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揭秘
揭秘
回到如境都,離頁突然有種久違的感覺。他拿着書本,站在學堂門口端詳了很久,裏面的課桌、講臺、黑板和走之前沒什麽變化。
他踏進學堂,在第一排坐了下來,第一堂課還是千池的道德經。
這回離頁沒有畫畫而是聽了一節課,下課就“唰”的一聲把課本合住了。
千池聽到聲音掃了他一眼,視線落到他桌上的筆上,輕蹙了一下眉頭,片刻後走下來對他說:“你多練練怎麽用筆吧。”
離頁靈光一閃,問:“你不是要教我用筆嗎?晚上有空嗎?”
有空倒是有空,但是不會用在你身上,今天晚上他要去地獄了,三百年期限到了。
千池溫聲說:“沒空,改天吧,你先自己練吧,晚些再教你。”
他轉身擡腳就走,還沒走幾步就聽身後的離頁,又問:“晚些是什麽時候?”
“晚些就是晚些啊。”他回頭對離頁道。
“那我可以去藏書閣,看看裏面有沒有相關書籍教人怎麽用筆的嗎?”
千池嘆了口氣,回身走回來揉搓了一下他的頭發,道:“不能,你先等我回來。”
離頁:“……”
他擡眸掃了一眼搭在他頭上的那只手,沉聲道:“把手拿開。”
千池一笑,淡淡然走開了,他出了學堂,在門口恰巧遇到了給老生上課的素問就叫了她一聲。
素問兩步移到他面前,不明所以:“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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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花與鳴要來,你招待一下。”
“他要來?!”素問先是震驚,片刻後不願意,“我不要招待他,讓北宮雪去。”
“有要緊的事。”
素問看他一眼,面上妥協,但心裏還是一萬個不願意,“那好吧,什麽事兒啊?”
千池:“前幾天我讓他調查了一下鬼影的事,想必是有結果了,你順便跟他說一聲灰袍的事情,讓他派遣鬼四處打聽一下,最近有哪些地方的人失蹤或者被吸食血肉而死。”
素問皺了一下眉,垂眸看了眼地面,擡起頭問他:“我怎麽覺得要有大事發生,血珂呢?”
“它還躺在裏面。”
“那這個灰袍到底是何方神聖?”
千池吸了一口氣 目光落到遠處的山巅,張張口卻什麽都沒有說便拿着書本去了另一間教室上課。
三百年期限已到,千池在天快黑的時候激動地打扮了一番去了地獄。
深夜,地府輪回司。
泰媪站在一面大銅鏡前,銅鏡前懸空寫着許多金色的字。
這些金色的字組成了好幾面字牆,牆上都是人名。
彼時他正焦急地想從這些密密麻麻的字中,企圖找到一個熟悉地找過兩次的名字。
因為身邊有一個人在催他。這個人一千年前大鬧過地府,殺了數不清的鬼,地府的鬼都很怕他,怕他一生氣再鬧一回地府。
“好沒好,半個小時了,找到沒有?”千池沒好氣道,他已經等了很久了。
泰媪手抖了一下,迅速劃了一下子牆,将最頂端的那一面劃下來,睜大眼睛,仔細翻找。
“馬上馬上。”
他知道千池要來,已經提前找過幾面牆了。但世界這麽大,每一秒都有新生,所以他不得不仔細仔細再仔細,免得把他要找的人漏掉。
“你就不能對人家溫柔點啊?”
聞聲,千池回頭。
一個穿着白衣,提着青燈的清瘦長發女人,緩緩踏着石頭從黑暗中到了輪回司大殿中。
來者是黃泉路邊的孟婆。
千年前,千池大鬧地府的時候,像是瘋了一樣,向地府索要百裏策玄的魂魄。殺了惡鬼鬼差無數,最後一路殺到黃泉,踏着屍山血海,猶如一匹狼,紫色的衣袍到處都是血,一臉兇惡。
最後是孟婆勸他,就好像和他相識了很久一樣,既耐心又溫和,最後成功将千池勸返。
大概是她見多了這樣的人,這樣要拼死救所愛之人性命的人,所以才會對千池耐心勸說吧。
她走到他跟前,朝他笑了一下,看了看忙碌于找名字的泰媪一眼,扭頭對千池說:“好歹你也有求于人家,每次來都兇巴巴的,瞧把他吓的。”
千池瞥了眼泰媪,見他朝這邊微偏了個頭,然後又哆嗦着轉了回去,撥着字牆找名字。
“我又沒把他怎麽樣,堂堂輪回司主管,膽子竟然這麽小。”
孟婆無奈一笑,頓了頓舊事重提:“都一千年了,你也該放下了,就算等到他的轉世,他也不記得你了,何苦呢。”
千池倔強道:“不。”
孟婆蹙着眉頭,活像一位老母親似的,接着道:“如果這次還沒有找到呢?你難道還要一直等嗎?”
