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下車以後，宋得勝對着開車的司機腆臉笑：“麻煩你了。”

司機擺擺手：“不麻煩。”

他開車離開，宋玉的手被宋得勝牽着，那車子就像載着榮華富貴離開，留下的只有滿目蕭條。

宋得勝都沒敢讓司機開到家門口，只是送到居民區的路口。

這裏是一大片老廠房，有握手樓和一些廢棄工廠，小巷逼仄，兩邊都是潮濕陰暗的便利店，五金鋪，還有座椅都破了皮的老式美發沙龍。

宋玉從小就生活在這種地方。而且，房子還是宋得勝租的。他們買不起。

“老宋。”街邊抽着煙的男人咧嘴笑，左上牙齒鑲了金，“你運氣不錯啊，聽說你傍上大導演了。”

“以後過上好日子可別忘了這裏的父老鄉親。我們多少都借過你錢吧？”

宋得勝平時在附近走動都是夾着尾巴做人，今天不一樣，他牽着宋玉趾高氣揚，連十年駝背都一瞬治好，“我會還，別一天到晚拿錢磕碜老子！”

他不滿，瞪金牙，“一邊兒去，老子找工作有你什麽事？”

那人呼出一口煙，破天荒沒生氣，如今宋得勝身份拔高，在這片區域裏都能橫着走。

他瞄着宋得勝身邊的宋玉：“聽人說你能被大導演看上是因為你有個好兒子。以後你不得和供祖宗一樣供着？”

“放屁。這是我兒子，說什麽都得聽我的，供他？他得供着我才對。”

宋得勝小人得志，陰森地笑了幾聲，拉着宋玉朝前走，“讓路，好狗不擋道。”

鑲金牙的大叔嘴角抽搐，眼底劃過一絲陰狠。

宋玉在路過大叔的時候擡頭，乖乖微笑：“叔叔好。”

金牙表情僵了僵，點頭：“小玉你好。”

宋玉一直以來都扮演這樣的角色，宋得勝脾氣爆，不好相處，經常到處惹事，抽煙喝酒一身頹廢，可能上輩子積德，生了個兒子又乖又懂事。

街坊鄰居都喜歡宋玉，也知道宋玉可憐，過得不好，對宋玉又喜愛又憐憫，經常給他塞小零食和零花錢。

這塊街區公共設施少得可憐，附近只有一個籃球場，還只有兩個籃框。傍晚，球場傳來砰砰砰的聲，是幾個高矮不一的男孩在揮灑汗水，有個三步上籃的高個子瞥見宋玉，朝他打招呼：

“宋玉！今晚來不來打比賽？！——”

宋玉笑着擺手：“不來啦！要寫作業！”

高個子砸吧砸吧嘴，覺得沒意思：“那好吧！再不來我以後可都不邀請你了！你老拒絕我！”

宋得勝于是看了高個子一眼，帶着長輩獨有的嚴厲，高個子僵住，轉身回了球場。

他們家住在自建房，宋得勝拽着宋玉進門，一樓被房東改造成棋牌室，每天日夜不休地攬客，搓麻将、摔牌、叫罵聲此起彼伏。

宋玉鑽進來，屋裏幾個都瞥他，一位打扮時髦的阿姨剛燙了大波浪，她推推眼鏡，“小玉！回家了？”

“嗯！”宋玉朝女士揮揮手，“姨姨你今天好漂亮。”

大波浪爽朗地笑起來：“小玉說話就是好聽。姨聽說你上周考試又拿了滿分是不是？等會兒下來找我拿紅包！我家俊傑要是有你一半聰明就好了。”

宋玉目光落在大波浪阿姨的脖子上，那處有一條毛線串成的千紙鶴項鏈：“俊傑哥哥也很厲害的，他會做手工。”

大波浪聞言，手上搓麻将的動作都頓了頓，笑得更開心，眼底劃過一絲柔和。

宋玉跟一圈人打完招呼，被宋得勝拎上樓。

“你少跟下面的人打交道，你是我兒子，跟別人那麽熱情做什麽？”宋得勝批評道。

宋玉意思意思地點了下腦袋。

宋得勝沒錢，只租了二樓的一個大房間，走廊四周有好幾扇門，宋玉甚至沒有自己的床，宋得勝給他扒拉了一個折疊擔架，鋪了床墊和三件套就湊合能睡。

大床是宋得勝的地盤。

宋玉進門後呼出一口氣。在這陰暗小房間的角落裏，有一個小書桌。

炎夏，爬完樓梯後宋玉身上出了汗。

他不敢開風扇，耗電。

宋玉從抽屜裏拿出圓團扇，自己手搖。他一坐在書桌前就安靜下來，開始翻桌上的作業本。

老師布置了抄寫詩文和背誦。

“學習了？”宋得勝趴在窗口和狐朋狗友打電話，回頭看見宋玉窩在角落，他滿意，“學習好，愛學習才是乖孩子。”

