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昔十七 心魔
第21章 昔十七 心魔
“第二重也已破了。”
千佛塔內,老者放下茶杯,淡淡地道。
老僧未接他的話,只是忽地道:“無寂,你且進來吧。”
聲音落下,門外便傳來低應的聲音:“是,師叔。”随即,室門被推開,就見身為少林寺住持的大和尚無寂便走了進來,他一進來就看向荊天獄和木成舟,木成舟率先起身對他和老僧道:“方丈大師,老前輩,在下與荊公子不得已闖入少林寺,冒犯之處,待李公子破完陣後,在下願一人承擔起擅闖少林寺之過。”
“我一并闖寺,絕不逃避。”荊天獄雖沒有起身,卻在一旁定定地道。
只有那位老者,他的樣子看起來并不像是闖進來,而像是被邀請進來似的,也不知他有沒有表明過自己的身份,總之在這個室內,他不像客人,也不像是不速之客,而更似熟人,卻不知是誰的熟人。
“師叔既然讓你們進入,自然有師叔的道理,闖少林寺之事,待看李施主破陣的結果如何我們再談。”無寂道。
“多謝方丈大師。”木成舟微一抱拳道。
“請入坐。”無寂擡手,對木成舟道,說着,他自己也在一旁坐了下來。
“我看這位姓李的施主與少林寺的淵源頗深,他破第二重居然只花了盞茶的時間。”老者忽地又言。
“那就看他第三重會如何破,火炎之境,并不是那麽容易過的。”無寂卻道。
“火炎之境,聽起來似乎跟火有關,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火。”老者道。
“不錯,那是超乎想象的大火,連第三重的護陣僧都無法靠近陣法當中,要破第三重,除了智慧之外還需要有超常的勇氣,不知李施主會如何應對。”無寂道。
“這麽說來,破陣的方法就只有一種咯?”老者又問。
“選項有好多種,但正确的路徑只有一條,這是我們通過前人所知之事。”
Advertisement
“據我所知,修羅陣陣成至今已超過五百年,卻從沒有一人能夠破陣,其原因真的是陣法太過厲害嗎?說不定,問題出在破陣之人自己的身上呢?”老者言道。
“前輩這話是何意?”無寂問道。
“試想若是布陣之人親自破陣,恐怕無論這九重難度如何,應該都能輕而易舉将之破解吧?”老者反問。
“這樣的說法并不成立,布陣的人對自己的陣法知根知底,又何來‘破解’一說?”無寂并不認同。
“那麽倘若出現一個跟布陣之人的智慧和武功極為接近的人呢?”老者再問。
無寂一怔,便道:“前輩雖是假設,但前輩的意思是,李施主是這樣的人?”
“不錯。”
“若真是如此,那便是天意不可違,沈施主之案,果真另有隐情,若到了那時,沈施主,難道你還要一直沉默下去嗎?”無寂忽地對沈沉陸道。
沈沉陸一直沒開口,這時無寂問來,他靜了片刻才道:“李公子應該已經将證據交給了少林寺才是。”
無寂搖頭道:“不錯,但入陣前李施主還說了一句,他說所有的一切,沈施主自己最是清楚。”
沈沉陸聞言一愣,驀地擡眸看向窗外,表情變得有些複雜,半晌後,他才低低地道:“一切,待李公子破了陣,我想先跟他談一次。”
無寂點頭道:“随沈施主之意。”
另一邊,修羅陣第三重陣法內,李鳳迤方才濕透的一身經歷了從幹燥又到了現在的大汗淋漓,只因他腳下是一處極大的熔崖,火焰在底下熊熊燃燒,完全阻斷了他眼前的去路,這顯然就是第三重,火炎之境。
火焰燒得極為旺盛,而恰恰陣法一啓動,整個空間又是被封鎖住的,任憑輕功再高明的人,當沒有足夠的高度和空間運用的時候也一樣無能為力,而這股烈焰的熱度幾乎能夠熔化任何事物,就算有上甲子的功力護體,一來熔崖中并無落腳點,二來火焰一直蹿上頭頂的岩壁,所以只要稍作停留,恐怕從衣服開始到身體發膚在一瞬之間都能被它熔得幹幹淨淨,更甚者,李鳳迤腳下只有一個制高點,前方根本也看不見落腳之處,是以眼前只有熔崖,跳下去就是死路一條。
李鳳迤站在入口處,并未上前,此刻他距離熔崖還有一段距離,但饒是如此,他已經熱得快要窒息,這一重陣中顯然還存在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空氣稀薄,随着火焰的燃燒,還将會越來越稀薄,若是繼續這樣待下去,沒有熱死也會因為失去空氣的緣故先一步憋死。
