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第32章

第 32 章

陸衍曾經問過他從前的事,剛開始韓棠滿肚子戒心,當然一個字都不會往外說,之後戒心是沒了,但他面對喜歡的人,又生出無窮無盡的自卑感。

他前半輩子一無所有,沒有值得驕傲的過去,沒什麽想要期盼的未來。

沒人在乎他,他也找不到在乎的人,唯一擁有的,只是拼命想要活下去的本能,為了活着,那些年他不惜将自己變成一頭野獸。

可陸衍不一樣,陸衍是天子驕子,他什麽都有。不缺金錢財富,也不缺敬仰崇拜,即便是在陸崇胥那種苛刻到變态的人眼裏,他也是最優秀的那個。明戀暗戀他的人那麽多,只要他願意,可以有換不完的情人。

韓棠哪一點都比不了,他知道自己不是最好的那個,也不是陸衍最想要的那個,但他不想開膛剖腹,把自己的一切都袒露出來。這樣不堪的人生,他要永永遠遠藏進心裏。

于是他編了一個故事,拿來搪塞陸衍。

他說自己父母早亡,從小被送進福利院。福利院條件很糟糕,他被養到十來歲就出去讨生活,遇到過幾個壞人,也遇到一些好人。

——聽起來平平無奇,但已經比他真正經歷的好上無數倍。

那時候陸衍什麽都沒說,韓棠也不知道他信沒信。不過就是賭他查不到一個社會意義上被抹殺的人罷了。

可是現在,陸衍卻把他帶到小時候住過的地方。

韓棠心裏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麽。

保镖們都退到看不見的地方,偌大一片山坡上只有他們兩個。傍晚的風吹過來,草坪上泛起一道道水樣的波紋。

不遠處有一些鐵栅欄圍起來的建築群,最外圍像座花園,郁郁蔥蔥的花木從黃銅藤蔓的卷須裏探出來,花枝随風搖曳間,隐約能看見人影綽綽。

韓棠怔怔地站在山坡上,聽着小孩子追逐玩鬧的聲音不間斷地傳過來。

——這裏似乎是座福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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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地我很早以前就拿下了,一直沒想好該拿來做什麽,直到後來遇見你,才有點頭緒。”

韓棠扯了扯嘴角,有點幹澀地問: “……什麽頭緒”

“有時候在想,自己要是能早出生十年就好了,這樣就可以在你小時候就照顧到你。”

陸衍的聲音從旁邊傳來,落在耳朵裏是很溫柔的,即便看不到,也能感覺到他在微笑。但韓棠壓根沒心思體會這裏頭的溫情,也沒意識到陸衍說起自己的事時,沒有用到任何不确定的字眼,仿佛假設成真,他就能預知到自己的一切。

此時此刻,韓棠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

陸衍怎麽會知道這些除了韓家的人和他那個不知所蹤的親媽,應該沒人知道自己是在這裏長大的。他習慣性握緊拳頭,指甲無意識在掌心裏剮蹭起來。

——但陸衍像是一早就預判到了他的一切,差不多在同時,輕輕握住他緊張的那只手,聲音更輕柔,撩撥着他的耳朵: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可以直接問我,包括我的想法,我的過去,還有你以為的……那個人,所有的一切,我通通可以告訴你。”

陸衍頓了頓,撫上韓棠的臉頰,讓他擡起頭: “但是同樣的,我也希望你能跟我坦白一切。”

韓棠眉梢輕輕一跳,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陸衍的話無疑是個巨大的誘惑——即便去查也未必能查清的過往,還有在他眼裏,有關那個人的事情。

