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紅蟻綠酒(五):心悅
紅蟻綠酒(五):心悅
這日,趙晟罷朝,但未能停政。
數人聯名彈劾鄭慎幹涉停戰、故意洩盟、進獻讒言、親子失倫四宗罪,但第一回,趙晟于病中拒接聯名奏折,一旁觀望的鄭黨連忙去鄭府傳話。
這第一回給了鄭慎信心。
想來,官家看破詭計,沒有放棄鄭家。
而這實際是王獻與錢檀山所輔佐建議的,他們讓趙晟懷柔,以免鄭慎對趙晟深深感到失望,這惡人可由他們來當,趙晟不必下這趟渾場。
于是,這第二場便是由梅雪塵領頭,王獻與錢檀山還有一衆谏官于緊閉的垂拱殿(內朝接見大臣議論朝事的地方)前,執行跪谏。
大輝史上只出過一次跪谏。
趙義與趙令悅先後出生的那一年,皇後闵柔産後精神瘋癫,從坤寧宮被趙洲遷至柔儀殿,引發言官激烈反對。
當時趙洲尚且登基不久,朝內風氣還算清明,便由左思峽等人領頭跪谏,意圖使趙洲收回此成命,讓中宮仍于坤寧居住。
但趙洲在此事上格外執着,最終還是忤逆了衆臣。
十七年後,相似的歷史格局再次上演。
梅雪塵将聯名奏折高奉于額前,頂着酷暑與烈日,高揚發聲。
“天下之官,百家父母,是為‘官家’。官家所愛的貴族子弟犯了法,應與那底下的庶民同罪。老臣請官家于鄭國公次子,意圖于宮宴中玷污前朝郡主一案,賜老臣越次入對(由王安石事跡得來,指忽略瑣碎程序直接面見皇帝)。”
他年事已高,錢檀山怕他中暑,讓他不必來跪了。
但梅雪塵仰慕前人王荊公(指代王安石)的亮潔,整頓朝堂、改革變法實際上也是他畢生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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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前趙洲昏庸,他于官場處處被人排擠,只好自行摘帽請辭,直到王獻将他從歸隐之處,重新請回朝堂之中,高攬相權。
梅雪塵跪谏,是想在死去之前,幫助這些年輕人更快完成這項偉業,決心已有,因此間隔一盞茶功夫,他便再次重複那一段話。
半老的身體搖晃,汗水浸濕了彎曲的脊背。
其間,不斷也有皇黨和純臣被他們打動,紛紛加入進來,在奏折上現簽上自己的名姓,于王黨跟鄭黨之後一同跪下,為他們狀勢。
就連一向謹慎中立的鄭禦,都對此場面頗為動容,特意過來親勸梅雪塵,“你一把年紀了快回去歇息,這般勞累的事放給小輩們來!”
梅雪塵握住鄭禦的手,在鄭禦手中中暑暈倒。
随着他一昏倒,清遠的吱呀一聲,垂拱殿的金門打開,李四海一路小跑着過來。
梅雪塵方被掐了人中清醒過來,被王獻與錢檀山左右攙着,李四海也連忙弓着腰去扶起他半老的軀幹,“快起來吧梅老相公(相公是對高官的尊稱),官家病中也體恤您,已經賜您入對,請您這就随小人進去!”
梅雪塵被曬得昏頭昏腦的,面色已經曬成了豬肝紫色,但心中甚慰,他與左右的兩個徒弟對視一眼,揚起一抹笑容。
——這官家,與他們配合得正好啊。
“老夫此一去,你們都回去,莫要再給官家壓力。”
“晚生們都知道,請相公保重。”王獻與錢檀山說罷跪下,與衆人一起,都朝梅雪塵進殿的孤勇背影一拜。
在人治大于法治的此時,男兒膝下有黃金這句話早已前後矛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也莫非王臣。
好在衆人心中自有一杆秤,他們很清楚自己甘願曲膝為奴,一跪再跪為的不是趙晟這個人,而是趙晟實際所代表的——天下大公的形象。
有朝一日,如若上位者再變,且變得不配稱公,不配稱正,他們還是會再次反抗,比如宇文平敬這類人。
不過,這就是後話了......
*
左巡院的院牆外一牆之隔,便是統稱內閣的三大文秘部書閣,尤其是靠的最近的秘閣。
這日,秘閣內的宦官将舊書的庫存翻出來,晾平了曬書,文墨與書香,随着滾滾的熱風自趙令悅所在的小窗內漸次地吹了進來。
她在後庭時還可獨占冷院,澆花喂魚。
此時當了犯人又與邵梵鬧掰,除了吃喝便百無聊賴,被書所讒,拍了拍門請求那巡使,“能否給我找本書看?”
巡使掰了掰手指頭,“你都被關在這裏七八日了,今日是第九日,院首可有說什麽時候放你?”