但這卻讓李鳳迤心中一動。
火燒得如此旺,卻沒有煙的存在,這就好像平時煮飯用的爐火,現在頂端的岩壁就好像是鍋爐的底部,李鳳迤可以想象外面地表的炙熱程度和水汽的蒸發程度,也難怪第二重一旦打開會湧入如此大量的霧氣,看來第三重上面原本是水流,而他卻處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裏,看上去好像會因為火不斷燃燒而失去所有的空氣,可實際上若是隔絕了一切空氣,那火也根本燒不起來,所以頓時,李鳳迤就知道這一重該如何破解了,正确來說,這一重的機關在哪裏,已不容置疑。
李鳳迤調息閉目,立于原地,蓄力靜待。
他知道機會只有一剎那,若是錯失,那麽恐怕真的要窒息而死,只不過,如此密閉的空間,如此驚人的火勢,這一剎那的機會就已經足夠了,只因在這裏沒有暗藏多重機關的餘地,當然,他還沒忘記護陣僧的存在,看來這一重的陣法,護陣僧的用處是在離開這個密閉的空間之後才會體現。
火勢越大,燒得越快,李鳳迤等待的便是當火完全熄滅的那一刻,只因那一刻一旦出現,熔崖底暗藏的機關也将會顯露,他只需要往下擊一掌,應該就會有現出出口的位置。
正如李鳳迤所想,火勢的範圍因為空氣的緣故很快就縮小了,李鳳迤就像進入水中那樣迅速閉息,也就在一瞬之後,火突然熄滅,四周圍陷入一片漆黑,李鳳迤已然出手。
随着火勢收縮,李鳳迤早已見到熔崖底部呈越漸收縮而窄小的地勢,而就在火勢即将熄滅的一瞬間,他找到了位于底部那顯眼的凸岩,因而閉息的同時立刻出手,一掌将凸岩嵌入其中,頓時,密閉的空間發出“嗡嗡”聲響,一股極為清涼的風湧了進來,就見岩壁一側現出了一道亮光。
李鳳迤凝力于掌,運起輕功,飄忽地從亮光之處離開,同時也如他所料,就在他出陣的一瞬間,已有掌風來襲。
這一掌意在将他打回陣內,只可惜李鳳迤早有防備,他的輕功如幽似靈,掌風根本沒能沾邊,可下一刻李鳳迤驟然發現外面竟然還是懸崖峭壁,他驀然間一愣,險些一步踏空,問題是再想折回面對的仍是護陣僧,原來這懸崖峭壁的立足點僅有一人,若不是回到陣內,那就是直接落下懸崖。
此刻,那立足點上自然由護陣僧一人獨占,李鳳迤只踩了半只腳,而護陣僧不容李鳳迤站穩,已再添一掌,試圖将李鳳迤打下懸崖。
李鳳迤不禁微微一笑,他若想要與護陣僧交換站位,那麽只要出手将護陣僧攻入方才的陣法中即可,只不過,從修羅陣每一重皆被設計成二人當中似乎只有一人能逃脫的假象看,若真的将這一重的護陣僧攻入陣法內,興許他能夠順利破陣,但護陣僧的下場就可想而知了,就方才他所擊向熔崖底部的機關力道來看,那種機關是雙向性的,也就意味着一旦有人重回陣內,會使得凸岩彈回,石門再度關閉,就像方才他出陣時護陣僧想要做的那樣,而石門一旦關閉,那被關在裏面的人恐怕就真的活不成了。
李鳳迤将這一點考慮在內,便沒有與護陣僧搶位,而是順着護陣僧的一掌之力往懸崖下飄去。
護陣僧并未料到對手居然不還手,他驀然一驚,低頭看去,就見李鳳迤的披風随風高高鼓起,只是就算如此,他下降的速度依然極為迅速。
護陣僧一時愣怔,絲毫沒有守住陣法自己存活下來的雀躍之心,他怔了片刻,轉過身縱身向上一躍,躍至了地面。
其實陣法側門邊的立身岩石上方就是安全之所,只不過從陣法中脫困而出的人絕不可能預先知道這件事罷了,護陣僧上了地面,站在一個極大的池塘邊,那池塘從陣法開啓後便一直在沸騰,現在火熄滅了,池塘的水終于平靜下來,只不過,那池水恐怕還是滾燙的,護陣僧正要離開,卻忽地聽見身後傳來衣袂翻飛的聲音。
他驀然回首,風聲獵獵,那件寬大的黑色披風瞬間映入眼簾,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順手将披風攏起的那人。
“你……”護陣僧此刻腦中第一個念頭仍是動手,但心底卻又有另外一個聲音制止了他,只因面前的人臉上帶着溫暖的笑意,讓他根本不想動手。
“你叫一意,是吧?”李鳳迤卻道。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一意聞言一愣,下意識就問。
“自然是你的師弟們告訴我的。”李鳳迤道:“他們跟你一樣,等着我破陣才能離去。”
