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撥弦
撥弦
《撥弦》
李清泉再次聽到了那首曲子,時隔多年。在這個熟悉的校園,在他高中三年接受過無數次表揚的舞臺,在一個陌生的學生的手裏。
小提琴獨奏。
他作為新來的老師,坐在觀衆席的第一排,身後是越不過重岩疊嶂似的陰影。他歪了頭靠在凳子上,像是不在意,可的确是在認真傾聽着。
…那孩子拉的不驕不躁,很懂輕重緩急。到停頓處時眉眼低垂,清朗又恬靜的模樣,氣質一下子就提了上來。
像極了江生,卸下十六七歲少年所共有的青澀,帶着一種無所謂的看淡。
他曾經擁有過。
十二年前
北區高中2017級新生開學典禮
“請學生代表,高一十五班李清泉同學上臺發言。”
在現場噼裏啪啦放鞭炮似的掌聲中,他不經意掃了一眼那人——稀稀拉拉的拍了幾下爪子,臉上滿滿的不耐煩。
“…咳”沒拿到話筒之前,他極小聲的清了清嗓子,調整好自己的狀态。然後接過主持人遞來的話筒,機械的進行着從小到大都繞不過去的這道坎。
“這就是那個李清泉啊,他不是個啞巴嘛?怎麽上臺發言了?”“別瞎說,就是聽他們班裏人說這人不怎麽愛講話而已。”“那是不怎麽愛講話?那特麽一天都不講一句,老師提問直接寫本上用字回答。”“兄弟你這也太誇張了吧。”“才沒有,我兄弟就是十五班的,他們班人私底下都喊他冰塊。”
臺上人講話的時候,臺下人總會竊竊私語的。
李清泉表示見得多了。
他是不怎麽愛說話…
開口:“尊敬的各位領導、老師,親愛的同學們,大家好。很榮幸能代表全體高一新同學在這裏發言……”
一鳴驚人。
也有可能是聲音的緣故,他的聲音很好聽。低沉,又有一點煙嗓的感覺。
江生擡起頭來看了一下臺上人,發現那人好像也在看他。挑了挑眉,繼續低頭玩手機。
好像一進入游戲,所有的事物就都與他無關了似的。
有些幼稚,又有些可笑。
最後幹脆趁人沒注意悄咪咪退場了,自以為做的神不知鬼不覺。
其實就有一個不是鬼神的冰塊看到了,在臺上看的一清二楚。
李清泉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麽心理,講演完下了臺就鬼迷心竅的退了場。當然,跟老師說了一聲。
少年獨自走在水泥路上,背影顯得有些冷清。路燈投下年久失修的光,一片昏黃。
就那樣漫無目的的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他停了下來,放下了一直背着的包。打開,從裏面掏出了一把小提琴。
依稀可以分辨出顏色:月白。
然後就不分場合的拉了一首從未有人聽過的曲子。
那曲子有些淡淡的,帶着近似日落黃昏的暖意,又有點月落寒窗的微涼。聽着聽着,就感到有些孤獨,那是一種,深入骨子裏的,無法磨滅。
“咔—饬——”身後有清脆的枯葉碎裂聲。
“誰?”江生警惕的回頭,只看到了一晃而過的一個身影。
大概是貓吧,他聳了聳肩,把小提琴收了起來。
“呼…”不遠處一人靠着牆如釋重負般嘆了口氣。
心卻又提到了嗓子眼——
本該離去的江生,此刻就在他的面前。
“……”
相對無言。
“喜歡嗎?”終是江生開了口。
“叫什麽名字?”
“《天晚》”
“很喜歡…”
從小生活在一起,他叫他小石頭,他叫他哥。
江生喜歡那個說話溫軟的小石頭。
清泉喜歡那個眼中含笑的哥哥。
密之不宣。
後來走漏了風聲,兩人被迫斷了聯系,一斷就是兩年。
李清泉早在入學時就認出了他,很巧,他也是。
“哥…”清泉啞了一聲。
“我在。”
與其互相煎熬,不如随了心。
江生給他拉琴,他聽的分外認真,像極了小學的小朋友,努力聽老師講課的樣子——認真卻總會走神。
他就想逗逗他。
便拿着琴弓挑起他的下巴,故意繃起臉來:
“這位同學注意力不集中哦。”
“……”李清泉閉上眼睛,嘆了一口氣。
每天都是這麽一首,雖然很好聽,但聽多了就習慣了啊。
《天晚》已經驚豔不到他了。
但是江生能。
琴弓抵在下颚處,涼涼有點不舒服。清泉睫毛微顫,手指下意識的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江生眯起眼睛,心裏想到了一些不好的東西。
“……”
兩個人保持着不冷不熱的聯系,不知是誰先放了手。
可能真的就很奇怪吧,一旦胡思亂想,就好像所有感情都成了真。
清泉喜歡看沿旗臺那邊打來的晨光,溫柔的停在江生的臉上,清晰又明亮,照的人黯然神傷。
“……”因為剛才的會場太過安靜,他居然走神了。這時身後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有些恍惚,有些不适應。
一曲終了…
臺上的男生優雅的退場。
李清泉卻有些意難平,他像那年一樣,給領導說了一聲,請假出了會場。
“同學,請等一下。”終是趕在男孩消失之前找到了他。
“嗯?請問您有什麽事嗎?”男孩看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對。
李清泉幹笑一聲,心跳的很快,他努力保持冷靜:“請問,這首曲子,它叫什麽名字?”
都已經過去那麽多年,以為有些東西都會淡化,沒想到,只用一個小小的細節,就足以讓他潰不成軍。
“《天晚》,是輔導音樂班的代課老師教我的。”
“嗯…我可以見見他嗎?”清泉覺得自己沒有說話結巴就已經很不錯了。
“好啊!正好我要回去放琴。”男孩熱情的帶路,也像那平日裏的江生。
清泉一路提心吊膽,在腦海中反複練習去見到那人應該怎麽樣一舉一動。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他都很慌,怕錯了。
事情不像他想的那樣。
音樂教室裏那個人,不是他的江生。
清泉眼中含笑,心裏卻是揮之不去的失望。
他們一起聊了一會兒,只覺乏味。
他道了謝,轉身離開。
那個戴着眼鏡的年青代課老師叫住了他:“《天晚》是我的大學學長教我的。”
“他說,他是在天很晚的時候離開了他喜歡的人。”
“我不懂天很晚是什麽樣子的概念。”
“但是,江學長在醫院走的那天,天的确很晚。”
……
我只是…在你的人生小小的路過了一下,第一次是七年,第二次是三年。
我本以為很短…
沒想到,在你人生的二十年裏,我占了一半。
謝謝你,江生,你也盡力陪我走到了,力所能及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