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銀盤鏽血(二):相殘
銀盤鏽血(二):相殘
更深露重,樹影深斜。
濃黑的四方城內,隐有喧嘩。
皇後的親侍将羅越殿圍住翻了個底朝天,于近四更時分回來,按沈思安的吩咐,也将秦珑兒與殿內侍奉的宮人四五個一起全押到了福寧殿偏殿。
一看見他們,沈思安上前問那為首的,“這位殿前官,手下人可有找着什麽?”
那殿前官扭身叫人擡了個箱子過來。
“秦娘子宮內的書文太多,茶經、佛經,還有些繡花圖樣兒,練得毛筆字,臣夜裏頭叫人一頁頁找,只怕耽誤太多時間,便一起收拾了放箱子裏擡過來,侍郎可以看看,有沒有您需要的。”
秦珑兒面色冷靜,坐在那兒也不曾吱聲。
倒是身邊跪着她宮內的人還有李見,都神色驚惶。
本來也沒有實證,皇後便安慰她,“官家這陣子身體不好,你也是知道的,今夜官家心神不寧,他身邊人經手過的吃穿,那也得緊着,才半夜委屈你過來。”
秦珑兒點點頭。
一屋子內的人,全都面色凝重地等沈思安翻看箱子裏的東西,他撸起袖子蹲在那兒,自己劃拉了老半晌,忽然放下,搖搖頭站起來:“這裏頭為何沒有一封書信?”
殿前官道,“我們去時就找到這些,能看見的已經全在這,其餘的,小人就不知了。”
沈思安踱步,眼光自秦珑兒處開始,掃視到跪着的衆人身上,邊道:“自公主出嫁後,她就入宮,先是梳頭女官,後又封為後宮娘子,這樣喜慶的事又連跨好幾個月,竟然連一封寫回家,或者家裏送進來的家信都無?未免不合常理。”
随即,他引出質疑:“恐怕是讓人事先藏起來了!”
話一落,那跪着的衆人手叉地更緊,指尖發白,沈思安故意走近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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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嗎,還是你......”
每個被他點到的人都立即身如篩糠,鼻息頓停。
沈思安走到抖得最厲害的李見身前去,李見只差要尿流,俯身磕地,“小的,小的不知道。”
“你之前去秦娘子處時,有沒有進羅越殿?”
李見不及思考,下意識抖着唇:“小的不敢沖撞貴人,只在門外傳過旨令......”
沈思按站起來,一哂:“我已提前問過上一批人,你當時進去了。”
意識自己說錯話,李見埋下去的頭已有哭哼傳出。
沈思安心中已經有九分确定,請示皇後:“臣請搜查此人身下,既然搜查緊急,必定未能銷毀,許有書信藏匿。另外,還要将其餘人通通搜過一遍,不可錯放過一個。”
皇後忐忑地颔首,“就按侍郎所言。”
那些人哭着哼着被帶進屋後搜身,李見甚至抓了秦珑兒的椅子腿,将秦珑兒上身扯得一歪。
她順勢擡起頭,忽然長籲一口氣,笑笑:“官家還沒有醒麽?以往這時候,臣妾也得伺候官家穿衣,準備上朝了。”
皇後的面色十分難看,“珑兒,你是李娘子薦的人,官家信你,本宮也想信你,你說實話,到底是不是如侍郎所判,藏下了書信?”
沈思安站着筆直,嚴肅審視她。
秦珑兒站起身,走到中央,忽然撩裙跪下,“臣妾藏了。”
沈思安皺眉追問:“藏了什麽!”
這時,屋內的那些人出來,接上了下文,将紙張呈給他們,“李見試圖吞下,被爾等攔下了,請娘娘侍郎過目。”
皇後沒有膽子接:“侍郎看吧。”
沈思安接過浏覽了一遍。露在紙外的眉心擰成一個疙瘩。
皇後複捂住脆弱心口,“寫的什麽?”
沈思安跪呈皇後,請她屏退左右,“是些情詩。”
“什麽情詩!”
