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夏爐冬扇(三):殉道

夏爐冬扇(三):殉道

王獻帶着邵梵跟他的那支軍隊回來,對沈思安說,接下來要與趙琇談和。

軍隊從沈思安面前撤入戰壕休整,男人們打完仗,你拉我扶的,成群結隊的汗水味兒和血腥味兒,熏得縮在戰壕裏的沈思安腦袋發脹。

他聽了這話登時就醒了,一屁股從戰壕裏站起來:“下官還背着官家聖谕呢,你就敢這樣與邵郎将在外擅作主張,談和?什麽談和?‘談和’是什麽意思?!”

說着,擡起手指着楊柳林子,質問對着王獻劈頭蓋臉地砸過去。

“王參知你果然是色令智昏了,這位前朝公主可是于三州傭兵啊!大盛治國的主權不在,如何建國?你我當時入朝為臣的信念,無非一個撥亂反正,明辨是非。”

“前朝已去,她卻手持傳國玉玺,捉她奪權本就勢在必行,你身為朝廷的重臣卻因私人感情,在這裏當斷不斷?當初官家就不該放你來攪這趟渾水!”

沈思安如倒豆子地斥出這一大段,已經氣得眼睛發紅,斯文的白面略見扭曲,接下去應該就要抹兩把眼淚,委屈巴巴地說一句,“你真的太讓我失望了”。

但王獻沒讓他走到這一句。他平靜地反問沈思安,“你此番過來傳話,可有提前看過聖谕?”

沈思安激情澎湃的表情,登時頓住,“聖谕豈可私自查看!”

“你沒有看過,怎麽知道,朝廷和官家的意思是要讓我們捉她。”

“你.......”沈思按手指發着抖,甩了下袖子,背過身,開始生悶氣,“我就是知道。”

邵梵未曾參與二人的口舌之争。

他急需一個解釋,沉聲道,“沈侍郎,我已下戰場,你可以将聖谕打開了。”

沈思安到了個平坦點的地方拍掉身上的灰,這才打開了包袱,裏頭的盒子上了鎖,他從脖頸掏出繩子,頂端系着那鎖的鑰匙。

費了一番功夫,聖谕終得見天日,三人都湊過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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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梵擰了擰眉頭。

王獻則毫不意外。

只有沈思安呆住了,啞然:“怎麽會......有兩道?”

盒子裏頭,靜靜地躺着兩卷黃絹。

王獻伸手,示意沈思安依次打開,“臨行前,侯爺派人來告訴本官,官家雖與我們同心,但有鄭黨插手,無可奈何之下,成了兩道聖谕。”

沈思安埋頭邊看,王獻邊緩緩對他陳述,“官家認為,趙琇不可能會輕易交出傳國玉玺,所以要拿人,私下提醒你。但鄭慎認為,若是兵臨城下時她真肯脫手此物,那麽幾萬禦林軍名不正言不順,構不成威脅,可及時止損,将戰停下。”

"......"

“如今趙琇選擇後者,沈侍郎該頒哪一道,心中還沒有數麽?”

沈思安默了半天,良久才道,“有數......可,下官不解,為何要突然停戰?”

王獻神情複雜,“原因有很多......”

他要繼續解釋,可邵梵嗤笑一聲,背過身去不想聽了,“這是拿我邵軍當猴子耍?箭已在弓上,停不下來了。”

沈思安在朝為官,講究法治。聽了他的話,也說:“怎麽就停不下來?你有法依法啊。聖谕已到,你不停就是抗旨不尊!”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侍郎頒了,我因戰局權衡利弊才不停,這怎麽能算抗旨?”

“......胡言亂語、颠倒黑白,你,你簡直太嚣張了。”

沈思安慌忙中,來了這麽兩句。

但內心也有些怕他。

畢竟,有什麽事這人做不出來。

王獻便道,“沈侍郎,你先不要頒,将邵郎将交由我來勸。”

邵梵依舊态度冷硬,“王獻,我不是聽勸的人,你想好了可不可行。”

王獻回以他一個淡笑,颔首,“我知道,請讓我一試。”

沈思安眼在他二人臉上一巡,嘆了氣。還是妥協了,“那給下官個時間。這第二道聖谕下官什麽時候能頒?”