“我怎麽知道。”
趙令悅假意微笑。
可巡使笑不大出來,“那你想看什麽樣的,話本子,還是女工百花圖?”
“有沒有《虎鈴經》?”
巡使壓根沒聽過,“這是什麽書?”
實則是個兵書。
趙令悅以前在宮中看“易安居士(李清照小姐姐)詩集”,背過範仲淹,晏殊等人貶谪後的長篇游記,也跟着趙義這些皇子讀過“四書”、“五經”,私下愛搜集各種不多見的曲譜,唯獨沒看過武将手中的兵書。
她以前是不會想起來去碰的,但認識邵梵後,屢次在他手中吃虧,覺得自己需要補一補這些空白,便好氣兒道,“我聞見隔壁秘閣飄出來的曬書味兒了,不如你去問問,能否借給我一本?”
邵梵雖不再來,每晚屋頂上也有人守着,巡使也不敢得罪她。
'“行行行,你在紙上寫好,小人得空了便去問問看。”可片刻後回來,書沒借到,午飯卻比往日更豐盛。
趙令悅叫住巡使,“他們一本也不肯借嗎?”
巡使年紀不大,表情倒有些深沉,嘆了口氣。
“平日我無事,找熟人借一兩本也不打緊。今日那管事的中貴人道,和親使團要走了,定了盛成公主去和親,這些藏書是他們為小公主外嫁準備裝箱用的,我們這些人哪裏能碰一下,您別為難小人了。”
趙令悅一下站起身,“什麽時候定的?”
巡使愣了愣,方答:“聽那中貴人說,像是昨夜才裁定的,所以今早就開始曬。”
盛成公主是趙晟第三女,其母為趙晟在封地的姬妾,如今後宮的李娘子所生,小公主今年不過才十四歲,趙令悅呆呆地坐了回去,語氣變得低了,“原來如此。”
原來不是她,也會有“她”。這就是跪谏之後,趙晟忍痛割舍的結果。
巡使見她魂不守舍,不想找事,便默默退出房中,“您吃好了要喊小人過來收拾,天氣熱,不收拾屋子裏容易發臭。”
趙令悅經他這一提醒,才想起飯食這件事,及時叫住他,“這飯食忽然豐盛,也與公主出嫁有關了?”
前朝趙琇出嫁,宦官三進三出地為宮內與宮外賜菜撒糖,取普天同慶之意,但盛成公主是去外族和親,還是這樣小的年紀,那場面多半會充斥李娘子的哭聲,十分凄涼。
巡使哦了一聲,搖頭,“這倒不是,因李娘子膝下公主方要嫁,又查出有孕,官家将李娘子封了昭儀,特命人賞賜下的加菜。左巡院在籍的也全都分得了,姑娘您......現成吃罷。”
窄小的屋中又剩她一人。
如若,毫無抵禦的邊塞能建立起一座秦時那樣的連綿長城,抵禦外敵,強盛國力,那像盛成公主這般命運的,在歷史中是否能少那麽幾個......
她拿筷子夾了那菜放入口中,初初嘗不出味道,後覺得味同嚼蠟,末尾舌尖停留的,滿是苦澀。
*
就因為她那番不該說的話,邵梵将左巡院該轉給宗正寺審理複核的證文一拖再拖,足足将她一個人,無書無冰地關在孤獨的小屋裏一個月。
第三十一日,他再次提審她與鄭思行。
并于堂上将玷污前朝郡主一事,宣布結案。
時隔一月,趙令悅與邵梵對薄公堂,已經從臉到腰身又消瘦了一圈。
反觀他倒是衣衫筆挺,精神煥發。
也是,按她所知,如今鄭慎被迫噤聲,長子鄭思言早已經被調出京,次子鄭思行又在他的手上,被他生殺予奪。
他怎麽可能精神不好?
邵梵的目光清正,将行審院首的角色扮演地如假包換,捏起手中那幾張紙,朝前一抛,準确擲于她與鄭思行身前,這次,他沒有再給她凳子,要她與鄭思行此人,一起跪着。
“文書所判一應俱全,你二人若無異議,簽字畫押、筆落無悔,此案便算結束了。”
趙令悅忍着膝蓋的酸痛,俯身擡紙。
他已提前将名章蓋上,章紅字白底,是陽刻法,刀工銳利清晰,棱角分明,很像他本人的字體。
也許,這章子就是他自己所刻吧。
趙令悅撚起副手抵來的毛筆,斂袖沾墨,提筆落款,運筆并不落他名章下風,又摁了紅泥,複在紙張上留下手印。
一旁的鄭思行佝偻着,眼觀她如此利落地行事,自己卻反而有些不敢下筆了,随即額頭眉心都一陣冰涼,堂上,兩道寒冰似的目光射過來。
他一吓,連忙将眼睛從趙令悅身上拿下來,哆哆嗦嗦地寫好了自己的名字。
那兩個副手将他手往泥上一摁一挪,收了他那份文書封存便出去喊人。
如今後宮有娘子有孕,宮內見血不吉,鄭思行得送去宮外左巡院候杖子。
等宗正寺提交了文書,趙晟一批複,他就在左巡院內挨完這二十板子滾回家了。
......見室內只剩下他,趙令悅下意識就要站起來,被堂上的他涼聲喝住。
“本官何時讓你起來了?”
