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銀盤鏽血(五):喪鐘

銀盤鏽血(五):喪鐘

月色溶溶,雪下的緩慢。

宮內各處都充滿老少婢子的歡聲笑語,吃火鍋,放鞭炮,觀月樓上,皇後攜衆娘子與皇子公主們一塊兒瞧煙花,李娘子一手扶肚拖着腰後,面上滿是柔和。

還有那放遠望去的市坊,勾欄瓦舍中,店家的旗幟高揚,市民着冬裝提燈籠,小孩們頭帶鮮豔的鬧娥,穿好新衣服騎在阿爹背上,在人流中湧動中看打鐵花,搶酒樓老板灑下的紅包。

沒人知曉,此時此刻,大盛的皇帝已經死了。

清心閣仍舊衆門緊閉,不許任何人靠近。

閣內,方源等人将趙晟的禦體停于書房榻上,于閣邊提桶取水,一遍遍地沖洗閣上血跡,方源自視見過許多種場面,如今親手匍匐抹地,仍舊不免兩腿發軟,喉嚨發堵。

血水經過幾次沖洗,已成淡淡粉色,通過吸水的汗巾緩緩滲進他袖口,他目眦欲裂地低叫了一聲,燒手般的将抹地的汗巾丢出去,空踢了幾下腿,“不幹了......我不幹了。”

錢檀山已昏,王獻正掐他腦後與人中幾處穴道,見方源失控,喊了幾遍錢檀山,等他漸漸恢複意識,便轉交給禁軍照顧,上去拎住爬蟲般的方源,也不知哪兒生出的力氣,将他個武将摁住。

“方統領,冷靜。”

“我不幹了,我.......”

“方、源!”王獻怒吼一聲。

方源随之噤聲,王獻蹲下來。

“官家已被奸人所害,但京城此時,絕不可出半點差池與混亂,你帶部下将清心閣洗幹淨之後,我會親自去請皇後去福寧殿等候,随即由你用禦轎,護送官家遺身,秘密移至福寧殿,皇後會對外稱病,你要配合殿前司,嚴加把控殿內外,禁止宮人出入。”

王獻緊捏住方源的肩膀,他必須在此時穩住局面。

“在邵郎将持符歸來,坐陣京城之前,官家已經賓天的消息決不能傳出去。年內敲國喪,京中無主帥,臨國會趁機起亂,朝廷會各黨猜忌,建昌要人心惶惶。你聽L*R清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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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源抹掉眼內驚出的霧氣,猛然點頭。他憋住哭腔:“郎将不在,微臣,微臣便聽參知調派!”

“好,千萬不要亂,你是統領,統領亂了,底下人更亂。”

王獻看了桌上那兩把劍,神色幽深,用力緊閉雙眼,再睜開時,冷靜地站起身,“将這些物證收好,稍後呈于中宮前分辨。”

他走至自行包紮的宇文平敬面前,冷冰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一側身,轉而扶起虛弱的錢檀山。

為了守靈,錢檀山已多日不曾進食吃肉,他将錢檀山瘦骨如柴的手拌過自己的脖頸,支撐起他,往閣外的方向挪步。

語氣隐忍,寒氣逼人的目光掃過宇文平敬。“侯爺,随我來。”

宇文平敬在他身後将繃帶末端一扯,收緊了傷口,這才閑步跟上。

王獻将錢檀山擱放在趙晟榻邊的交椅上就起身,錢檀山的喉嚨裏卻滾出無數嗚咽,緊緊拽住他的手,如中風般,規律地抖動。

他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王獻輕聲道,“錢兄,你就在這裏守好官家,今天天冷,官家一人,怕是孤單。”他拍拍錢檀山的手,“聽話啊。”

錢檀山痙攣着下巴與僵硬的脖頸,手便漸漸松開了。随之執袖,俯下身子,想要為榻上的趙晟擦去屍身上的血污。

王獻見此幕,魂似被刀削去一半,輕浮地提着步伐往書架與書架之間的間隙走,宇文平敬昂着無謂的下巴跟在他身後,主動冷笑着解釋。

“官家是你們這幾個讀書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出來的,他死了你們不好受,本侯也不好受!