“他們……沒死?”一意似是不敢相信地又問,但問了以後,他也知道自己問的多餘,只因自己的名字被這個人知道,自然代表一心和一了還活着的事。
“一心受了傷,所以我要盡快破陣,你在這裏且等待片刻。”李鳳迤說着,便往下一重的方向走去,身後既是懸崖,那麽第四重的陣法顯然在池塘的另外一邊。
一意怔怔地看着李鳳迤離去,半天都沒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但一心和一了還活着這件事,忽然讓他的心無比安定。
李鳳迤慢慢朝前走,不多時,他的眼前就出現了一個山洞。
洞口漆黑無比,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只怪獸張開的碩大的嘴巴,李鳳迤的腳步毫不遲疑,很快他的身形就沒入山洞之中。
與此同時,他的身後出現了第四名護陣僧。
滴答、滴答……
似有水滴的聲音傳來。
李鳳迤越是往深處走,越是覺得似曾相識,就好像,他曾來過此地。
這……是哪裏?
這裏的感覺,為何如此熟悉?
是……那個人的所在嗎?
可是,似乎不太對勁……他明明把那個人關押在了一個絕對難以逃脫的地方……為什麽這裏會出現如此熟悉的感覺?
李鳳迤的腳步不知不覺慢了下來,極少波動的情緒忽地有了起伏,他的心“撲通、撲通”越跳越快。
李鳳迤隐約覺得不對勁,不自覺捂住胸口。
他慢慢呼吸,就跟很小的時候心口疼時,照着那個老和尚教的辦法開始吐納。
他記得他總是偷偷來到關押老和尚的地方為他送食物,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老和尚的模樣,但每次聽老和尚說話,他的心就會變得很平靜,所以就算地牢裏再是陰森可怕,小小的他還是一次又一次偷偷溜進去,後來,他才知道老和尚的用心,他的伏地闡提心法,就是在這不知不覺的談話當中學會了。
“你不用告訴我你的名字,名字在這裏并不重要。”老和尚有一次這樣道。
“為什麽?難道你不想讓我知道你是誰嗎?”
“知道了又有什麽用呢?徒增煩惱而已。”
“知道你的名字,為何會有煩惱?”
“名字就是一個人的來歷,你知道了我的來歷,就會知道別的事,知道了別的事,又會好奇我為什麽會被關在這裏,但我既然已經被關在這裏,這些事知道了又有什麽用處呢?”
“所以你也從來不問我叫什麽名字?”
“不錯,因為對現在的我而言,你的名字更不具任何意義,我就算不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既然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又何必知道你的名字呢?”
“可是,你只是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卻永遠不知道我是誰,名字的意義,不正是如此嗎?”
李鳳迤這句話問了過去,裏面好一會兒沒有回答,半晌後,老和尚的聲音才又再度傳來道:“我就快要死了,試問對一個将死之人來說,知道你的名字和不知道你的名字,又有什麽區別?”
換李鳳迤怔住。
第二個夜晚,李鳳迤再度來到地牢,這一次,他不知從哪裏拿來了鑰匙,将沉重的地牢門打開了。
這是他與老和尚第一次見面。
老和尚被鎖鏈穿透了琵琶骨鎖在地牢裏,然而他盤膝靜坐,仿佛鎖鏈只是困住了他的軀殼,他聽見動靜,擡起眸看見了李鳳迤。
“現在,你還是覺得不需要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李鳳迤執着得很,老和尚既然說名字是一個人的來歷,那麽若他用自己的眼睛清楚地看見了這個事實,名字就顯得尤為重要。
“還有,我叫李鳳迤,木子李,鳳凰的鳳,迤逦的迤。”李鳳迤說着又笑笑地道:“今天剛滿十歲。”
老和尚看着牢門前小小的身影,忽地放聲長笑起來,好半晌才道:“小施主,你打開門為的是讓你我相見,既然見到了面,那我們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你這一步,沒有了退路,若我仍然不願告訴你我的名字,那你待如何?”