忽然冒出的吼聲使皇後與沈思安二人俱眉心一跳,
——趙晟穿着上朝的圓領文白袍,紅色皮革腰帶潦草地拿在手中,此時站在門前,神色緊繃,不等皇後回答,大步地走進來,瞥了地上的秦珑兒一眼,伸手将皇後手中紙張奪過來,看了一遍,神色不明。
他抖動紙張,“這能說明什麽?你藏它幹什麽?”
沈思安轉身,膝行一步,“官家,這不是普通的情詩,據臣察,這是藏頭詩......請官家将首字與末字,由左至右單拎出來,連着再看一次。”
秦珑兒聞聲,知暴風雨已至,擡手觸額,額頭俯碰地下,自行認罪。
果然,趙晟再看一次之後,口中咬出一串話,随即愣住,而後由平轉怒,耳根亮紅,提手将那紙撕個粉碎,扔在俯地的秦珑兒身上,她着淺色衣裳,白色紙片似将她埋入一片凄清的冰雪中。
趙晟在她頭頂揚聲怒喝:“一個閹人,你們是何時勾結的!”
皇後吓得不敢動,那些搜出其他信的人亦不敢上前來呈。
秦珑兒不語。
趙晟黑下臉來,胸脯凹陷又凸起。
他克制住爆發的怒火,轉身對着沈思安:“朕要将李見杖斃,現在就要。”
“官家......”沈思安硬着頭皮勸阻:“官家冷靜,臣以為,此非事實全貌,臣請官家閱完其他信件,之後再一并處置。”沈思安使勁給殿前官眼色,殿前官大氣兒都不敢出,根本不敢動。
沈思安壯起膽子,竟直接起身,過去将他手中信紙一把奪過來。
複在趙晟面前跪下,高舉信件:“餘證,在此。”
......趙晟一聲令下,門砰地全關緊,殿內只剩下他們四人。
趙晟才敢打開那些信,随他一封一封全看完了,臉色也漸漸扭曲,至最後,所有肌肉繃得太緊,以至于嘴角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抽搐,骨節發白,将那些信紙捏的手上青筋全數暴起,連眼珠都生出幾條青蛇般的可怖血絲。
只見趙晟垂下文白大袖,背影與腳步頹靡虛脫,緩緩走到堂上,在方才皇後坐過的地方坐下,攤在那裏,皇後連忙過去,柔順的蹲在他腳邊,只握住他的手,但不敢問。
沈思安撿起地上被他丢落的皺紙,攤開來看,還未閱完,就不免額前發冷,唇線緊繃,背後驚出了一身的濕汗。
趙晟仰頭低笑一串。
“我知道,我不該當這個皇帝的,我也知道,靠武力強權上位,必定被軍權拿捏,可既當初許盟,這趙氏江山,我願與各位共治,他們就該相信我,不相信我,就不該去封地找我,慫恿我出兵,先扶持我上位,後卻對我相殘......”
他說不下去了,将将掉下一滴淚。
“可悲啊,可悲。”
皇後便陪着他哭,傷心道,“那信中到底說了什麽啊......”
沈思安将這些信疊好,摁在秦珑兒面前,“秦娘子還不擡頭,要當縮頭烏龜到什麽時候?!”
秦珑兒一直俯罪之姿,此時聞言,也只好緩緩起身,身子骨如被抽去筋絲兒,扶住腹部:“妾......”
眼見趙晟悲恸,皇後迷惘,沈思安便替他們追問,“進宮之前你就靠家中,給李見送過禮,那時他仰慕你文筆才華,回信給你,幫你進了宮,見你之後将禮加倍退還給你,連帶第一封書信,你們的私情便開始了。是也不是?”
“是。”秦珑兒承認。
趙晟覺得心窒,皇後臉上血色褪盡。
“你知道當今官家好茶,在宮外便已苦練茶藝,想要出人頭地進入後宮侍奉,而李見常常待在李四海這個殿前公公身邊,你為了更有把握,便多次追問李見官家的喜好,由此在一衆人中絕塵,獲得了李娘子青眼,成了她的梳頭女官,而最關鍵的便是——”
沈思安将手在信紙上重重一拍,拔高聲量。
“後來宋清出現了,你有了勁敵,開始害怕自己落選,李見想要幫你,于是除了他在信中抄錄給你的官家愛吃的點心方子、下棋習慣,他還将一個能永遠留住官家的辦法告訴了你!