當初為了将這麽個人大老遠拉進建昌扶上這最高位子,本侯四處籌錢花了多少銀子?今夜此舉并非是我無緣無故就要害他,他喝下的那毒酒是為本侯準備的,如若本侯順他之意,躺在那床上的屍體就是本侯了!”

王獻一直背對着他。

清瘦的脊背也隐隐抖動,似在忍着什麽,忽然轉過身。

厚重帶濕的衣袖摩過書架刮擦一連串硬挺的紙頁,過去陳放的舊日劄子也灑了出來,宇文平敬還未反應過來,臉上已經吃疼。

王獻的拳頭狠狠朝他略胖的左臉揮上去。

他吆喝着,被打退一步,人碰到書架,架子上的書發出悶雷聲響。

宇文平敬一手撐在架上,摸到傷處,舔着帶血的後槽牙,對着氣急敗壞的王獻張狂大笑,“你何至于此!”

王獻怒地臉色發漲,“為什麽要這麽做?”

宇文平敬冷眼不答。

他複逼近幾步,逼紅了自己的雙眼,朝他凄厲破碎地喊了一句,“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什麽?”宇文平敬轉而更加癫狂的大笑。

他笑中緩緩退出了書架,用手指着起身朝他撲過來,又被他躲過摔下地的錢檀山,還有走出來,似遠似近的王獻二人,指尖來回地掃。

“就憑你們幾個,還妄想拯救天下衆生,你們是菩薩嗎。”

宇文平敬的狂笑充斥整個書房,回音幾乎繞梁。

他笑聲由高轉低,“王獻啊王獻,你這個讀書人生氣起來也敢打我?但你知不知道,是誰幫着我幹了這些好事?”

他說完瞬間變臉,止住笑聲挂上難脫的陰郁,眼珠子暴起,從袖口扔出四散飛竄的一堆紙張:“撿起來,好好看!”

王獻拖着錢檀山,任由紙片淩亂地灑在地上,身上,但絲毫不動。

宇文平敬扯着了胳膊的傷口,咧寬嘴笑。

“你怎麽不看啊?多虧了你的好妻子啊,放了個秦珑兒進來,勾引本侯放在趙晟身邊的暗線不談,還真将本侯囑咐他的事給抖出來了,不然本侯好歹也得等個幾年才會動手。

她們這兩個女人啊,一個你護着,一個我的好兒子護着,這女人自古都是紅顏禍水,再正經的男人只要難過情關,那他就是個屁!”

宇文嘲諷完這一大段,繼而攜着傷口,陰測測地仰天笑着走了。

*

當夜,趙晟屍體被移至福寧殿停放,外傳重病,床帳撂閉。

皇後帶太子于塌前伺候湯藥,期間暈厥兩次。

致和院這邊,衆人剛吃畢夜宵,便見王獻着一身居家的常服,未上官袍,也不遮傘,手中死捏着一大沓信紙,頂着冬日風雪,朝致和院子的方向沖過來。

那些人忙整裝上去迎接,挂起笑臉:“王參知,今個兒您怎麽——”

王獻的黑眉濃發皆沾染大塊白雪,一手用力推開他們。

“嗳......“

那被推的人驚訝轉身,王獻已提起門上那層層疊疊挂着的鎖,氣悶地将其重重一落,門板随之來回撞碰。

“開鎖。”

他轉頭要求。

幾人面面相觑。

“我有急事,立刻開鎖!”

王獻伸手捶門。

一門之外,守歲的女婢被驚動,低聲道:“姑娘,好像又有人砸門。”

趙令悅無動于衷,只坐于燈下,“就讓他砸。”說罷,已将燈下手中書的最後幾行字看完,啪嗒合上。

這本《虎钤經》,她終于看完了。

随即才起身,趿着拖鞋站在門檻內。

院內滿地清冷深雪,她幽幽地望向門外,門外白燈籠晃動,迎着王獻的咆哮聲。

王獻惱怒,“為何不能開!”

“王參知,這扇門如今只有邵郎将讓開才能開,之前.......之前就是官家他想要進去,都沒進成。”

王獻罷下氣來,滑坐在致和院門墩前。

旁人見他一氣兒泡在深雪中,忙要扶他起來,到方才吃夜宵的帳下去,卻被他推開。

“不用管我。”

他曲開雙腿,肘撐在膝上,又将那些信讀了一遍,方自嘲地笑出聲,“都是我咎由自取......都是我啊.......”