“——午後。”

“那便約法三章,午後就頒。”

*

天上方翺翔過一只孤鷹,戰壕上支起了幾只大鐵鍋,炊兵開始燒午間的夥食,氤氲的炊煙被楊柳關的風吹得筆直,頗有沙地中大漠孤煙直的塞上風情。

王獻在戰壕裏站得累了,直接一撩外袍,坐了下去,也不嫌髒。

他坐完還伸手,“渡之,你來。”

邵梵在他上方一手垮劍,“不用。”

王獻笑笑,起身将他一拽,将他也拉了進去,“我們兩個躲着,悄悄說些話吧。”

“......肉麻。”他冷着臉将王獻揮開,但,也沒有再站起來。

王獻拘了拘下身衣上累出的塵土,拘在一處,通通抖掉,“我知道你不想停戰,可是停戰也有很多原因。”

他接上方才沒有解釋完的話,“打仗勞民傷財。官家确實軟弱,可到底圍着一個‘仁’字,不想大動兵戈。”

邵梵搖搖頭,“他當了天子,當然仁。成王敗寇,誰勝,這仁就唱響在誰的那邊。四哥,他可以仁愛,我必須不義。若我不此時帶兵一鼓作氣拿下這三州,将來再打,還會犧牲更多。”

他喊王獻四哥。

“四哥知道,四哥知道。”

王獻撫着他穿甲的肩,仰天呼出一口氣。

“你跟我是去年年底才打進的京,新朝才建立半年。這半年來,糧倉找到的所有糧食,都給我們拿來打這場仗用了。麥州又在公主手上,十三州都沒有可以生産萬噸糧食的大田。夏季過去便要入冬,我只怕到時候又要鬧饑荒,餓死不少人啊......”

他說完這些,又自天轉向邵梵的臉。

“大輝漏洞太多,殘殘破破,需要我們去補。此時窮兵黩武、自相殘殺,彈盡糧絕之後,為我們兜底的還是那些百姓。你奪回玉玺,替朝廷了卻長夢,我另與趙繡談判,要她秋季出讓一半麥州的糧産過來,補充我們的糧倉,好讓百姓先過冬。”

邵梵打量他臉上的表情,沉吟:“你原先還不是這種口氣。這第二道聖旨,也有你的努力?”

“沒有。”王獻搖頭,“第二道聖旨,确實是鄭慎帶着鄭黨所為。”

“但你慶幸,有了他們插手。”

王獻知道邵梵針對的是什麽,也不否認,“是,我慶幸。”他也很害怕,再次毀掉趙琇的所有,但是出于公義和大局,他又必須讓趙晟下這樣的指令,搶走玉玺,捉拿趙琇一家。

“你如此放不下她,總有一天會被自己的情感反噬。”

“若真有那一天,我也認命了。”

邵梵不再看他,轉過身,靠在戰壕坑窪的坑壁上,曲起半只腳,看天上賽高的老鷹。“一個趙繡就讓你認命了,你的改革怎麽辦?你當初對我揚言的那些大義,是忘了嗎?”

短短半年,梅雪塵、王獻、錢檀山等在趙晟主持之下,所實施的新政已經頗有成效了。

誠然如王獻所說,趙洲給趙晟的大輝破破爛爛,一個大朝裏,君不似君臣不如臣,禮法廢棄,國庫空虛。

王獻與王黨,給大盛重新帶來了一大群年輕的谏官,恢複了被趙洲久廢的谏垣,專以批鬥、監查帝王日行為己任,有話直谏以束縛君主,養成谏言不禁的矯正風氣。

并将宮中、地方裁員,減輕了大輝以來各州的冗官和冗職支出,也将分散的權利重新集中到了朝廷之內,推動朝廷繼續擴張河岸經濟,來累積一些國庫的財銀。

同時,王黨分散朝廷的各部各司之中,各司其職改變賦制,提倡黃老之術中的輕搖賦稅,為天下的百姓披上一件能夠豐衣足食的衾衣。

新君趙晟很支持變法,眼下,大盛比從前的大輝要更好。

王獻答他,“沒有忘。”

“當年,我得知家族蒙難是趙洲所賜之後,固然是恨他,可私仇之外也有公怨。錢兄與我一同受教于叔叔的私塾,他接任了私塾師職當了老師,我則入仕謀劃一場謀逆。雖說是謀逆,可我謹記叔叔教我的,私塾的銘語——為人者,入仕者,要為天地立心,要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說到此處,王獻抿唇一笑。

“揭竿而起推翻大輝,為我們王家平反是我的真心,為其他人開辟一條無往大道,也從來都是我的真心。”

說這些話時,王梵眼前的塵煙與戰壕散去。

他看見的,是楊柳關以內所有邊境的美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他希望山河壯麗,故土太平,希望塞邊安定,烽火永寧,希望漫漫宇宙之下,萬物霜天競自由。

“渡之,大義仍在我心,不曾轉也。”

但在大義之後,還有他所愛和所牽挂的人。

“你接了指令,讓我前去跟她談和。”

“四哥,你替鄭黨向舊朝求和,會被自己人和所以十三州想要贏的人罵死。”

王獻笑,“你也會被罵,那你怕不怕?”

