經以求悔過。

據說陪着他跪的還有王獻、錢檀山等一衆朝臣,皆是三天不可食肉糜,不卧床休憩。

讨伐令上所曰,大概是如此:

太上皇不惑退位,前太子趙義已聽命,廢儲歸朝,而前朝帝姬趙琇不尊皇令,拒接太上皇自行退位一旨,反于三州傭兵自治,以帝姬身份壟軍,氣态嚣張,是舉國重患。特命邵軍前往三州讨伐,帶此帝姬,回朝伏法......

大輝居安一隅,以歲銀貢奉契丹、金不敗,永遠都矮了外族一頭,十七年來更是沒有自己人跟自己人打過。

所以對于大盛的第一戰應當會如何,十六州的衆口中一時間都紛紛相談。

這趙邵第一仗,便是在柳州金門關城門上開的打,民間說書人,時稱它“金門讨伐”。

金門讨伐停停走走,打了一個月過去,柳州五座城池,已有三座城池失了手被邵軍所占,邵梵等人攜三萬士兵往前,一萬五千兵士駐紮城池,五千人轉身回去,捂住柳州河岸一帶的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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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麥州有屯糧無數,但麥州多種麥,少蔬,仍需船上的一些鮮肉、時蔬供應。

邵梵此舉為的是切斷他們的重要食資,不論趙琇,趙琇底下那些三州的百姓日日光吃米飯,沒有菜,能撐多久對她沒有怨言?

是夜,一只渡鴉銜着信往單州軍營飛,它的翅膀出雲入水,最後緩緩栖息在了趙琇伏桌的肩頭。

趙琇的兒子趙興病了,她被傳染也發了些風寒,服藥後在闵皇後的堅持下,于下午至晚小睡了幾個時辰。

此時看完信紙上的字,她立刻令人叫來大臣闵叢,将信紙遞給他,繡了海棠的軟鞋在營地內踱了幾步。

“火藥與糧草遲遲未到楊柳關,已比預計晚了三個時辰。”

“這......”闵叢是闵皇後的親兄,年已五十,一身漆黑的軟甲,身材微胖,他拍了兩下大腿,“按理說,應該是不會遲的,也許,也許是路上不熟悉,耽擱了。”

“按理?”趙琇一轉身,纖瘦的身形晃在金紅的亮衣中,頭上高髻墜着八只長金步搖,随着她的動作齊齊搖動,叮鈴作響,面上脂粉造就的妝容無瑕,額心描了牡丹花钿,仍舊是一朝帝姬的雍容風華。

“楊柳關有成群的楊樹以作掩護,易守難攻,我令衆軍撤入楊柳關,為的是等待反攻奪回失守城池。”

趙琇沉着臉,不容私情,也容不得他支支吾吾,拔高了聲,“監知也知保住楊柳關,至關緊要!我不過小睡一場,監知沒問過我便辦了,五車糧草,五車火藥,你到底是安排誰去送的!”

趙琇發怒,闵叢連忙跪下來答,“回公主,公主睡下,臣便問了皇後。押送之人是原宣徽使,現楊柳關軍節度使高升,他對訓練宮圍的禁軍頗有建樹,平時就是個行事謹慎之人,所以,老臣也不知為何會出了這種差錯。”

“高升,十一團練之父?”

“正是。”

“你可知那高升之子高韬韬,現已經跟郡主一起,落入趙晟之手?!”

闵叢驚訝地擡起頭,複低下去,仍存一絲疑惑與僥幸。“老臣不曾得知......可他的兒子落入敵手,他不更應該,去恨趙晟他們?怎麽會不好好辦事呢。”

趙琇一甩大袖坐了下來,斂起眉頭,“邵梵是個奸詐之人,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他能在浴佛節這樣的日子渡河,就能用高韬韬威脅高升,你太粗心大意了!”