這些困擾着他的問題的答案,如今就擺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

但是作為回報,他也要自己爛泥般的過去,原原本本攤開來給他看。

韓棠沉默了很久。

天空在無聲的靜默中慢慢暗淡下來。

遠處禮堂鐘聲敲響,小孩子的追逐笑鬧聽不見了。不知道是被鐘聲掩蓋,還是從一開始就只是他的幻覺。

他沉默的時間太長,長到不必開口,就已經能感覺到他在為難。

陸衍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轉過來抱住他,攬着他肩膀的手臂收得很緊,聲音溫柔,耐心,充滿了安撫意味: “現在不想問也沒關系,只要你想知道,我随時都可以告訴你。”

韓棠眼睛有點發熱,有一瞬間,他想就着這個親密無間的姿勢,将一切都說出來,但還沒等他想好怎麽開口,陸衍已經松開了手,換做一副輕松的語氣: “今天太晚了,下次我叫他們準備一下,帶你進去逛逛。”

回去的路上,陸衍接了個電話,聽起來像是公事,韓棠靠坐到一邊,腦子裏亂糟糟的,不知不覺竟然睡了過去。

陸衍打完電話,就看着他仰靠在座椅上的睡容。車頂燈從上到下照過來,将他的面部輪廓收得很緊,影影綽綽間,能看到他瘦削的臉頰上,泛着一種不自然的蒼白。

陸衍碰了碰他的嘴唇,輕輕叫了一聲: “棠棠”

那邊沒有回應,連之後陸衍把他攬過來,也沒有半點要醒的意思。他一向精力很好,這麽渴睡并不常見,陸衍把他垂下來的頭發捋到耳朵後面,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臉,本來只是虛虛摟着,看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夠似的,将他上半身囫囵抱過來。

他怕吵醒韓棠,這些動作做的非常小心,還不忘低聲交代司機: “開慢點。”

昨晚折騰得兇,陸衍知道他沒睡夠,想讓他多休息一會兒,但他沒想到,韓棠這一覺居然直接睡到了第二天。

韓棠的記憶還停留在昨晚,以至于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病房的床上,腦海中一陣發懵。套房裏空無一人,陸衍不知跑到哪裏去了。韓棠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一會兒,被床頭櫃上手機“嗡”聲震得一激靈。

他拿過來一看,整個人徹底清醒了。

——居然是M發過來的。

他們之前說好,不是特別緊急的事情,盡量別主動聯系他。來不及多想,韓棠迅速點開他的名字,上面只有幾個字:有急事,速回。

韓棠心裏一緊,立刻回撥過去。

電話接通聲還沒響起來,病房門從外面打開了,韓棠窺見人影,立刻挂斷電話,反手将手機塞進口袋裏。

他面不改色地跳下床,迎上去: “哥,你去哪兒了”

陸衍從輪椅上站起身,示意保镖送到這就可以了。他看起來心情不錯,臉上帶着一點笑意道: “沒去哪,早上醫生過來查房,我怕吵醒你,就去醫生值班室讓他們檢查了。”

“結果怎麽樣”

陸衍說: “恢複得不錯,再過幾天應該就能出院了。”

韓棠擡起手在他眼面前晃了晃: “這樣,看得見麽”

陸衍準确無誤地握住他的手: “我……”他皺皺眉,低頭看了又看: “手怎麽這麽涼”

這個病房配備了新風系統,室內永遠保持在人體最舒适的溫度,韓棠又是剛從被窩裏爬起來,按說身體應該很溫暖,可陸衍握着他的手,只覺得像攥着一塊薄冰。

韓棠沒放在心上, “嗯”一聲: “還好吧,沒感覺冷。哥,你還沒回答我呢,是不是能看見了”

陸衍把他兩只手都焐在掌心裏,還是有點在意: “醫生說我沒事,你不用操心了,況且就算看不見,昨晚我還不是把你抱回來了”

韓棠驚訝了: “是你抱我回來的怎麽不直接把我叫起來”

被包裹着的手漸漸回溫,陸衍語氣也輕松起來: “叫了,沒叫醒,還以為你在跟我撒嬌,沒想到你睡了這麽久,我差點要叫醫生來給你檢查了。”

