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日常
日常
校園空曠寂靜,學生正在各個教室裏進行本學期的第一次月考。
斷情欲和了師書一前一後地坐落于第一考場的第一座位和第二座位,靠着窗。
電鈴響起前,監考老師分發了答題卡和試卷。了師書不需要刻意去學習怎麽樣考試,因為他本來就會考試,對他來說學習課本上的知識并不難。
第一場考語文。
閱讀理解他站在客觀的角度上去評析,古詩詞機械地填寫,到詩詞鑒賞的時候,他忽而被這首詩所吸引。
“但我不過揚起古老的愚蠢:
正義,公理,和時代的紛争――
哦!旋轉!雖然人類在毀滅……”
“現在,我錯了嗎?當暴力,混亂,罪惡,要來充塞時間的河流。一切光輝的再不能流過,就是小草,也将在你的統治下呻吟。”
“我錯了嗎?所有的榮譽,法律,美麗的傳統,回答我!”
古老的愚蠢是什麽?
人類在毀滅嗎?
這道題目的解答題問:如何理解人類正在毀滅這句話
了師書思考了很久,寫道:一個物種的誕生是為了毀滅,然而每個物種在滅亡之前都會為了延續而努力掙紮,在時間的河流裏留下屬于族群的印記
這道題,他的得分是三分,正确答案他遺漏了一點,是:戰争與苦難
斷情欲得了滿分,了師書問他:“人類的滅亡也不一定就是戰争與苦難啊?”
斷情欲掃了他一眼,一只胳膊撐着桌子半個身子偏向他,說:“那你說說還有什麽?”
“自己啊。”了師書說,“個體的滅亡終究會迎來群體的毀滅。”
“你不懂考試。”斷情欲說。
“你不懂人類。”了師書說。他說完愣了一下,忙道:“算了,一道題罷了,我也不懂。”
斷情欲邊整理書籍,邊說:“對嘛,一道題而已,糾結那麽多幹嗎,去吃飯吧。”
了師書說:“我想吃,路邊賣的那個餅。”
“那叫煎餅果子。”
“哦。”
四月份天光暗得晚,放學的時候天還沒有冬天那麽黑,路邊小吃攤的生意一向不錯,放學後便被學生圍堵得水洩不通。
高三的學生為了沖刺高考,經常會買些快餐充饑,煎餅果子就是其中的快餐。
這家路邊攤的味道比一些開店的要好一些,小車周圍圍堵了很多學生,兩位老板忙得都快把鏟子掄得冒煙了。
斷情欲和了師書不急,就站在一邊等,一邊觀察動靜,等待時機報“菜名兒。”一邊遭受着一些人好奇的目光,他們大概是沒想到斷情欲居然會來吃路邊攤吧。
“好香啊。”了師書是真的餓了。
斷情欲偏過頭瞥了他一眼,見他踮起腳尖抻着脖子往裏瞅,眼巴巴地看着老板攤了一個大大的煎餅。
他忍不住笑了一聲,撸了他腦袋一把,說:“你要實在餓,可以先買個面包墊墊。”
了師書搖了搖,說:“我就吃這個,它真的好香啊。”
“你沒吃過嗎?”斷情欲問。
“沒有。”
斷情欲覺得大概是他家裏人不允許他吃這些吧。他家裏人對他保護得也太好了,活了十八年錯過了多少美食。
“你在這兒先等會兒,我去去就回。”
了師書注視着老板的一舉一動,視線沒分給斷情欲,此時吃的才是最重要的,他聞着香氣看着惦記了很久的食物,興奮道:“去吧。”
斷情欲“嗯”了一聲,擡腳走向了超市。超市裏賣的東西很雜,他不确定了師書喜歡吃什麽,只能根據他平時在班裏吃的來推算。
他拿了一袋了師書沒吃過的奶油面包和鹽汽水,結了賬走了出去。
了師書已經站在了人堆裏,拿着十元錢遞給了老板,然後站在那裏傻等。
斷情欲飛快地皺了一下眉,他應該告訴了師書先不要給錢的。然而終究遲了一步。
他走過去撥開圍堵的人群,拍了拍了師書的肩膀,把手裏的面包和水遞給他,然後對老板說明一下情況,就讓了師書出去等着。
了師書決定要吃這個面包了,因為真的餓了。
他拆開包裝,咬了一口,覺得好吃就開始瘋狂吸入。等他把手裏的面包吃完的時候,斷情欲帶着戰利品從人群中出來了。
“給我。”
斷情欲遞了一份給他,自己留了一份。兩個人離開人群回到班裏座位上就餐。
了師書打開了塑料袋,熱氣騰騰地泛着金黃色的煎餅呈現在他面前,他咬了一口。
“好吃嗎?”斷情欲問。
“好吃!”了師書含糊不清地說,他又小聲咕哝了一句:“人類做的東西真不賴。”
斷情欲沒聽清他後面這句話,倒也沒問。他自己邊吃邊拿出考完試的卷子做訂正,用紅筆将錯因和正确答案标注在每道題的旁邊。
了師書偏過頭瞄了一眼,問:“你幹嗎不吃完再寫作業?”