“那很簡單,我畫一張像,找上少林寺,自然有人知道你的名字。”李鳳迤道。
“哦,連我是少林寺的你都知道了?”
“所以我既然知道了你的來歷,也已經好奇為何你會被關在這裏,那麽是否就能知道你的名字了?”
李鳳迤完全将老和尚昨日所說的話又還給了他,老和尚聽後不禁大笑道:“哈哈,小施主不簡單,所謂因果因果,先有因後有果,但很多人不知道,其實果是被他們招來的,然後才有了因,世上諸多因果,其實是果因才對。”
李鳳迤笑眯眯地看着老和尚,索性走了進去,一屁股坐在了老和尚的對面:“因為我想知道結果,所以創造了因,您是這個意思嗎?”
“你看,這就是我們再也退不回去的原因,隔着一扇門,我們彼此不知道年齡,就算從聲音裏能聽出來,卻能不去計較,現在就不行了,我叫你小施主,你也用上了尊稱。”老和尚道。
李鳳迤聞言,略有些調皮地道:“這本就是互相的,我們互相看不見的時候,互相不會在意,看見了,互相就在意了,既然我先被人看‘小’了,那麽您自然成了我的前輩。”
老和尚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來,沒轍地道:“你真是半點都不願意‘吃虧’,我先喊你‘小施主’,原來你就已經不樂意了。”
李鳳迤不置可否,又道:“你不是教過我,一切都是皮囊,是外相,為何要被外相影響呢?難道我們必須隔着一扇門才能夠做到不被影響嗎?我可不認同。”
“你啊你,小小年紀,悟得徹底,看得比我還透徹,反倒是我,修煉多年,自認為跳脫出了俗世的框框,豈料只是跳進了另外一個框框裏罷了。”老和尚不禁有些自嘲地道,他說着看向對面的李鳳迤,見他托着腮幫子,眼睛裏透着絲絲狡黠的光芒,便道:“我早知與你有緣,也并非特意隐瞞自己的名字,只是覺得……哎,也罷,既然我已經知道了你叫李鳳迤,那我便告訴你,我叫……”
老和尚話未說出口,忽地外面沖進來一個人,那人也不說話,而是急急忙忙拉着李鳳迤就往外走,這一來,老和尚的名字也沒能說出口。
随着鐵門“哐當”一下關上,李鳳迤只能隔着鐵門對老和尚道:“我下次再來看你, 別忘了你要告訴我你的名字!”
頓時,畫面一轉,李鳳迤面前仍是一扇鐵門,但不知為何,他很清楚那裏面關押的人已經不是那個老和尚,而是……
那個人他并不害怕,他甚至一直敬仰着他,将他當成自己最親近的人,只是,那個他自認為最親近的人,卻對他做了最致命的事……
鐵門後悄無聲息,李鳳迤再度感覺到心隐隐抽痛。
“迤兒……”
那人總是低低地喚他,溫溫和和的嗓音聽來充滿慈愛,他從沒有責罰過自己,就算知道他偷偷溜去不該去的地方,事後也只是寵愛地摸着他的頭,那人總是對他說這世上他想做什麽都可以,任何時候他都會支持自己,他說着如此動聽的話,卻在背後做出了一件又一件令他心寒至極的事。
那人是他的義父,他的恩人,本也該是他永遠尊敬的人,可現在……卻成了仇人……
他将自己的義父關了起來,然後再也不敢接近那個地方,他無法面對那樣的痛楚,因為一旦面對,他覺得自己那顆原本尊敬愛戴他的心,就會瞬間破裂開來。
迤兒、迤兒……
仿佛從門內傳來從前那樣的呼喚聲,而他總是會因為那聲呼喚回應一聲:“義父。”
義父……
李鳳迤的指關節微微發白,他的心髒痛得仿佛要裂開,就像小時候那樣,是他的義父将他一直抱在懷裏,一直拍着他的脊背,一直跟他說:沒事的,沒事的,很快就不痛了……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李鳳迤喃喃地出聲,“……為什麽你要那麽做……為什麽你要背叛我……為什麽……一切都是虛假……”
虛妄!虛妄!虛妄!
一切皆是虛妄!
李鳳迤閉上眼睛,驀地擊出一掌。
“轟”的一聲,他并未擊中鐵門,而是一掌擊碎了幻象,一切的虛妄,但這将永遠是他的心魔,是他內心的囚籠,他就算牢牢鎖住了義父,卻永遠都逃不過內心的枷鎖,他被重重困在裏面,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