門內,婢女嘀咕:“約莫誰吃醉了酒,在耍酒瘋罷。”

趙令悅沉默良久,忽然說:“也許明後日這門就再也不必砸了,它會自己開的,屆時,你就逃吧,逃地越遠越好。”

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指導秦珑兒引發的這場內鬥,究竟最終,誰生誰死。

女婢不知她深意,她已撩緊落至肩下的外袍,進了屋。

此夜後又過十天,邵梵快馬加鞭,一路未歇,從常州趕回了京城。

攜回的兵馬方踏進建昌地界,建昌城內,第一座防火樓最高處的放哨處開始騷動。

幾千兵馬一路疾馳時,那些人也一路拉起號旗,随之棒接着傳入皇宮,宮內的方源速開跑,通知殿前司,“邵郎将回京了!敲鐘!”

幾名紅衣殿前侍衛與方源的禁軍立即走上高塔,推舉木棒,撞上巨大的銅鈴。

“噔——噔——噔——”

喪鐘自宮城攜寒風刮出,敲響在整個建昌城上空。

建昌百姓猛然聽此國喪鐘聲敲響,都呆在街上,遲遲不能反應。

邵梵掠過這些癡呆百姓,胯下的馬兒不安地高啼一聲,被他夾緊馬腹。

戰馬昂起馬頭,擡高了四肢,朝前方的宮城方向飛馳而去,後邊人快馬加鞭地趕上,無人敢停。

幾百兵士的鐵啼卷起一陣飛天的雪塵。塵停時而百姓沸騰,他們奔走在街道上,寧靜和樂的建昌瞬時雞飛狗跳,人仰馬翻,豔梅倒塌樹影惶惶。

朝廷大臣受到噩耗,先後趕往宮城,前往福寧殿門口跪拜哭喪。

邵梵進了宮一路上,誰人都不曾理會,黑着臉拽住身邊的人不停走,一氣兒到了福寧殿。

那身邊的人已經累得昏在地上,只能用雙手扒住邵梵的腳,哭道,“怎麽會這樣,讓我休息一會兒吧......”

皇後攜着小太子出現在福寧殿門口,擦面的一張手帕浸濕了,仍啜泣不止。

李四海攜着聖旨一道出來,嘴邊嘔出膽汁的痕跡仍在,他顫聲,拉長了調子:“遺诏在此——”

衆人起身,跪下,再拜。

诏中順位,以太子趙永繼承大統,留谏桓制,仍欽點梅、劉二相輔佐,這已是王獻在宇文弑君之後,能争取到的最好結果。

随後衆人轉于垂拱殿,聽辨趙晟暴病至死一說,宇文平敬要開口前,邵梵忽然出伍:“起居舍人今日不在,誰人來記錄其言?”

“.......”

堂內低聲喧嘩。

宇文平敬反問,“你想如何?”

邵梵未置喙他,轉而上前單膝跪皇後,“臣帶回一人,是先帝欽點為太子繼位執政時的新起居舍人。”

皇後哭着點點頭,“快讓他進來。”

随那人進來,宇文平敬的臉色陰沉,瞪視邵梵。

——邵梵帶回來了一個活的沈思安。

有黨羽站出來為宇文平敬說話,“你可有先帝聖谕?”

鄭禦接住壓力,也站出來,“這道放官認命的聖谕,是臣與李侍郎審批。謹為先帝的遺囑,确鑿無疑。”