“當然。”
“你……”孟婆被他氣到了。
她張張嘴還想說什麽,眼見千池一臉不願意再聽的樣子,就不自覺地掐了後話。
她“哎”了一聲,和千池并排看着字牆。
等了許久,泰媪突然叫了一聲:“找到了找到了!”
千池一個箭步到他面前,急問:“是誰?在什麽地方?”
“別,別急,馬上就知道了。”泰媪不敢看他,只敢匆匆瞥他一眼。
“那趕快啊!”
泰媪點了一下牆上的名字,“哦哦”了兩聲,然後将名字取出,兩指向銅鏡一點。
銅鏡瞬間金光乍現,千池等人都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時就看到了鏡中的人。
——離頁盤腿坐在榻上,閉着眼,周身藍色星星點點,像螢火蟲一樣盤旋着。
千池驀然睜大了眼睛,脫口而出:“怎麽是他。”
銅鏡的作用便是将字牆上已經死了的人的轉世的面容顯出來。
泰媪以為自己弄錯了,看了眼銅鏡邊上的名字,是百裏策玄沒錯。
于是才敢和千池說:“沒錯,他,他就是百裏策玄的轉世。”
孟婆看千池的反應,問:“怎麽?你認識?”
“……他是我門中弟子。”
孟婆驚喜道:“那不正好,省了去四處尋了,而且看他年紀也不小了,你就不用養着他了。”
是,的确是不用養着他了。
蒼梧八十九年,那年谷雨,江南下了很大的雨。
他四處打聽策玄的去向,終于在一個人那裏聽到了消息。
誰知,花了時間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江南,打開房門卻找不到策玄的影子。
他急切地破門而出,冒雨拍響鄰居家的房門。他一身紫衣早就破爛不堪,又滿是血,遭水一淋地上也落了些,血水順着衣料和臺階流了滿地。
鄰居一開門看到這幅場景,吓都快吓死了。随即“哐當”一聲關了門,他只得去敲別家的房門。
雨勢有增無減,他一間又一間,吃了一個又一個閉門羹。
當街頭最後一家也關了門時,他将臉上的雨水擦掉。
轉身看着空無一人,家家閉門,街上到處都是水澤的景色,滑動了一下喉結,向着空蕩蕩的街道,忍着幹澀血腥的喉嚨,大聲地說:“我離家數月,今回家不見故人,求各位鄰友告知在下百裏策玄去向!”
“我離家數月,今回家不見故人,求各位鄰友告知在下百裏策玄去向!”
………
他一共喊了五遍,每喊一遍嗓子就像有刀子在割一樣。五聲過後才在雨聲中隐約聽到了開門聲。
街頭最首端的一家藥鋪,門開了一條窄縫,一個稚嫩的孩童攀着門,身後站着一位老者。老者對他招了招手。
他露出一個微笑,疾步而上,到門前,急切地問:“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老者上下将他打量一番,片刻後對他說:“你找的人早死了。”
百裏風吟如遭雷劈,愣在原地,半晌才回神,說:“怎麽可能,我不過離開了幾個月,怎麽可能…”
老者奇道:“幾個月?”随即又說:“他年事已高,到了該入土的年紀,你怎麽可能是離開了幾個月。”
百裏風吟仍舊不信,問:“今夕何年?”