趙令悅膝蓋一僵,已經起了一半,打算忽略他這句直接站起來。
他再喝,“跪好。”
她只好跪了回去,冷睇着他,“你心眼竟然這樣小?就算之前是我滿足胡言來氣你,你左耳進右耳出就行了,況且你已将我關在這裏一個月,還不夠出你的氣嗎?”
他将自己的那方名章放入布囊,挂回官袍匹配的紅色腰帶間,擡了下眼。
手上習慣性地将桌上那方長丈歸于原處,文房四寶一一合位,桌面頃刻就被他收拾整潔。
下順,拿了封存文書的紙袋,撩了寬大的袍子起身,慢慢走下來。
“我并沒有氣你。”
趙令悅輕哼:“鬼才信你不氣。”
他蹲下來與她平視,手下去撿起她膝蓋旁的那份文書,從頭浏覽過一遍,親自将文書封存進袋。
“我想要你知錯。”
“......”
“你敢多言一字,下場便是身首異處。這三十天只是一個懲戒,所言你不肯聽,那只好以行告誡,什麽話說不得,說了便是死。”
他擡起眼,審視她諱莫如深的臉。
“你知錯了嗎?”
他憑什麽來教訓她?趙令悅忍耐道:“我知錯了。”
邵梵神色一輕,将她扶起來,往後推到那刑凳上。刑凳還是太高了,他幹脆俯身将她腰一提,提上了椅面。
“知錯了就不必跪了,你坐着休息吧。富源——”
那此前端茶倒水的卒子進來,邵梵道,“此案已結,這一月諸位都辛苦了,你數數人頭,再去王參知處端幾碗酸梅冰沙過來,給諸位堂內外站着的大人解解暑。”
那卒子應聲,眼光瞟了眼坐着的趙令悅,輕聲。
“那這位——”
邵梵沒說話,只将那紙袋在手掌拍了幾拍。
卒子已然明白,朝他恭敬道,“姑娘是清清白白的受害者,既然案件事實已分明,那從現在起,姑娘就不是犯人了,自然也是辛苦的!小人這就去。”
他轉身,瞥見一臉錯愕的她,“這人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我倒是覺得,此人很有眼力。”
邵梵微微笑。
趙令悅輕嗤。
邵梵卻忽然用那文書在她後腦拍了拍,面過春風一般,案件一結束,他整個人都變得十分柔旭。
邵梵比她大了七歲,他嘗試以他能做到的地步,隐晦地對方才讓她跪着的行為抱歉,“趙姑娘這一手字寫的不錯,吃完冰沙會有人接你回後庭,不必再獨居陋室,去你的冷宮,澆花喂魚罷。”
她臉熱熱地呆在凳子上,動也不動。
他怎麽知道皇後安置她的偏僻院落內,有個魚塘和一些稀疏的花草?
但這人顯然知道得更多,他腳下風風火火地走了幾步,又轉身返回,竟然道:“你想看《虎鈴經》?兵書我那裏就有,稍後着人一并給你帶回去。”
趙令悅羞惱:“你監視我?”
邵梵沒回她這句話,因為副手辦完事情已經回來,他便也出去遞解文書,院子裏早多了幾個宗正寺來接頭的官員。
大盛的甜點廚娘要是私請,價格便非常昂貴宋代好廚娘工資超級高,地位也受尊敬,大戶人家都常常養不起廚娘,只好裁員啦。,清水官員是請不起的,而這宮中廚娘的本事大家都有目共睹,聽聞有現成的酸梅冰沙吃,自然都舍不得走,十幾個人,都在等王獻那兒的冰沙解暑。
他夾在那些刑法官中與他們談話,卻間隙,時不時地抽空看堂內的她一眼。
趙令悅身體裏有些藤蔓生長成一種羞澀的陌生的束縛,漸漸地将她在烈暑中包圍。但是她不允許這些藤蔓開出任何的花,結出任何的果。
于是連忙往後靠,這樣就遮蔽住了邵梵的視線,不再讓自己的臉被他看見,而露出的那雙腳上,石榴紅已經換成了粉藍勾葡萄葉的花樣。
此時,那雙腳在夠不着地的凳子前,輕輕地晃動着。
如若心悅時,不肯于臉上表露。
那麽,肢體的動作也會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