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夏爐冬扇(五):堕落

夏爐冬扇(五):堕落

楊柳關煌煌一開一合,充滿狼煙的沙郊場上複現淺影,邵梵已在高處等候良久,見狀忙往前走了兩步,拿起窺管望遠鏡,王獻手中持着玉玺,朝他颔首一笑。

邵梵也勾起嘴角。

他側臉将下巴擡了擡,一旁摁着宋耿跪着的劉修便押了這俘虜,“走!下山。”

王獻兀自走了幾步,緩緩踏過那些宋耿手下的陳屍。

遠處,隐在林中的邵軍跟沈思安接到響箭,已經于沙塵中狂狂地湧了過來接應,王獻夾在兩股人馬之中,轉身最後瞭望了一次他與趙琇相隔的門。

到了林後戰壕場上,沈思安放了玉玺,要給那要緊的木盒子上鎖,王獻卻從袖中掏出一卷黃書。

“還有一物,請你保管。”

“嗯?下官瞧瞧,這又是什麽好東西。”

一卷在趙琇,一卷在他,王獻雙手遞上,“楊柳關之盟。”

沈思安不敢動。他默了一瞬,盯着那卷布,“王參知不會是将你的名,落款于此上了吧?”

“嗯。”

“為何要.......”沈思安說到一半嘆了口氣,将它裝進去,“你非得如此?一旦落名,便是攬責,有什麽都找不上鄭黨他們,只找上參知來背這個鍋啊。”

王獻淡笑着看了眼他與邵梵,“我自然不會白背這個鍋。”

“什......麽?”沈思安還在發愣。

一旁的邵梵伸手過來,替他彭的一聲阖上盒子,“沈侍郎,大可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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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門關讨伐自四月浴佛節起,到六月夏初談和止,開戰時聲勢浩大,可不過打了二月不到,便匆匆而止。

十三州許多打賭邵梵必勝的大小人士,輸了賭注,面上挂不住,只好聚在一起口舌譏嘲邵梵沒骨頭,一下子就形成了對邵軍的不滿之勢。

這下,民間說書的多罵個邵梵兩句,附和一下民憤,都能掙個不少銀子。

可就在邵梵與王獻回宮不久,一份“楊柳關之盟”的拓本忽然流于市井,被各地小報印刷後,萬家案頭傳送,原來邵梵是聽命才會停戰,他們罵錯了。

可這“楊柳關之盟”所落款的是王獻二字,總不假吧。

罵邵梵的人又開始逮着王獻罵。

王獻大手筆動搖守舊派利益,這些人就親奉他上雲巅,贊譽大盛這位年輕的參知政事,“體恤民情,不畏強權,是當代賢明,有蓋世清高。”

王獻簽了盟書,他們就又都忘了他的好,将無數訴狀投至官邸,踩王獻烏紗帽于腳下,狀告他,“當朝參知不為人事也,該懲退其位,另請賢取而代之。”

但王獻始終不曾為自己辯解過只言片語。

他止住硝煙戰火,一腔孤勇地入關換回玉玺,争奪了兩冬的萬噸食糧,使得民衆果腹不再挨餓受凍,本是一樁轶談。

但回來後,因為那秘而不發的盟書被朝廷內奸惡意散播,致使他在建昌受着白眼、替鄭黨背着黑鍋,每每上朝告完了事,寂寥孤身地下朝出宮。

連帶邵軍整個都聲名被累,邵梵也未能得一次應得的洗塵之宴。

一直将這些看在眼裏的趙晟,及趙晟身邊的皇黨,還有朝廷中其他知情的純臣和清官,都對王獻越發同情起來,對鄭慎帶頭的鄭黨這種小人之風,則唾棄日重。

一場由王獻名譽引發的朝廷對決,對鄭慎功高蓋主的聲讨,已經蓄勢待發。

只求尋一個契機,找到一絲微弱的縫隙。

而王獻拿出的導火索,便是趙晟所重視的,遠地來的子丹求親使團。

*

端午休沐最後一日,宮中布了外臣宮宴,也請宇文平敬和王獻來參加,囑咐他們要帶上邵梵。

端午,既為紀念屈原,宴席布置在水榭再合适不過,宮河中放了兩艘紅龍舟,舞女穿梭龍舟中舞袖彈琴,衆臣剝角黍吟長詩。

場面甚為和樂。

趙晟拷問完他身旁的太子屈原的《詩經》,便與王獻、錢檀山談起使團招待之事,一同聽席的還有禮部尚書,鴻胪寺卿,自然也少不了鄭慎跟鄭思言。

他硬要來,趙晟也不能不讓他來,雖然不高興,但不好說什麽。

邵梵暫不提,這錢檀山與王獻合夥起兵不發,趙晟沒有實權不能罷官,但也确實生着氣,想要多晾一晾他們,可眼下接見外族這件事,趙晟在封地的皇黨又沒經驗,鄭黨他本來就不喜歡。

只能先跟錢、王二人和好。

禮部尚書道,“按規矩,屆時京中刺史以上的朝臣都需來,臣聽聞鄭國公的次子自耀州升遷,近日是不是也到了京受職?”

