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昔十四 修羅大陣
第18章 昔十四 修羅大陣
冬日正午。
斜陽照射在砥砺厚重的重檐上,似是劃開了一道豔麗的金芒。
那是象征少林寺端莊嚴正的金色瓦瓣。
重檐之下,便是雄渾大氣的“少林寺”三個大字。
再往下,是兩扇緊閉的大門,除非常時期以外,這兩扇門極少打開,因為一打開,就代表武林中有事發生。
門下,是又長又深的臺階,總共一百零八階。
臺階下,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黑影,日光下,他的影子和他整個人模糊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
黑影負手靜立,一動不動,似是在等待着什麽。
他一襲黑色披風從頭裹到腳,長發松松束在腦後,露出那張雪白的臉來。
他的長相端正,輪廓分明,神情中帶有幾分冷峭,眉骨傲然,鼻梁挺拔,黑眸深邃而堅韌,唇角淡薄,脊背挺得筆直,只是整個人異常瘦削,周身散發着一股凜冽的味道,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劍。
未時一到,少林寺裏傳來宏大的鐘聲。
鐘聲響徹整個少室山,震得人雙耳“嗡嗡”作響,伴随着這一陣鐘聲,少林寺的大門忽地緩緩打開。
門一打開,便有黃衣僧人自裏面排成兩列魚貫走了出來,他們每個人手裏都拿着木魚,一面敲一面喃頌着“阿彌陀佛”,聲音整齊一致,聽來也如鐘聲那般在耳邊響徹不斷。
兩排僧人各占據臺階的一端,中間便有大和尚露了面,那大和尚身後還有四名僧人,這四名僧人各自擡着一個木頭架子的一角,架子上安置了一個蒲團,蒲團上坐着一個人,那人低垂着頭,未束的長發遮去了他的臉龐,他的手上腳上皆戴有沉重的鐐铐,鐐铐另一頭用鎖鏈鎖在了木架上,這人顯然是以罪犯的姿态被困于蒲團之上,此時此刻,他被這樣擡出來,看起來是少林寺的人要将他送去某個地方。
若非如此,少林寺的大門并不會打開。
Advertisement
那走在最前面的大和尚一步踏出門檻,就見到了等在石階下的黑衣人。
“來者何人?”大和尚的聲音低沉如鐘,他開口問底下那人。
“李鳳迤。”黑衣人報出了姓名。
這個名字大和尚顯然未曾聽聞,便道:“施主因何事來此?”
“為證沈沉陸的清白而來。”李鳳迤道。
“哦?”大和尚似是微微一愣,卻道:“施主特地選在今日前來,是否已經太遲了?”
“刑尚未受,何來太遲直說?”李鳳迤反問。
“沈沉陸罪惡滔天,犯下重重罪行,自少林寺擒拿下他以來,已等候一千零八十日,在這一千零八十日中,确有人上門替他伸冤,但皆無證據,反而是他作惡的罪證俱在,現一千零八十日已至,少林寺自當擔起除邪懲惡的重責,送他去百鬼窟受刑,這是為他個人消業,同時,也為還天下人一個公道。”大和尚一字一句,說得字端意正。
“那些人的确沒有證據,可是我有。”李鳳迤卻道。
大和尚聞言,視線直直從石階上射下來,他們的距離其實很遠,一來一回說話必須要運用內力才行,不過大和尚居高臨下,倒也能将石階下的李鳳迤打量個明白。
少林寺雖屬武林中的一個門派,但實則它更像脫離在武林之外,也有無心修煉想要下山的和尚,如一滅大師。但少林寺的規矩是一旦下山入了凡塵,除非機緣到時才能再度歸山,所謂機緣,那便是看個人的修行,若壞了少林寺清規,被少林寺得知,那麽他們便會派出羅漢僧下山将之擒拿,也是因少林寺不實際插手武林中事,反而被譽為武林中的清聖之所。于是久而久之,少林寺也擔負起了擒拿武林罪人的職責。只是少林寺不殺生,因此所有被證實有罪的人,都會被送去百鬼窟受刑。同時,少林寺也有一個規矩,那就是為了不錯懲,他們會留那人一千零八十日,算起來,幾乎是三年的時間。眼下他們所談論的人,正是被囚于少林寺已滿三年的玄門正宗宗主,沈沉陸。
“施主,時日已至,少林寺原有的規矩不能破,一旦破了例,少林寺也不再是少林寺。”大和尚注視李鳳迤道:“況且,施主手上到底是否握有證據,老衲無從得知,倘若施主早一日來,無論是否有證據,少林寺都會為施主打開方便之門。”
“難道,方丈大師也相信那些事都是沈宗主所為?”李鳳迤卻問。
“老衲相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有證據令天下人信服,只可惜,等了三年,卻沒有人能夠證明沈施主的清白。”大和尚道。
“可是現在我出現了,方丈大師也一樣不肯放行。”李鳳迤道。
“不是老衲不肯,若老衲放了行,那麽少林寺便再也沒有資格做這件事,所以沈沉陸是不是清白,也跟少林寺再無瓜葛。”大和尚道。