韓棠讪讪的: “……沒有,我一點都沒聽見。”

“知道你沒聽見。我是看你這幾天太累了,沒認真叫。”他摸了摸韓棠的頭發: “你臉色怎麽這麽差真不用叫醫生給你看看”

韓棠上半輩子跟那些針管藥劑打夠了交道,如果有可能,他連醫院的門都不想進,聞言立刻抽出手: “我就是睡太久了還沒緩過來,哪用得着看醫生,哥你也太大驚小怪了。”

不給陸衍開口的機會,他扭頭紮進盥洗室。

可等他站到洗手臺前,看見自己的樣子時,也有點愣住了。面前的鏡子裏,映出一張久睡之後,還是顯得有些憔悴的臉。皮膚幾乎和紙一個顏色,連嘴唇都泛着微微的白。

自從到了陸衍身邊,這種病态的羸弱已經很久沒見過了。恍惚之間,他似乎看到了實驗室裏那個行屍走肉般的自己。

反應過來時他不由一怔,趕忙搓熱雙手,焐在臉頰上,漆黑的眼睛緊盯着鏡子,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手。被按壓過的皮膚浮起一層薄薄的紅,沖淡了之前的虛弱感。

韓棠又看了好幾眼,這才松了口氣。這陣子他他這段時間的确經常感到疲倦,不單單是身體上的那種累,似乎有什麽東西從裏頭慢慢被消耗着。

他擠着牙膏心不在焉地想,應該是前段時間累狠了。

如果沒有陸崇胥就好了,如果沒有這個人,他大可以纏着陸衍陪自己找個沒人的地方休息一陣子,現在的陸衍看起來什麽都肯縱着他,就算他要在外面玩上好幾個月,陸衍也不會拒絕。

有陸衍在身邊,天大的壓力都能緩過來。

韓棠吐出一口帶着血絲的牙膏泡沫,一個念頭在腦海中盤桓不去。

——只要陸崇胥消失,就再沒什麽可擔心的。

洗漱完出來,陸衍已經叫人送來了早飯,韓棠把陸衍夾到自己盤子的東西吃了個七七八八,才小聲道: “哥,工作室那邊有點事,我得回去一趟。”

他剛開了個頭,陸衍的動作就是一頓,過了一會兒,他才問: “一定要去”

韓棠硬着頭皮道: “我晚上吃飯前一定回來。”

大概他的樣子看起來有點不安,陸衍也沒再說什麽: “想去就去吧,待會兒我叫人送你。”

只是臨走前,他又拿出那枚裝了定位的耳釘,親手給韓棠戴上: “不許再取了。”他笑着親了親韓棠的臉頰: “要是弄丢了你,哥哥會瘋的。”

韓棠摸了摸被他親過的地方,笑嘻嘻地說: “知道了。”