沈思安紅着眼睛,朝皇後跪拜。

皇後見了他,哭聲更甚。

沈思安大聲道:“臣已完成先帝交給臣的最後一次要務,将鄭将軍調回京,如今三萬大軍已随往建昌,聽候朝廷差遣。谕旨在此!”他說罷,托高手中那道黃絹。

鄭慎震驚,一幹人等盡數啞然。

一時間,宇文平敬腦中白光閃過,轟然炸響,掃過站着殿內各中人的不同臉色。

他方才想要說的話,突然被哽塞在喉,已經難以發出,于是忍不住的怒火憋成一聲扭曲的笑來。

看來老侯爺親手養大的這只滿刺幼狼,如今已經長成獠牙森然的狼王,也會忤逆他話,自作主張,與他走至對立了。

*

快雪時晴,春雪融化。

這日趙晟将入葬趙洲為自己修建的皇陵,苗娘子因情緒惡化早産,朝內人人自危。

致和院的門再開時,甚至不是正常開了鎖再打開的,而是被一把利劍劈開了半邊門板,有人蠻橫地帶劍闖了進來。

趙令悅身旁的女婢吓得四竄,被扔到了門外。

他踏着融了一半的雪,走至窗下。

趙令悅就杵在窗前,她愛護的那只寒梅不倒,仍裝在瓶內,擱在窗角斜露出一些嫩紅,撲在她淡色的毛絨衣衫上。

似是晦暗中唯一的妝點與亮色。

而她正用手,兜住幾滴子房頂沿角滴落的雪水,側臉冷豔。

邵梵将劍柄一緊再緊。

在他身後,王獻等人帶着捉來的趙光與高韬韬一同出現,趙令悅這才終于轉向看窗下的重重人影。

雪地被衆人踐踏成污水,她的臉色也跟着起伏變化。

“出來。”

極寒氣逼人的二字。

趙令悅斂了袖,手持袖中,緩緩走了出門。

眼見趙光與高韬韬都被五花大綁且堵住嘴,只能嗚咽瞪眼,被人制轄,她認命道:“喪鐘已發,趙晟死了吧……害他全是我一人所為,與我父親和高韬韬無關。”

她站的挺直,面對着一院子的禁軍與精兵,并不露懼色。

邵梵不再帶笑,他的聲音從齒縫中逼出來:“你這樣精于算計的女子,不怕死,竟然還會怕鬼?”

趙令悅嘴角蠕動,眼神閃爍一瞬。

王獻悶在風中,忽然劇烈咳嗽。他'這十日受風寒已久, 此時蒼白着臉。“渡之,這種人不必與她多話,讓她全部坦白。”

趙光在王獻身後眼含淚光,沖趙令悅猛烈嗚叫。

趙令悅緊緊抿住唇。

邵梵道,“你今天不說,絕無可能。”

他徑直将刀提起,轉向趙光。

趙令悅的心全然提上萬丈懸崖,見那刀鋒擦過趙光喉結與動脈,在她已經要前進一步時忽然發力,将一旁掙紮着的高韬韬踢倒。

邵梵擡腳,朝他摔到的下半身選中一條腿,重重地踩上去。

趙令悅低叫。

霎時,衆人聽到一聲髌骨斷裂的聲響,高韬韬臉色爆紅,已然不受控地痙攣上半身,恸叫出聲。

如若不是口中塞入布條,恐怕他已自行咬斷了舌頭。

邵梵再次高舉起手中劍。

趙光用頭沖撞開周圍人,試圖營救,卻是徒勞,眼見那劍鋒朝着高韬韬斷了的腿劈下去,趙令悅忽然瘋了似地跑過去,“要斬就斬我!”

她動作太突然,一邊的王獻也沒能完全拉住她,遑論衆人眼光全在邵梵手下。

王獻只來得及夠到她飛起的袖子猛然一回拉,趙令悅轉而奮力摔在高韬韬身前,她已來不及作任何思考,僅能想到,用自己的一只手擋在高韬韬的腿上。

竟要用手,生生替他受下這內力足以劈開任何事物的一刀。

軍人揮劍,即不可回收。

邵梵視線裏竄出那只裸露的胳膊,然劍鋒已直指她手腕。只有短短一瞬機會,讓邵梵用盡渾身內力調轉方向收住側斬的刀鋒,轉而垂直往下,劈在那只手腕低處。

刀石碰撞,擦出四裂的金星火花。

趙光匍匐于地上眼珠爆裂,繃出萬行眼淚。他昂起身子,崩潰地聳動大叫。

然頃刻,他仍不見地上冒紅,或有血流飛濺的景象,臉蹭着雪污,後怕地哭恸不止。

邵梵頭仰向天,胸脯起伏。

王獻驚魂未定,上前去看。

那只點朱砂痣的手并未傷分毫,而一只羊脂玉镯子碎成三段,散在高韬韬下身的衣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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