“我怎會在乎。王家已經得到平反,那之後我的結果會如何,其實我一點也不在乎了。”邵梵在趙令悅面前可以嘴硬,但他心底裏的自暴自棄,卻可以抛給王獻,“我現在做這些,是因為你想建這個國,而我手中恰好有兵,那我便幫你一場。”

王獻欣慰地笑出聲來,頗有文人的豁達。

“好!我也不怕。古往今來哪一代、哪一朝,不是有臣子以身殉道,卻夏爐冬扇地被人誤解了大半生的?改革變法以來,每推動一步,我被自己人、被鄭家人罵的還少了嗎?可百年之後大樹庭庭,他們置于樹下庇蔭,也許就能理解我這個種樹人當時的苦心。”

夥夫過來送飯,王獻去接過那兩只碗,遞給他一碗,“吃了這碗飯,我就去。”

說的,好像要去送人頭。邵梵頓了一頓,“你就不怕趙琇殺你?”

王獻搖搖頭,“她不會的。你還在,她若動我你打了進去,她身後的軍民必受牽連,免不了又是死傷一場,她傷害自己,也不會傷害她的臣民。”

邵梵再道,“經此大難,你還能篤定她有如此心性?”

“能。”王獻點頭,心滿意足地吃了一口飯,隐隐有些癫狂的悅雀。

他想到那個襁褓,裏面會不會真有自己的孩子?

“她是我的公主,是我尚的妻,沒人比我更了解我的枕邊人。”

王獻中毒已深,邵梵也無能再辯。只好吃着飯,道,“你藏個響彈在靴中,若有變就放了它,我帶人進去救你。”

“嗳,渡之你這小子,還是不相信我?”

“......”

邵梵不語,蹲在戰壕中,不顧形象地埋頭扒飯。

王獻也吃。吃着吃着就笑了起來,想要跟他繼續說悄悄話,“渡之,停戰之後你回去想幹嘛?”

“點兵,練劍,刑審。”

“就這樣,你難道沒有想再見見的人?”

“......呵,你想說什麽。”

王獻放下扒了幹淨的飯,用袖子抹掉嘴上的油,“我吃飽了。你也知道我下一步便是集中相權,而最大的阻力就在鄭慎那裏。”

邵梵也放下碗,“鄭慎确實礙事,你打算怎麽折殺他們。”

王獻沒有直言,卻提起另一個人。

一個,他不曾忘記掉的人。

他問,“你想不想見見宮中的昭月?她是你送回去的,你不管了?”

邵梵相應的,就有些緘默了,”她本事天大,何用我管?你跟我問她做什麽?“

“不問就沒機會了。官家幼女尚小,鄭慎建議以昭月代替,替他的女兒和親子丹,她快要離開了。”

碗被邵梵一把擱在泥地上,幾粒散米被他的內力崩得四散,他冷笑道:“又是鄭慎。和親?她定然死都不會同意.......她,現在如何了?”

“尚好。她很聰明,不知從哪兒知道後宮的苗貴妃與我交好,我出宮之前,她請苗貴妃替她遞了一次話,說可以幫我們給鄭慎找點麻煩。”

邵梵有些意外,思索後也勾了勾嘴角,玩味道:“她這個人,一向目中無人,高傲自持,此前還動不動就要殺我,回了宮,竟然要與你合作。”

“是與我們合作。”王獻笑,“已到午後,悄悄話也說完了。你去領沈思安的旨,我也該走了。”

日頭挂在半空,他自行起了身,斂袖後,俯身将右手遞給尚在戰壕裏的邵梵,"還請郎将接旨後,護送本官到楊柳關。”

雖身處戰壕,但和光同塵,眉目還是那麽溫潤,又清朗。

邵梵也明朗一笑,抓住他的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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