陸衍派過去的保镖把他送到工作室門口,韓棠進門之後,從窗戶裏瞄了一眼,這些人還一動不動地守在那裏,他知道這多半是陸衍的意思,也沒放在心上。

他單手摘下耳釘,放在工作臺前,一躍跳過沙發,直奔藏在房間深處的地下室。

那裏沒有開燈,無數閃爍着的顯示器泛着熒白色的光——最顯眼的,還是挂在房間正中央的那面超過五十寸的屏幕——那裏正播放着一段錄像。

一個身形佝偻的男人,背對着他們坐在病床上。他看起來非常瘦,隔着病號服都能看到他凸起的脊骨。搭在身側的手臂上遍布可怕的青紫色淤痕,像是長時間注射針劑導致的。

“哎,你找我……”韓棠沖着電腦座椅前的人影開了口,但後面的話沒能繼續說下去,因為屏幕上那個人忽然開始吐血。

不一會兒,幾個醫生打扮的人沖了進來,訓練有素地将因為疼痛摔倒在地的男人擡到病床上。

整個過程中,他們的神情都異常麻木,有人拿來束縛帶,擺弄什麽物件似的,把因為痙攣而蜷縮起來的男人綁在病床上。

無助的哀嚎,還有吐得到處都是猩紅血跡,都沒讓他們的眼神産生半點波動,甚至有人還表現出明顯的不耐煩。

韓棠緊盯着那些人露出來的眼睛,他記得這種神情——和當初在實驗室裏被人當成小白鼠時,自己面對的一樣。

但最讓他驚訝,還是在衆人散開後,那個男人露出來的臉。

那是張被病痛折磨幾乎變了形的臉,如果不是他一直在顫抖,只看那副虛弱的模樣,會讓人誤以為他已經死了。

M不知何時轉了過來,聲音帶着熬夜過後的啞意: “你還記得他麽代號SI019,當初跟你一起參加那項研究的實驗體。”

韓棠當然記得。當年那場研究之初,一共挑選了二十個人,九成都死在第一輪的排異反應裏。韓棠和他僥幸撿了一條命,之後就被放到一間病房裏進行觀察。但短暫接觸過後,研究進入二期,韓棠再也沒見過這個人。

再之後他從手術臺上下來時,就成了研究員口中唯一的幸存者。

至于那個人,韓棠一直以為他已經死了。

M調出一些殘缺不全的資料: “當初那項研究,是在嘗試用醫療手段加強細胞的再生能力,突破分裂極限,結果你也看過了,絕大部分人都出現了嚴重的體循環炎症反應,除了你們之外,熬得最久的那個撐了四十天,最後死于急性白血病。”

韓棠摸了摸口袋,像是想找根煙,但摸了個空,只得悻悻地收回手,他摸着沙發坐下: “你繼續說。”

“其實那時候他沒有死,但是蘇醒的時間比你晚得多,之後被當做對照組實驗體藏了起來,實驗室被摧毀之後,他一直下落不明,現在看來,多半在事發當天被人緊急送走了。”他頓了頓: “救他的,應該就是把我們聚集到一起的人。”

屏幕上的錄像還在繼續,搶救過來的畫面結束以後,緊跟着的又是漫長的煎熬。

瀕死,被救活的過程重複了很多次,即便這段錄像被人加速過,但韓棠還是感覺到了不舒服。

因為他們為了讓這個男人活下來,采用了很多極端的搶救措施,等他真正死亡時候,已經是字面意義上的體無完膚。

韓棠胸口發悶,一股異常強烈的不祥預感不斷在心底翻騰,他朝着畫面一點,聲音有點虛: “他變成這樣,是因為那個變态又在他身上做實驗了”

M欲言又止地掃了他一眼: “不是這個緣故,當年那項研究過後,你們的身體都發生了改變,你應該也感覺到了,你身上超出極限的體能,還有過快的自愈速度,都是藥物刺激後帶來的,這也是實驗之初那些人的預期。”

韓棠扯了扯嘴角: “……所以呢還要我謝謝他們不成”

M搖搖頭: “但這項研究并沒有成功。”他拿出遙控,調到錄像最開始的地方: “大概是半年前,他忽然出現不明原因的亞健康征兆。一開始只是食欲不振,嗜睡,失溫,血管僵化,沒多久又出現了咳血的症狀,同時他體內器官也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病變,一切都和最初那些實驗體經歷的一樣。在經過長達十年的蟄伏後,免疫系統産生了遠超當初的,報複性病變。他死亡的過程,遠比那些人來的漫長和痛苦。”

地下室裏一片死寂,只能聽見機器工作時輕輕的滋滋聲。

M聲音很輕: “當初你們都參與了這項研究,你……”他頓了頓,似乎不知道該怎麽問下去。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屏幕斑駁的光正落在韓棠臉頰邊,黑灰色映照下,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皮膚蒼白的有了冷玉的質感,像是一尊被投入陰影裏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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