鄭慎謹慎地看了王獻幾眼,才回了那尚書的話,“臣這個次子愚笨,對宮中禮儀還不熟悉,臣不打算讓他進宮,怕在外使團面前給官家丢了臉面。”

趙晟笑道,“鄭國公怎能如此說?你既功榮忠勇,鄭将軍又如此年少有為,次子想必也卓越不凡,他既進了朝內的文思院,國公不必再謙讓,屆時叫他一塊來罷。”

“這.......”

鴻胪寺卿接話,“國公的小公子如今在文思院,任何職?”

趙晟笑,“這個我可記得,他家二郎君擅鑒賞文玩,我便叫他當了提轄。”

“文思院提轄從五品,倒也......該來的。”

鄭慎這時給了鴻胪寺卿一記眼風。

鴻胪寺卿便略咳一聲,別好大袖,坐了回去。

趙晟瞧盡他們的小動作,笑容略淡了幾分,“也罷,屆時再談。尚書可要再确認好宮宴的名單,兩日內,抓緊報上來。”

邵梵在一旁聽他們言,并不多話,也不邀事。

他獨坐一旁,喝了幾杯悶酒。

宴已至中場,廊下一陣香風,便見是苗貴妃帶着她的侄女和幾個侍女,過來給皇後請安。

苗貴妃在趙晟這兒,是僅次于皇後的寵妃,可惜兩個幼子相繼夭折,這侄女苗素送進宮後,趙晟體恤她,就讓她自己養着,以後全當是她的養女了。

家宴昨日已設過,趙晟今天畢竟是接見旁戚與外臣,皇後與後宮娘子全都按禮,另座隔壁的一角涼亭,以珠簾與花布堪堪遮擋一二。

這天氣熱起來,宮婦們無不是衣衫輕薄,都攜着一柄圓扇子扇着風,苗素一直乖巧地跟在苗貴妃身後,進了亭,卻以那扇子遮面。

她頻頻對着邵梵這邊怯怯瞧來,間隙跟苗貴妃竊竊私語。

邵梵無心此事,很快被瞧得煩了,幹脆側過臉去。

王獻這時望了他一眼。

看出他此時滿身的不耐,淡然舉杯,“雄黃酒辟邪驅蟲,渡之酒量既廣,端午佳節,時光難得,何不再與兄多對飲幾杯?”

邵梵眉間一挑,執起那酒杯在手腕一轉,随意地笑了。

他方從見血的戎馬生活中抽身,此時于宮廷水榭一笑,有幾分野性消褪之後,自然而然展露出的,年輕俊逸的灑脫感。

“罵名遠揚,出門都要被打的程度,你飲酒作樂的興致倒盛。”那酒杯,下舜被他清醒地跺回桌上,“不喝。”他半真半假地道,“我若是醉了睡死。你出宮時被人扔臭雞蛋,誰去擋?”

王獻笑出聲來,卻轉身請求,“官家,臣的壺底已空,再上一些,盡盡興可好?”

趙晟揮手,“就依卿言。”

一批侍女取了酒,用天青色釉的瓜棱酒壺裝在溫酒桶裏,款款而來。

那陣子,廊中起了風,柱子耷拉下的彩色飄帶被風帶着舞動。

男女衣衫摩挲,壺中酒香四溢,衆人滿目紅綠珠翠,滿鼻香風琳琅,此情此景若是入了宮中畫院派的工筆畫,也別有一番濃華精致的風情。

邵梵鼻尖敏銳,就是這時,自幾種雜糅的味道裏聞到一絲隐隐靠近,若有若無的溫柔香氣。雖兩月不聞,可他親過,也碰過,因此這味道對他而言,仍舊算得上熟悉。

他一手扶桌,另手擱膝。

不動聲色地,倏然擡起頭。

便對上一雙眼睛。

她全然低着頭,輕輕地眨了一下眼,卷翹濃密的睫毛翻起,似黑蝴蝶的雙翅,在風中翕(xi)張。

邵梵愣了一愣,無言......以對。

趙晟邀請舉杯共飲的話頭方起,一直坐在邵梵旁邊的鄭思言咕哝一聲,方才沒跟邵梵搭話,也沒跟着鄭慎插嘴,是因為近來他朝中內外都得意。

一時酒喝多了,現在那股子勁兒上來,醉的臉色酡紅,根本都不去看人,抻長手臂。

“.......”