“兩不耽誤。”斷情欲說,“哦,對了,你想好考哪所大學了嗎?暑假咱就是高三了要補課了。”
了師書安靜了片刻,說:“……你上那所學校我就上那所學校。”
他哪兒知道要上哪所學校,他就是來看看人類的靈魂的,其他都是浮雲。
斷情欲笑了一下,問:“你爸媽不管你啊?”
了師書咀嚼的動作放緩了,說:“……他們不管。”
“也是,你成績這麽好,家裏估計也不管吧。”斷情欲說,“那專業呢?”
了師書猜測了一下斷情欲的想法,他要離開這裏的話,一定需要錢,而且那個家不是他的家,以後一定要買房子,所以他沉默了會兒,說:“能掙錢就好。”
果然,斷情欲聽了只點了一下頭,說:“那咱倆以後可能會被同一學校的同一所專業錄取。”
“好的。”
斷情欲又笑了一下,他突然覺得了師書特別可愛天真。
“我想起來了,謝與折沒再為難你們吧?”了師書突然問。
斷情欲臉色變了變,訂正試卷的動作一頓,緩慢地咬着嘴裏的食物,咽下去,淡聲道:“沒怎麽,反正他也翻不出謝辭別的手掌,只要謝辭別在,他不敢做太出格的事情。”
“那你沒有想過反擊嗎?”了師書又問。
“我做過最大的反抗就是在他說我媽媽的時候怼他幾句,寄人籬下,這是僅僅能做的。
亘古不變的道理,我相信我一定會帶着媽媽和外婆離開那個家,謝辭別也會和媽媽離婚的。”斷情欲像是一個把一切看淡的老人,說話慢吞吞又富含哲理。
了師書覺得人類一直在自相殘殺,比狼群恐怖得多。他有一瞬間覺得斷情欲有些無助。
了師書偏過頭,看了斷情欲一眼,就見他垂着頭接着訂正試卷了,夕陽的餘晖透過窗戶照進來,在他的側臉上暈染了一圈金黃色的光輝。
半晌,他學着斷情欲的樣子,擡手揉了揉他的腦袋,說:“沒關系。”
斷情欲面朝他,看着他的如湖水般平靜的眼睛,愣怔了一瞬間。講真的,他真的沒有見過像了師書這樣的人,單純,處變不驚,就好像是個人間看客。
傳說如境都掌門就是這樣的眼神,人們說他活了很久,入世許久見過的人比他吃的米還要多,經歷的事多到數不清,然而誰都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只知道他戴着一副蝴蝶面具,穿着紫衣長衫。
他忽而想問了師書大學畢業要不要去修行,但下一瞬間就被自己否決掉了,因為他如果去修行了,他要怎麽辦。
他不可能去修行,如果去了誰來照顧外婆和張葉。
他沒問,而是朝了師書笑了一下,說:“趕緊吃,吃完寫作業。”
了師書收回手,接着啃自己的煎餅果子了。
這次的考試排名,他倆依然不分前後,全年級都覺得一班坐了倆特別厲害的人。
斷情欲依然會不時地收到情書,了師書每次都替斷情欲寫回信,斷情欲再把回信送還回去。李一安有時候會和了師書拌嘴,說他柔柔弱弱,了師書說,關你什麽事,奇怪的兩腳獸,吵到一半的時候被斷情欲打斷,并警告。
了師書不再睡在斷情欲家裏的花盆裏,因為這學期開學沒幾天後,正常的玫瑰花的花期就過了。他也終于不用每天都趕時間了。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期中考試一過,校園田徑運動會就開始了,全部的人都積極參加,連一向不愛運動的小胖墩都報名了接力賽,女生們也踴躍參加,因為這是高中生涯裏最後一場運動會。
斷情欲報了八百米和跳高,了師書盯着報名表猶猶豫豫。
他不太确定,不善運動的玫瑰花是否能和兩腳獸公平競争。
“你不報項目嗎?”斷情欲湊過來瞄了眼報名表問。
“可以不報嗎?”了師書問。
“也可以。”
了師書想也不想地說:“那不報了。”
斷情欲:“……”
他勸道:“過了這村兒可就沒這店了,以後都得坐教室裏刷卷子。”
“這麽慘嗎?”