宋玉看了幾眼，把書合上就開始默。他背書很快，每次老師說抄寫課文，他都是背完了再默寫，而且從來不寫錯別字。

這會兒宋玉才上二年級，同班同學的作業本發下來總是被圈出很多錯字，還有空白的，宋玉的作業本幹幹淨淨，全是紅勾，右上角不是優+就是優。

宋得勝打電話的聲音小了點。

宋玉頭一回在默寫的時候走神。

他想到仿佛是夢中場景的大莊園。

莊園裏還有童話裏描繪的王子。

宋玉在書店借閱少兒繪本的時候見到過，所以他很肯定，祝成逍是王子。

宋玉不吭聲地寫完，翻開書比對，确定沒問題後，他合上課本，把東西都整理好，工工整整地放在書桌角落，再從書包裏找出一個文件夾。

宋玉的文具很少，他省着用，草稿紙都是正反兩面寫得滿滿當當。

他從文件夾裏抽出來兩章空白A4紙，憑借記憶開始動筆。

宋得勝覺得今天宋玉的作業有點多，平時半小時頂天了，今天卻寫了一個多小時，他回頭：“兒子，你在幹什麽呢？”

“不會是偷偷玩了吧？走神了？”

宋得勝對宋玉學習的事管控很嚴格。

宋玉筆下動作一緩，脆生生：

“爸爸，我又寫了一遍，今天的課文有些難。”

宋得勝這才再點了根煙，“乖。我出門去打牌，朋友約。自己在家沒問題吧？”

宋玉埋頭苦幹，“嗯”了一聲。

出門前，宋得勝忽然回身，因為他想起來重要的事：“你，你今天在房間裏跟祝家那個少爺都聊什麽了？”

“沒有什麽。哥哥不喜歡說話。”

“那你覺得他排斥你麽？”

“不知道。”

“什麽不知道，你這孩子傻不傻？！我告訴你，爸爸這份工作來之不易，你可不能惹惱了祝成逍，他是祝導唯一的兒子，捧在手心上的。”

“明天我要去莊園正式上班，祝導說有空讓我再帶你過去，你明天要好好表現知不知道？”

宋玉笑，嬰兒肥的臉頰還有兩個酒窩：“好的爸爸。”

等宋得勝離開，宋玉再寫了幾分鐘就收尾。

他小心翼翼地把A4紙裝回文件夾裏，還特地撫平了四個邊角，确保不會弄折。

其實他不想聽宋得勝的話，他覺得宋得勝這樣不好。

而且，祝叔叔是個好人，他給宋得勝工作，對小朋友也溫柔相待，宋玉想，即使自己真的沒辦法和祝成逍一起玩，祝叔叔也不會怪他，從而炒了宋得勝鱿魚的。

宋玉寫完作業蹲下身，整理書包，把文件夾裏其他的紙都拿出來，塞到書包的隔層裏，他就這麽一個文件夾，現在裏面只放了剛才寫滿的A4紙。

宋玉怕裝的東西太多，把A4紙壓皺。

“小...小少爺？”家裏的女傭手足無措地看着站在客廳內的祝成逍，“您，您怎麽了？”

這已經是祝成逍第八次假裝無事地路過別墅大門。

平時祝成逍都待在房間裏，除了吃飯，其他時間根本叫不下來。

祝成逍開了金口：“張叔呢？”

傭人受寵若驚，完全沒想到自己真能抛磚引玉。

她輕聲細語地笑：“張叔出去接宋先生了，就是馬場新來的那位飼養員。”

祝小少爺點點頭，冷酷地轉身要走。

“寶貝。”祝一江剛結束完視頻會議，詫異地下樓，“你在這做什麽？”

祝成逍步伐不減，看都沒看他。

祝一江：.......

祝一江摸摸自己腦袋：“寶貝，今天小玉會來。”

見祝成逍沒反應，祝一江随手放了個大招，張口就編：“不過他爸爸說了，他們家住得很遠，來一趟很不方便，小玉平時要上學也很辛苦，如果你不喜歡他，今天見過面以後小玉就不會再來了。”

祝成逍的腳步剎住。

祝一江笑眯眯：“你表哥也跟我說，昨天你還朝人家砸筆筒，小玉膽子小，可能被你吓到了吧。之後小玉或許不太敢接近你了，也不會和你交朋友了。聽說小玉很受歡迎，爸爸覺得他會去找別的哥哥也說不定。”

“......”