“方丈大師說的李鳳迤明白,李鳳迤并非不通事理之人,也知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但我手中的證據千真萬确,我想方丈大師一定也不願錯懲好人,至于規矩,規矩總是人所訂,方丈大師無需為我破例,但幸好凡事都有例外,據李鳳迤所知,貴寺其實設有一陣,便是為用在例外之時。”
“不錯,本寺設有修羅陣,該陣的用途之一便是為規矩留下餘地,若然有人手握證據能破此陣,即代表該人有足夠的決心和信心,那麽,本寺将會為之破例,當然,證據還是要經過核實,否則,便不作數。”
“李鳳迤明白。”
“可是,修羅陣并非普通的陣法……”大和尚說着不由微微頓了一頓,再道:“而且,生死不論。”
“我知曉。”李鳳迤卻道。
大和尚觀他臉色蒼白勝雪,語調倒是氣定神閑,像是有十足的把握。
沉默片刻,大和尚便道:“那好,就如施主所願,開啓修羅陣。”語罷,他對衆僧人道:“回寺。”
“是。”方才位列石階兩端的僧人們重新魚貫入寺,那四名擡着沈沉陸的僧人也調轉方向,只是在轉身的剎那,被囚的沈沉陸微微擡了擡眸,他的眸中流露出一絲詫異,也有一絲動容。
李鳳迤,他不識得此人,但為何,他會為自己只身闖修羅陣?
那修羅陣,少林寺百年來未曾開啓過,名為修羅,便是徹徹底底的殺陣,少林寺不殺生,唯獨留存這個陣法,只為兩件事,一保少林寺千年根基,二為求自證,這第二件,是因任何其他陣法都有放水之嫌,只有修羅陣,一旦開啓,唯有死人或破陣才能關閉,不存在第三種可能。
沈沉陸萬萬沒想到,事到如今,居然還有人相信他是清白的,并且願意用這樣的方式來證明他的清白,因為無論李鳳迤是否能夠出陣,一旦陣法開啓,他所說的證據便能被少林寺所接納,所以這個李鳳迤,到底是誰?
栖梧山莊內,君雪翎心急如焚,她四處都打聽不到李鳳迤的下落,木成舟和荊天獄也為此外出未歸,可過去了整整三天,卻始終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莊主,別太過擔心,李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不會有事的。”君雪翎的貼身丫鬟小梅在一旁安慰自家主人道。
君雪翎又怎麽會不擔心,她搖搖頭,神情憂慮,臉色蒼白:“你不是沒見到他這次是怎麽回來的,雖然修養了一個多月,可是這一去,他要去做什麽,我真是不敢想……”
李鳳迤被木成舟和荊天獄送回山莊時,已經跟死了沒什麽分別,那是毒發加劇烈的疼痛所致,而事實上,李鳳迤身上的毒早已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就算哪一天真的有了解藥,恐怕也已經沒有任何用處,更何況那樣的解藥根本就調制不出來,但他之所以還能将體內的毒性控制住,原因在于他兩次都将不可控的部分生生逼入了骨,而将可控的部分溶入了血,使得毒性互沖,他本不擅長毒,但因自身中毒太過,以至于每一種毒都親身嘗試過,是以現在任何一種毒對他來說都不再有效,同樣的,也沒有任何藥物能厲害到這樣的程度,一次性解去他身上所有的毒。
這一個月以來,君雪翎能做的就只是用一些藥盡力替他壓制毒發,而木成舟和荊天獄輪流将內力輸入李鳳迤的體內,以助他用如來菩提的心法迅速将內力修煉回去,以抵禦身上的劇毒,這是唯一的保命方式,一旦內力恢複,李鳳迤的行動便會自如很多,不過相對的,內力的運用使得劇毒加深,疼痛自是難免,一不小心還會引起毒發,所以對于李鳳迤來說,內力修煉得越高,對身體的損耗就越大,但倘若內力不足,則又完全不能抵抗劇毒,所以這在他身上是個死循環。不過只要李鳳迤不動武,憑他用如來菩提這門佛界至高的心法修煉而成的內力,帶着這些毒一起活幾年倒是不成問題,只可惜這件事偏偏是李鳳迤做不到的,雖然君雪翎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些什麽事,可光是荊天獄和木成舟就讓他少去了大半條命,現在才過了一個月他再度失蹤,恐怕又是為了出去救人,君雪翎不明白,為何李鳳迤有那麽多人要救,又為什麽為了救那些人,他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還有,這些劇毒又是誰對他下的?這些事李鳳迤一件都不曾提起,他始終如同認識時那樣,說話真真假假,用喝酒來鎮痛,用笑容來粉飾太平。
“莊主莊主!木公子回來了!”門外一名丫鬟翠喜人還沒進來就在外頭大聲嚷道。
君雪翎立刻站起來,提着裙子沖了出去,就見木成舟快步入了庭院,她連忙上前問:“木公子,有沒有他的下落?”