斷情欲點點頭。
“為什麽要天天刷卷子?”
“上大學啊,你是不是沒睡醒?”
了師書:“……”
人類對于上大學的執念好深吶。班主任和各科老師天天高考高考,一直在強調如果考不上大學就得回家種地,而同學們的反應好像都不太想回家種地。
了師書有點搞不明白,種地其實也挺好的,起碼不會餓肚子。
但是吃的好像是有了,卻沒有穿的衣物和生活中的其他生活必需品,他們必須通過與所需物品相同的等價或者超過該物品的貨幣去換取。
種地所得,好像不足以維持他們的生活。
人類真的好複雜。他不是人類,體會不到大學對于人類到底有多重要。
那既然他現在是個人了,那就做點人該做的事吧。
于是他在斷情欲的一通忽悠下報了一個八百米。
比賽當天的太陽很大,他不怕太陽曬,可斷情欲非得把他頭上的帽子戴在他頭上,他反手扣到了斷情欲的腦袋上,說:“我不曬,我喜歡太陽。”
斷情欲捏着帽檐,偏過頭掃了眼天上的大太陽,視線往下,看到操場上的一衆人都戴着帽子,有的躲到了樹蔭下面乘涼。
他還看見了師書鬓角出了一層薄汗,于是擡手把帽子摘了,直接扣到了了師書的頭上,語調冰冷平淡,說:“戴着。”
說完他擰開了一瓶冰水,仰起頭喝了一口。
了師書扭過頭瞥了他一眼,問:“那你怎麽辦?”
“我補鈣。”
了師書覺得斷情欲在騙他。不過如果再把帽子摘了還給他的話,就太沒有意思了,于是他就乖乖戴着,和斷情欲并肩坐在看臺上。
他托着腮胳膊撐着膝蓋,一直看着賽道上的人怎麽贏得比賽,五十米和一百米的時候,好像是最先跨過白線的人算贏。
斷情欲低着頭玩弄着按鍵手機,好像是和什麽人發信息,有時候會對着操場拍一下。
聽到“咔嚓”聲,了師書扭過頭看了過去,看到了他手裏的手機,問:“你剛剛在幹嗎?”
“拍照,我在和媽媽聊天,本來她今天答應過來看比賽的,但臨時有事來不了了。”斷情欲說得平淡。
了師書覺得他有點失望,接着又聽他說:“我暑假會去鄉下看外婆,她還沒有看過我參加學校活動,拍些照片讓她看看。”
“外婆,年紀很大了嗎?”了師書問。
“七十了。”
對一朵普通的玫瑰而言一個月都算是長壽,他不能理解七十歲是什麽樣的概念。只覺得外婆活得真久。
看他有些迷蒙的眼神,斷情欲笑問:“怎麽了?”
“七十,比一般人活得久一點,好多了。”
了師書不知道這句話該不該說,于是便在結尾加了個修飾詞,這樣聽起來不會找罵。
斷情欲短促地笑了一聲,說:“你還真會誇人。”
了師書分不清楚這句話是真是假,但從斷情欲嘴裏說出來的話,八成不是好話。他撇了撇嘴,托着腮去看比賽了。
斷情欲邊拍照片邊問:“你見過蛐蛐嗎?”
了師書聽着點頭。
夏天曠野上到處都是,它們還互相打架呢。
“蟑螂呢?”
了師書搖頭。
“住過下雨會漏雨的房子嗎?”