鄭思言等不到杯子裏的聲音,正要耷拉起眼皮。

邵梵眼疾手快地橫出一只胳膊,提起自己的酒壺幫鄭思言斟滿,甚至還溢出來一些,“手伸回去。”

“呵。”鄭思言抖着腿,“本将為什麽要聽你一個宮女的話。”說罷,就縮了回去。

兩眼冒着花兒,肩膀打着軟兒。

可見邵梵與王獻被罵,他太得意了,醉美的不輕呢。

邵梵再去看時,她已與那些侍女動作一致,将托盤裏的兩壺酒放好。

王獻淡笑颔首,“有勞。”

趙令悅颔首,就此隐秘地碰了個面。

她用潋滟的餘光瞥了邵梵一眼,眼裏冷冷清清、沒有波瀾。既然無人可侍,便擡腳要走,不料邵梵提着酒杯,抻出了胳膊。

他沉吟:“倒酒。”

趙令悅擺出一個虛僞的笑容,擡手執酒,酒水形成水流,潺潺流入杯底。

邵梵目看前方,女子半透的香衫,袖口随風微微浮動,散發出的體香甚至勝過了雄黃酒的辛辣,就要逼得他呼吸緊促。

她是怎麽敢,就這樣出現在大庭廣衆之下的?“為什麽要來?”

“呵,”趙令悅微不可聞地冷笑,“自然不是為了你。”

聽到她一如既往的口氣,邵梵也被引笑,随即,仰頭飲下那杯辣酒,酣暢淋漓。

他的膚色因出戰又曬黑了些,成了淺棕色,額側細小的疤痕成了一道彎曲的的引線,直引入漆黑的發中。

那左眼睑下的黑痣,薄唇,還有暗含鋒利的眼眸,都與他這個人的輪廓一般越發清晰濃郁起來。吞咽那杯酒時他凸起的喉結上下滾動,相較他席邊左右,氣質顯得獨具一格。

感性,又狂野。

趙令悅淪落後逢人偏愛打量,她要觀察變化,好揣摩些弱點。

打量完,意識到自己目光在他臉上停留地有些久了,耳根有些熱爬出來,偏偏邵梵也看過來,了然地微微一笑,“不是為了我,你看我幹什麽。”

“........”趙令悅在旁人看不見的角度挂起臉,“我得走了。”

“不急。”他将杯子推到她面前,“不是還有別的侍女在麽,再來一杯。”

她可以幫他倒,但也忍不住罵他,“狂人。”

“呵,”邵梵此時哪裏還無聊,有人言語鬥他,他覺得甚有些意思,便坐在原地,也逗她,“你倒是高聲罵,讓旁人都聽聽你的口齒多伶俐。”

趙令悅直接瞪他。

他一飲而盡,不知其中滋味,續道,“再斟。”

“......”

“瞪我幹什麽,還不斟?”

就這樣,她伺候了他一杯又一杯,十個指尖将酒壺捏的濕緊緊的,全是汗。

“渡之。”旁邊的王獻與禮部尚書隔空對酌幾次,忽然垂首,仔細挑了挑,往邵梵瓷碟中夾了一個點心,側過身時對他耳邊暗聲道,“宮宴雖無聊,你也該玩夠了,快放她回去。”

趙令悅聽見,執着酒壺矮了矮腰,就拔腳要退。

可手腕忽被邵梵捉住。

“姑娘要将這個也帶走?”

她一垂頭,都怪他耽誤她半天,害她連酒壺都忘了還在自己手上,當下流了些汗,脖子上的紅直接爬了出來,“給——”

邵梵瞧她臉紅,怕她松脫摔了,上手去将酒壺兜住,那五根火熱的指尖一下碰到她的手背,綿軟又冰涼。

她雙手受驚般的一脫,那酒壺果真穩穩落入他掌中,被他平穩放下。

邵梵垂目,吃掉盤中點心,“去吧。”

下瞬,便見那抹黃綠的粗绉紗袖子一轉,連帶裙擺,都一同自他眼角消失。

邵梵吃罷點心,面上神色如常,他問王獻,“這是怎麽回事?”

王獻也吃着東西,微微側過臉,見他旁邊的鄭思言睡死了,才低聲解釋。

“苗貴妃只應了我的請求,說近日會帶她出來,卻不知是哪一日。我也是方才見了她跟苗素出現,才猜這趙令悅會不會也在其中,貴妃也恐怕你我還不察,便借機叫她混進來,跟我露個面罷了,待會兒還要亭外再見的。”

頓了會兒,王獻又說,“你方才為何要逗她。”

“斟幾杯酒,怎麽就算逗她?”

“渡之。”王獻早在戰壕瞧他的态度,就已經心有所感,此時有些确定了。

想到趙繡與楊柳關,他情緒複雜地道,“我是過來人,你不用瞞我。見好就收,莫要沉淪。不過......”

邵梵笑了一笑。

方才心中雖起波瀾,但仍在可控制範圍之內,但邵梵自己也清楚,這仍是一種不受控的情感上的堕落,自嘲,“不過什麽。”

有些感情,注定不被允許。

不過,一旦破土發芽,它就只會繼續生長蔓延。

即便一開始就知道根本沒有好結果,但誰也無法阻止它去發生。

無法阻止因命運糾纏在一起的人殊途同歸,繼續去靠近,即便,最後只能是遍體鱗傷。

王獻默然地飲下一杯酒,悵然。

“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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