祝成逍爬樓梯時，臉直接沉下去。

祝一江揚起微笑，目送小祖宗上樓。

他拍拍手，勝券在握，“看來真是一物降一物。”

傭人目睹全程，縮在角落裏弱弱吱聲：“少爺的心思其實也不難猜。”

“是不難猜。”祝一江垂眸，落寞，“我太忙了，他不親我是應該的。”

宋玉今天一放學就被接了過來。他背着小書包，走路一蹦一蹦。

“小玉，怎麽這麽開心？”小孩子的快樂藏都藏不住，祝一江揚眉好奇。

宋玉喜歡祝一江，他仰頭：“今天抽背，老師表揚我了！”

祝一江被感染，也跟着樂，他側頭問宋得勝：“小玉成績很好？”

宋得勝自豪：“當然。每回都是第一！”

宋得勝本來還想繼續說，但被前來帶領的傭人打斷，他要去馬場前給宋玉一個眼神暗示，意思是讓宋玉好好和祝成逍交流。

宋玉再次被祝一江牽到祝成逍的卧室門口。

門沒關，半遮掩。

祝一江又一溜煙跑沒了影。

宋玉深呼吸，鼓起勇氣敲門，三聲。

“....哥哥，是我。”

他聲音沙啞，很有标志性。

門咿呀又被敲開。

卧室內的祝成逍坐在書桌前，朝門口遙遙看來。

宋玉抿唇，“...我可以進來嗎？”

祝叔叔說過，祝成逍的房間不是随便什麽人都可以進的。

但宋玉不知道，祝小少爺平時喜歡鎖門。

像今天這樣半遮掩着，掩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

宋玉背着書包，局促地被祝成逍帶進門。

他見祝成逍似乎是在寫作業，桌上又擺了本子和筆，宋玉把書包脫下來，挂在自己胸前，然後低頭開始翻找。

祝成逍就安靜地看着。

“哥哥。這個給你。”宋玉緊張地把文件夾抽出來。

祝成逍不解，眉毛又皺起來。

但他伸手接了。

A4紙上滿滿當當都是數學題，四則運算占大部分，不同于教輔書的是，宋玉在每一道題旁邊都列了計算過程和解題思路，字很小，但排版相當整齊，一眼望去沁人心脾。宋玉的字也很好看，他列的式子簡潔明了，即使是讓厭惡數學的人看了都不得稱贊一聲滿分板書。

“上面的題目學會，考試就不用擔心了。”宋玉小聲說。

祝成逍低頭看紙，又擡頭看宋玉。

宋玉手心莫名開始冒汗。

緊接着祝小少爺站起身，他拍拍座椅。

等宋玉條件反射入座，祝成逍從不知道哪個角落裏翻出來一套折疊小板凳，墊在了自己屁股底下。

他把房間裏高定的椅子讓給宋玉，自己蜷着腿坐在硬邦邦木凳上埋頭苦思，兩只手輕輕捏着草稿紙。

祝成逍餘光瞥見宋玉還抱着書包，他開口：

“可以放下來。”

宋玉疑惑地眨眼：“什麽放下來？”

祝成逍：“書包。”

祝成逍：“嫌地板髒，就放我的床上。”

宋玉大驚失色：“我的書包更髒..”

祝成逍搖頭：“不髒。”

宋玉還想說什麽，祝成逍堅持：“不髒。”

宋玉很不好意思，他看到牆上有挂鈎，于是把書包帶子勾了上去。

祝成逍一直盯着宋玉看，等宋玉轉身才收回視線。

宋玉還是很在乎自己的學業的，他問：“哥哥，我可以寫作業嗎？”

“可以。”祝成逍答得很快。

宋玉認真起來，祝成逍就不打擾。

他頭一回想弄懂這些數字，但祝成逍看了半天，确定自己不是這塊料。

只要宋玉不說話，祝成逍就不說話。

和表哥交流也基本是這樣，祝成逍很少主動和人搭話。他不僅內向，還有些遲鈍。

但等房間響了好一會兒筆尖的刷刷聲後，祝成逍問：

“你口渴嗎？”

宋玉一開始都說不渴。

但是祝成逍隔幾分鐘就會問一遍。

宋玉于是撂下筆，點頭：“我口渴了哥哥。”

祝成逍站起身，又走到房間角落裏，他端出來一碗湯，端到桌前。

宋玉瞪大眼睛，睫毛微微一顫。

“哥哥，這是什麽？”

祝成逍撓了撓後脖頸。

宋玉震驚：“給我的嗎？”

宋玉：“你特意讓廚房給我做的嗎？”

祝成逍一句一句回答：“冰糖雪梨。”

又老老實實說：“我特意讓自己做的。”

“管家說喝這個對喉嚨好。”

宋玉很感動。

他特別特別開心。

但是還是嚴肅指出：“這是一個病句。”

祝成逍了然點頭，改口：“我特意為你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