“公主啊,公主你聽臣說,”闵叢拉着她的腿,“他怎會被邵賊傳了話,不會的呀。”

“我們有渡鴉,邵梵就沒有能飛過來的東西了嗎?你何不用你的那腦子想想?!”趙琇用力地将他踢開,去了帳子外喚人,“你将督察使劉峪、宋小将軍宋耿召來集合。”

趙琇手中有玉玺,她要罷了闵叢的職,令劉峪這些不相幹的外臣替任。

這番動靜還是将闵皇後也鬧了過來,她看見鬼哭狼嚎的闵叢,和站在一旁有些尴尬的劉峪與宋耿。

“這是怎麽了。”

闵叢當即上去抱住闵皇後的腿,如抓住救命稻草:“妹妹,妹妹幫我,公主要罷我的官!”

闵皇後神色一變,問過前因後果,過去攙女兒趙琇,拉她遠了幾步到了屏風之後。

“你生氣歸生氣,這是作什麽,就為了這一件小事,就要罷了他?他好歹也是你的舅爺啊。”

“糧草火藥怎麽會是一件小事?嬢嬢,我們的東西現在靠船已經運不過來了,陸路轉運要繞路,為期半月一次。可見用一些,便少一些了。”

“那也,你舅舅他不是有心如此,你沒有提醒他高升獨子被捉了,這怎麽能怪到他頭上。”

趙琇閉了閉眼,冷手揮開她,壓着胸中的惱氣。

“嬢嬢,你總是如此。從前大輝還在,宮中便是官官相護!現在我們的領地只有這三州了,已經是非常之時,更要行非常之手段!你還要我繼續從前那般短目的作風,而不考慮長遠,會讓我們窮途末路的!遑論舅舅的官職在不在,他們打過來,你這個皇後屆時也沒得當了,全都得去趙晟手裏當階下囚!”

一直以來她什麽都懂。

父親趙洲懶散,不問政事,母親闵皇後鼠目寸光,只顧自家,儲君趙義又被他們溺愛,性情極其幼稚。大輝早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可是她是公主,她又不能幹政。

于是她轉而逃避進了公主府,當王獻的女人。

男人靠不住。

她愛王獻,可到頭來呢,王獻傷她傷得最深。

趙琇的眼光已經濕潤,但闵皇後還在執意護短,“他是你的長輩,他在你父親手下已經當了一輩子的大将軍了,誰人不知?你現在要将他在這樣的半老年紀拉下來,就是打他的臉,打嬢嬢的臉,是不是太狠了......”

“這便是狠嗎?嬢嬢,城池丢了一座又一座,我難道沒有給過舅舅機會?”

趙琇将淚水憋回,扯出幾縷幹涸的血絲。

知道與闵皇後說不通,她再次揮開闵皇後拉住她出屏風的手,失望道:“嬢嬢,你體諒你的家裏人辛苦,可我也是你的女兒,敵人如此難纏,邵梵那樣下作,我腹背受敵幼子尚小,為什麽你不能體諒一下我呢?這個不孝女我當定了!此時我哪裏還顧得了那麽多。”

闵皇後垂下一滴淚,以袖掩去,抽噎着,“琇兒,你從前那麽聽話,你真的變了。”

趙琇不再為闵皇後的眼淚動容半分。

她整理被她拉扯皺了的衣襟,恢複了一絲不茍的常态,冷冷盯着闵皇後。

“皇後,按照皇嗣次第,如今太子不在,三州便由我這個嫡長公主統領,一并繼任禦林軍的行軍權。官職罷免任命不是家事,是公政。皇後你,不得再幹政。”

說罷,她正着衣裝,挺着脊背走了出去。

随即罷免了五十歲的親舅闵叢,任命四十三歲擅戰可一直不被趙洲重用的劉峪,為正一品的禦林軍總監知。

又讓宋耿協助他,速派一隊人馬追上高升,找到十車糧草和火藥,繼續運送至楊柳關支援,并将高升押回來審問。

“是!”

那二人領命而去。

闵皇後與闵叢也失落地走了。

趙琇肩膀酸軟,趁着無人,兀自揉了一把。

她喚來自己的侍女,眉心柔和了一些,“興兒今日哭得厲害麽?”