了師書又點了點頭。
我住的地方連屋頂都沒有,下雨的時候天天漏。
“見過真正的水稻是怎麽一步步變成大米的嗎?見過土豆開的花嗎?”
了師書越聽越不對勁,他覺得斷情欲好像在笑話他,“我沒見過土豆開的花,但我見過壞人長什麽樣。”
斷情欲又笑了,他今天已經被了師書逗笑好幾次了。他停下了拍照的動作,想了想怎麽解釋,過了半天才轉過頭對了師書說:“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我就是想側面表達一下我的家庭環境。”
“你家有蟑螂蛐蛐還有土豆啊?”
斷情欲嘴角抽了抽,他清了清嗓子,說:“糾正一下,是我家以前,蛐蛐都在院裏,蟑螂在屋裏,土豆在地裏。”
了師書覺得是他莽撞了,立刻道歉說:“對不起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
那時的斷情欲才剛剛能存留住記憶,他記得那時候的夏天,風吹過遠處的山峰,田野上的水稻,田埂邊的林梢。
土壤裏鑽着各種小蟲子,以及田地邊擱置的水壺和方便面。
天很熱,很長,中午的鋤頭不斷揮動着,他和大人們一樣,穿着背心,戴着草帽幹活兒。
累了就去田裏抓蛐蛐,玩兒一會兒就扛着鋤頭接着幹活兒了,下午時分才能圍坐在一起喝水吃飯。
阿嬷會在他泡的方便面裏加根火腿腸,他年紀小,每次吃到味道不錯的火腿都會朝外婆笑一笑,說聲謝謝。
阿嬷笑着摸摸他的頭,說:“不謝。”
土豆是會開花的,開一種白色的花,在一片綠葉中間。
夜間他坐在桌子前,聽着蛙叫和蟲鳴,村子裏偶爾會傳來幾聲的狗吠,點着燈,坐看阿嬷繡花鞋。
阿嬷低垂着頭,一針一線地認真地繡着。燈火打在阿嬷臉上,跳動的火苗藏在她臉上的褶皺裏,像是調皮的孩子。
繡花鞋是給張葉做的,即使張葉已經不怎麽穿這種鞋了。阿嬷固執地說:“涼快,省錢。”
就這樣阿嬷繡了花鞋還有他們冬天要穿的毛衣棉衣棉褲等等很多衣物,阿嬷把它們碼得整整齊齊地鎖在一個大箱子裏。
斷情欲冬天的毛衣都是阿嬷繡的。班裏的很多孩子,他們身上穿的衣服是奶奶繡的,他們互相炫耀,争辯誰穿的衣服好看,斷情欲覺得他們在浪費時間。
斷情欲小時候就不愛說話,獨來獨往,老師說他人格有問題,叫阿嬷帶他去看醫生。阿嬷有些生氣怼了老師,說:“我家孩子我看着長大,吃喝拉撒都和我在一起,我是最了解他的人,我不認為我家孩子人格有什麽問題。”
那一刻他心裏湧現出一股暖流,從頭澆到尾。阿嬷的話就像是給他穿上了一層敢于和外界對抗的铠甲,護他周全,讓他有了底氣。
有天市集,斷情欲看中了一個口琴。他背着一籮筐的蘑菇,問老板這個怎麽買,老板說,兩塊。
太貴了。
這支口琴,最後是阿嬷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了。不懂過生日要送禮物的阿嬷說:“祝我們小斷生日快樂!”
斷情欲拿着口琴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哽咽道:“謝謝阿嬷。”
在他記憶裏,阿嬷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她總是帶着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慈祥和藹,笑起來的時候,和張葉一模一樣,嘴角都會有一個酒窩。
她知道他孤僻,有什麽話都憋心裏,有時候會哄騙他說出來。他咕哝地說:“爸媽什麽時候回來?”