“蒼梧八十九年。你要找他就到城南的亂葬崗吧,他葬在那。”
“八十九年……”百裏風吟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有一絲皺紋,他已是半仙之軀,沒有皺紋很正常。
百裏風吟腦子裏全都是策玄死的消息,他難以接受,自然也就聽不到,老者關上門時那個半大的孩童用脆生生的童聲說:“可是你才二十歲啊。”這句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城南的,只知道心裏一直惦記着策玄。
埋在亂葬崗的人,多數沒有墓碑。其中荒草叢生,高過半人,墳頭草荒蕪潦潦。
好在城中人知道百裏策玄的名字,給他做了個石墓碑,上面刻着他的名字。
百裏風吟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站到了他的墓前,淋着雨,眼裏一片血色。
原來自己竟然走了這麽多年,在那繁雜的衆生相中待了這麽久。
原來他自以為躲過了天界追殺,替策玄撇開了大麻煩,到頭來策玄還是難逃一死。
那天本該是策玄的生辰,他原本準備了禮物,卻遭到了天譴。從天界回來,璇玑殿前一片狼藉,他神志不清卻還是聽到了策玄撕心裂肺的哭喊。
“百裏風吟!你醒醒!你醒醒啊!”
可是他沒有理他。
為什麽當初不肯回頭看他一眼,也不至于連他最後一眼都看不到。
百裏風吟閉着眼,唇顫抖着。下一秒,他擡手對着墳頭“嘣!”的一聲,策玄的墳瞬間四分五裂,紙灰又落到了其他地方。
他開了棺,和着雨水和屍臭,把策玄的遺體從墳墓裏取了出來。
策玄剛下葬,還穿着整潔的衣服,一頭白發,皮膚松弛,滿臉皺紋,像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
策玄慢慢地從棺材裏出來,長發被風吹起。身體越過墓碑,來到百裏風吟身前。
百裏風吟伸手接住了他。
他沒有淋雨,是百裏風吟用屏障将雨盡數擋了。
百裏風吟的臉上雨水和淚水混合,抱着策玄跪到了地上。
也許是他記得明明見過策玄不久,臉龐應當還是昔日的嬉笑少年,也許是布滿皺紋的臉,讓這個曾經在風吟眼裏無比熟悉的相貌變得陌生。
許久擡手撫上滿是褶皺的臉頰,親昵地将臉貼到策玄的額頭。他垂眸淚眼模糊,注視着策玄的臉。哽咽了片刻,啞聲說:“我來晚了。”
他還記得,他答應過策玄,要把桃花種滿後山,還記得要在玄吟居的窗前種一株玉蘭花。
還記得當年在如境都一起練劍習武的日子,策玄總是央求他,說:“我要走後門,我要在三個月內學會所有武功和法術,到時候我就是如境都最厲害的人了。”
昔日種種,都不再豔。
彼時一陣清風徐來,就像有人輕輕撫過他的臉頰,動作輕柔。
後來他把策玄的屍骨帶回了如境都,葬到了沒有幾棵桃樹的聽花谷。
再後來桃花成林,玉蘭滿枝,卻不見故人來賞。
千池滿眼通紅,想不到自己等了一千年的人,卻就在自己身邊。
也難怪離頁的眼睛那麽像他,連氣息都像。
孟婆替他高興地抹淚:“真是太不容易了。”
泰媪松了口氣,拍拍胸口。離頁仍舊閉着眼睛,盤腿坐于榻上,片刻後忽而睜開了眼睛。
下一秒,只見偌大的銅鏡瞬間一片黑。千池愣了會兒,問泰媪:“怎麽回事?”
泰媪急忙上前檢查了一下銅鏡,沒有什麽問題。
回來後,張了張嘴,對千池說:“可能他布了結界。”
千池沉默了。
這個臭小子。
他轉身就走,孟婆在他身後笑問:“這麽着急走啊?”
千池在前回道:“我去一趟孽海。”說着便投身于黑暗中。
孟婆,泰媪:“……!”
他倆臉上都是一副“完了”的表情。
所謂孽海是存儲死人記憶的地方。
一片黑暗中,千池提着青燈,一路往前。踏過懸浮的石塊,周邊是流着血水的罰惡司,司裏鬼泣神嚎,哀鴻遍野。
一千年他一個人走過很多地方。每快到三百年之約的那段日子,他都會特別期待。
期待着他們的重逢,期待見到策玄的轉世。
轉世會是怎麽樣的人,會有什麽樣的脾氣。見到了又要說什麽,做什麽。
他每走一步心跳都會加速。
再往前跨過奈何橋,走過彼岸花海時,花群突然亮起斑斑點點的紅光,像是閃着紅色光芒的螢火蟲一樣。
他周圍飄了很多,有幾縷落到肩膀上。就好像前世與他相識。
千池微微瞥了一眼,肩頭的紅點,被他擡手掃落了。
片刻到了孽海。
孽海的黑暗中,閃着無數的各色的光球,把原本暗沉的孽海變得明亮。
光球裏閃爍着主人生前的各種記憶。出現頻率最高的便是主人了。
千池來到這裏是為了找尋策玄的記憶。
可是,他尋了許久都沒有找到。
“怎麽會?”千池蹙着眉,不解道。
之後他去尋了查察司的判官,問:“孽海的記憶會消失嗎?”