“回公主,小殿下好着呢。”那侍女幫她按摩肩膀,見趙琇重重的呼出一口氣,“公主累了吧?小殿下傍晚燒就已經退了,我來時,小殿下睡得正香呢,小胳膊跟小腿啊,動來動去的,像是在跳舞一樣......”

*

“王參知對月良久,不吟詩,不飲酒,是在想什麽?”

官船浩蕩地駛于常州河上,水流湍急,風聲呼嘯撕扯王獻素淡柔順的衣袍,他長身玉立于船頭一角,久久未曾動過。

随他一同過河,傳遞趙晟诏令的黃門侍郎沈思安,觀望他良久後,這才忍不住過來發言。

王獻未将目光從明月中收回,白日是昭明,夜晚是昭月。

“昭昭明明,天下太平”。

有這樣相近的一夜,趙琇曾玩笑着說,她是江山輿圖上的牡丹花,也是壓住那些山河城池的天頂石,她這個公主在一天,大輝便滄美耀眼一天。

他當時還嘲她,趙娘子好大的口氣。趙琇一惱他就去哄,哄罷了,她又送了他一記吻,他們當時在船上,王獻沒有忍住,不久趙繡查出有妊......

沈思安與他并立,王獻收回目光。

他滿腦子都是趙琇,平靜道:“想家人。月已圓,人也該團圓了。”

“是啊,”沈思安原配過世,年二十八與王獻同歲,正值壯年卻再也未曾續弦,與王獻一樣,上下朝沒有家人的轎子來接,也常獨來獨去。

沈思安感慨:“等此事一完,該将我老家父母接來建昌安頓,我已看了一處小院,就在慶春坊後街,這銀子掙兩年,總算夠交個租了。”

王獻沖他一笑,淡然道:“這樣也好,得抓住時機。如我這般,父母均已不在世,再欲為之,卻無緣孝敬雙親。”

當年去南湖塔的王家人一路上死的七七八八,挨到那兒的幾個婦人,過了個五六年也都各種病去世。王家幾乎沒有旁親了。

沈思安恐自己捅了他的心窩子,忙道,“好歹參知與邵郎君,還是一族兄弟,互相扶持嘛。”

王獻無謂,道,“按這速度,明日就可到柳州邵軍營地。”

趙晟氣不過,讓他跪完之後自行回去,莫來上朝,但不出兩日趙晟又恢複他官職,要他前去與樞密院的人一起監軍。

因為王獻給宇文平敬寫了一封信,宇文平敬出馬,趙晟本來就無實權,只能軟了骨頭。

“好快,浴佛節之後水流減速,但仍舊渡河迅疾,我一直尋思着,邵郎将是會算天象不成?”沈思言撓了撓臉,“不會是王參軍找的奇人吧。”

“我确實請了兩位從前有名的軍使出山,助他一臂之力,不過這天象,大概還是他身邊之人所算,有個軍醫名李無為,不僅會看病,對天地的氣理,也頗有研究。”

沈思按聽完,沉默了片刻,又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忽然道,“我有一言,憋了許久,不知能不能提。”

他繞了這半天,為的就是這個,王獻心知肚明:“你問便是。”

“那恕我,唐突了。”

沈思安盯着他被月光沐浴的側臉,在風中道,“如今三州統領,不意外是那前朝公主趙琇。邵郎将志在必得,不會輕易停擺戰事。屆時闖過柳州到了單州,她之軍,必定與邵郎将之軍各據一方,甚至是與你我面對面地相持。”

沈思安終歸是向着王獻,不希望他犯錯,“官家不止提醒我一次,若你為了那公主色令智昏,便越過你替你下令——捉拿她。”

“......”

“你.......你會怎麽做,可有想好了?”

王獻搖頭,對沈思安說了實話:“沒有。”

趙琇愛他,他何曾停止過愛趙繡。

他隐瞞不了任何人,他對趙琇的在乎,對他們孩子的在乎:“我沒有想好,該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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