木成舟沉默着搖搖頭,君雪翎不禁一陣失望。
“抱歉。”木成舟低語道。
“木公子一樣擔心他,沒什麽可抱歉的。”君雪翎搖搖頭,低低地道。
“放心吧,君姑娘,若他真的還有事情沒有做完,是不會輕易放棄的。”木成舟低頭看着君雪翎,又道:“他既然讓荊公子答應下三年的時間,至少在這三年之內,他還不會随意放棄自己的性命,那麽,我們就有三年的時間,能夠試着為他尋找脫離那些毒而活下去的辦法。”
木成舟的話讓君雪翎精神一震,她方才陷在将要失去李鳳迤的恐懼中不能自拔,現在聽了木成舟這番話,不禁猶如當頭棒喝,既然李鳳迤有他要做的事,那麽她也一樣有她該做的事,雖然她不知道三年的時間能将李鳳迤身上的毒研究到什麽程度,可有時間總比沒有時間要好,有目标總比整日擔憂要好,而且這件事不止她一個人在做,還有一個人也為此費盡心思,如今李鳳迤情況有變,她也要盡快聯系那個人才行。
“嗯,我知道自己要怎麽做了,多謝你,木公子。”君雪翎道。
“謝我做什麽,你為他費心,我也幫不上什麽忙。”木成舟帶着歉意道。
“怎麽會,要不是你跟荊公子将他帶回來,後果簡直不堪設想。”君雪翎搖頭道。
就在他們說話的工夫,荊天獄走了進來。
“有他的消息了。”荊天獄一見二人便道。
君雪翎神情先是一松,随即又是一緊,忙問:“在哪裏?”
荊天獄回答:“少林寺。”
“少林寺?他去那裏做什麽?”君雪翎見荊天獄神色凝重,語氣也低沉,便有一股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
木成舟也是一樣,他看着荊天獄,等待他的答案。
荊天獄這時看向木成舟,道:“我們要立刻趕去少林寺,李鳳迤為救沈沉陸,開啓了修羅陣。”
修羅陣!
君雪翎渾身一震,才剛有了一絲希望,乍聽這三個字,她不禁又陷入了絕望。
“我也要去!”她頓時什麽都不想考慮,只想着要去見李鳳迤最後一面,她說着就對翠喜道:“翠喜,立刻給我備馬,我要出莊!”
“莊主您不能出莊——”翠喜面色為難,一面說,一面上前攔阻。
君雪翎心急,又喚身後的小梅:“小梅,備馬!”
“莊主!”小梅也是一樣不能答應,她跟翠喜一齊上前,卻也不敢再說什麽,只是站在原地,也不去執行君雪翎的命令。
“你們——你們——”君雪翎臉色蒼白,卻也知道翠喜和小梅并不是故意要違抗她,只是……只是……
若她不去,恐怕就再也見不到李鳳迤了!
君雪翎只覺得心如刀絞,踉跄着倒退了一步,忽地,身後有一雙手扶住了她,正是荊天獄。
“君姑娘,你冷靜一點,難道你忘了他練的是什麽心法了嗎?”
君雪翎聽着荊天獄這麽說,腦中卻仍是一片空白,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木成舟也面對君雪翎道:“君姑娘若是信得過我二人,就由我們前去将他帶回山莊,李公子練的是佛門心法,他與佛門之間必有淵源,他既然敢叫陣,未必就破不了陣,我們應該先相信他,你說是嗎?”
君雪翎咬下了唇:“可是……可是萬一……”
“放心吧,我們會把他帶回來的。”木成舟放柔聲音,對她道。
君雪翎怔怔地看着木成舟,然後,又轉過身看向荊天獄,荊天獄也沖她微一點頭,表示讓她放心。
君雪翎無言地在原地怔了好久,最後只能對二人說道:“那……就拜托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