判官看着他,頓了頓,點了點頭。
千池在似乎思考什麽,片刻又問:“給我查查策玄今日轉世的信息。”
如境都的結界查不出來,地獄就不信查不出來。倘若他真的來如境都心懷不軌,那他……該怎麽辦?
況且他也想看看離頁的陽壽。他向天帝許願,保策玄今生長命百歲,一生無憂。
判官面露難色,垂眸許久才擡頭看着他,道:“可以是可以,但你無論看到什麽,都不許張揚。”
“我答應你,快點。”
說罷,判官取了生死簿出來,發黃的紙張在他手中一頁頁翻過。
千池的心跳也跟着加速。
半晌,生死簿翻過半本,判官手落到一處,指着字,說:“離頁,一九九八年生于幽蒙谷,死于……二〇二七年。”
“你說什麽!”
離頁今年二十有六,也就是說他只能再活四年了。
他向天帝許的願,終究還是沒能實現。
千池一氣之下把判官拽離椅子,狠聲說:“天帝老兒竟然敢騙我!你也是他的幫兇!我許願保他長命百歲,甘願受這鏈枷之苦千年,難道就是為了讓他只活三十年!”
判官大氣都不敢出,哆哆嗦嗦地顫聲道:“不關我的事啊,我只是聽命辦事,跟我沒關系啊,你,你,不能拿我開刀啊。”
千池氣沒消,仍舊揪着他的領子不放。
判官又道:“冤有頭,債有主。”
他沒敢把那你去找天帝去這句話說出來,因為他怕烏紗帽不保。
千池怒視了他一會兒。放手時用了點力氣,判官就狠狠摔到了椅子上,椅子搖晃了幾下才穩了。
千池胸口的起伏漸漸平穩,片刻恢複冷靜,但說話的時候依然火藥味十足,問他:“給我查查幽蒙谷是什麽地方。”
判官忙不疊地“哎”了一聲,接着把生死簿收起來,到放着無數書本的櫃子上,找了很久才找到了一本書。
他翻開目錄按照頁數指引,找到了幽蒙谷。
“幽蒙谷是六百年前巫山所設,也就是現在的廣西一帶。百年來不與外人交往,負責看管命軸。”
千池懵道:“命軸是什麽東西?”
判官合上書,說:“六界之人命運都在那上面。”
那既然如此,應當是友。那為什麽離頁要瞞着他,他來如境都到底想要幹什麽?
離頁第一天去了聽花谷,可是聽花谷裏除了他前世的屍體什麽都沒有,今天又要去藏書閣……
那他的目的也就是這兩個地方了。
片刻他問判官:“除了這些就沒有別的了嗎?”
判官想說,你當我這裏是什麽地方。陰曹地府而已,有人間地域記載就不錯了。
但嘴上卻說:“沒有了。”
千池的臉依然很臭。
回到如境都的時候已經快要天亮了。
他沒回玄吟居,而是千裏傳書告訴了蕭亭和天界好友這個好消息。
然後在新弟子居住的別院外停駐了許久。
他照着房門上的名字,看到離頁房裏的燈暗了又亮,亮了又暗,似乎有心事一樣睡不着。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竟已到了離頁的房門口。
天已蒙蒙亮,晨光熹微,他站在離頁房門口,正當猶豫是走是留之時,離頁的房門突然開了。
離頁穿着白色的裏衣,散着頭發,看到他時,蒙了片刻。
原本千池以為他腦海中曾經設想過無數次和策玄重逢後的場景,可真當到了這一天,他還是手足無措,內心的慌亂不可避免。
他下意識地張開嘴,想說一句:“好久不見”時,卻見離頁突然把門關了。
千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