那就是在茶中下藥,另官家上瘾!
而這個法子,這種藥,是李見真正的主子示意他,用來控制将來“不聽話”的官家的。
成為禦用梳頭女官後,你為獲聖寵喪心病狂,在茶內下毒,卻沒能把握好毒瘾劑量,導致官家噩夢頻發,于今夜急病一次,你眼看敗露,情急之下告知李見,讓他藏掉這些書信,又被在下識破。是也不是!”
秦珑兒渾身發抖,眼含淚水俯身一叩 ,仍道:“是。”
沈思安不傻。
他呢喃了一句:“這些信紙一旦被發現就是死罪,牽連甚廣,你為何沒有如李見在信紙末尾所說,看完立即燒毀,卻一直留存至今?難不成,你是想故意被在下找到?”
“因為妾......妾與官家相處已久,官家仁愛寬厚,溫柔體貼,妾與那李見早已是虛以為蛇,更怕妾真的燒了,那些人要害官家的證據就沒有了.......妾看着官家愈發虛弱,也不忍繼續,便想停藥,可李見告訴妾,一旦停了官家只會更難受,妾只好.......”
秦珑兒豆大的眼淚砸在自己潔白的手背上。
那一手保養的長指甲已經因為用力過度而從根部劈裂,鮮血從甲床淋漓而出。
她說到後半段,也開始泣不成聲。
皇後驚得久久無法回神,六神無主,一軟便軟靠在趙晟腿下,抱住趙晟的腿,也開始哭,“官家就是臣妾的天,臣妾不敢想沒有官家,臣妾的天塌了,該怎麽活下去。官家,害你的人,我們一定要找出來!”
“我有什麽權利.......我有什麽權利.......我不過是個傀儡!”
趙晟攤靠椅背上,哀莫大于心死。
而沈思安耳邊都是女人的哭聲,凄慘的,愧疚的,太陽穴連着腦子的那根筋猛跳,牙齒發酸,連牙根都在發脹。
——此時此境,他竟成了唯一可以冷靜下去,繼續思考背後盤庚錯節的那個人。
沈思安上牙咬酸了下牙,打了一遍腹稿,吞下口中分泌的津液,正對他們夫婦倆。
“官家一定要冷靜下來,上朝的時間已到了,請娘娘幫官家穿戴好朝服,上朝時務必一切如常,切忌在衆臣面前露出破綻。所涉今夜之事的宮人,請官家與娘娘盡數控制,不要外露風聲。”
趙晟喘着氣兒,眼光望過來,“思安,你覺得可能是誰?”
“誰都有可能。”
沈思安已然回到過去趙洲時,他不能晉升,一直困在刑部查那些苦案時的狀态,也好在他一直查苦案,洞察過人心百态,才有這般經驗。
“臣會秘密提審李見此人,找出李見背後的人是誰。他能混進宮中殿前,必定背後勢力不小。官家發現信紙的事什麽人也不能告訴,對誰也不能說,就等臣給官家,一個答案。”
趙晟眼光如幽泉般冷寂,刮在秦珑兒身上。
“那她呢。”
“......官家想怎麽處置?”
“腰斬。”趙晟道。
秦珑兒身子一軟,徹底癱倒。
皇後聞言,駭然咬破下唇,趙晟從前是說不出這兩個字的,也許上位久了,他不變也得變。
沈思安臉上淌下冷汗:“暫時不行。臣需她與李見對供,以便核實口供,請官家先将她一起關押,嚴加看管。”
“皇後,扶我起來。”
趙晟揩幹臉皮上的淚,“從今日起,我不想再做一個受人擺布的傀儡了......思安,這次你一定要幫我。”
沈思安微怔地昂頭,與趙晟對視。
他揚聲。
“幫官家分憂,臣萬死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