阿嬷笑着摸他的頭,耐心道:“過年就回來了。”
那時他總是期盼着過年,期待着爸媽騎着摩托車從遠方緩緩駛進村口的場景。他會跑過去迎接他們。
每天阿嬷會牽着他送他去上學,步履緩緩,一步一腳印,踏踏實實地走。
屋頂的瓦礫遇到大風天,會被吹起刮走,他看見阿嬷踩着梯子去修屋頂。然而往往剛修好沒幾天就會遇到一場雨,屋子裏會放着幾個面盆接漏進來的雨水,弄得家裏到處都有股潮氣,蟑螂也就多。
後來阿嬷折了很多紙風車,紮在屋頂,風一旦大起來,風車會快速地轉起來,這樣他們就知道該修屋頂了。
其實,根本不是為了修屋頂,是為了哄小孩兒開心。
他在那間屋子裏,和阿嬷度過了很多年,修修補補,春冬輪轉。
烏篷船裏,他披着蓑衣,看見阿嬷搖着船槳載着他渡江,看見平直的橋上走着一位披着蓑衣牽着牛的女人,牛後面跟着一個挑扁擔的男人,男人後面是一條小狗,他們的身側是霧氣蒙蒙的綠山。
後來他變成了那個女人,走在最前面牽着牛,阿嬷挑着扁擔。
下雨了。天漸漸地黑了,烏篷船裏點起了紗燈,紅色的燈籠裏,亮着黃色的燭火,一搖就是一整個童年。
***
斷情欲說完這些,低頭把照片發給了張葉。了師書還是覺得人類好複雜,看斷情欲和阿嬷相處,他好像很喜歡阿嬷,但是和謝與折他們相處的時候,又好像不太高興,甚至會産生帶着媽媽離開的想法。
不都是家人嗎?怎麽還區別對待?
奇奇怪怪。
不對,是謝與折他不對在先,斷情欲沒錯。
了師書想明白這點,扭過頭對斷情欲說:“阿嬷是個很好的人。”
“是。”斷情欲說,“所以我一定要帶着她離開,到更好的地方生活,再也不用在下雨天的時候修屋頂。”
了師書笑了,“好啊,不用修屋頂就太好了,家裏就再也沒有蟑螂了。”
斷情欲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笑,虎牙挺漂亮的嘛。”
了師書這下覺得斷情欲終于在誇他了:“……
謝謝。”
斷情欲捏着了師書的下巴,讓他面向自己,哄騙道:“再笑一個?”
了師書:“…?”
“不要。”
比賽前,斷情欲将手機交給了班長,讓他幫忙拍個照。
了師書和斷情欲的八百米比賽是在一起的,從檢錄處回來後,沒過多久,他們就站在了賽道上。
了師書在第三賽道,斷情欲在第四賽道。槍聲一響,他們率先奔了出去,甩了一大群人,并列跑在第一,然而等到第二圈的時候,了師書的體力就跟不上了。
他的腿發酸,漸漸地速度就慢了下來,胸口像是被石頭壓着一樣,喘不過氣來。
斷情欲卻一直跟在他身邊,他說:“一場比賽,沒那麽重要。”
了師書說:“你不是要拍照給你阿嬷看嗎?難道不想讓她看見你奪冠的樣子?”
斷情欲:“……那我可就跑到前面了?”
了師書張了張嘴想說那你走吧,然後還沒等他開口就眼睜睜地看着周圍有幾個人超過他和斷情欲,跑到了面前。他不甘心,于是咬牙奮力往前跑,并提醒斷情欲,說:“快跑,要不然就輸了,我先走了。”
了師書話剛說完就加速了。
看他一口氣跑完了一個彎道,斷情欲笑了一下,拔腿追了上去。心道:沒良心
這是第二圈剛開始,現在追的話還來得及。斷情欲的爆發力比較強,沒花多少工夫就追上了超越他的選手。
了師書跑到了終點前的平道上,步子倒騰地還算快。斷情欲注視他的背影,見他紅色的號碼牌和體恤扭動着,清瘦的身影是拼搏的樣子。前面是拉起紅線的老師,跑道邊是圍觀着加油吶喊的學生。
他忽然生出一種沖動——想和了師書一起沖過終點。
這個想法一冒頭,就沒有多餘的時間考慮其他的。于是他加快了速度,向前沖了過去,到了師書身邊牽着他的手腕,邊跑邊說:“走。”
在他牽起了師書手腕的那一刻,全場都沸騰了。只是單純地起哄瞎鬧而已,沒有其他意思在裏面,只是覺得好玩兒。
了師書掃了他一眼,見他一直看着終點線,于是一鼓作氣,跟着斷情欲一起奮力前行。
當他們幾乎相差幾秒,一同跨過白線,紅色的橫幅觸碰到肚子,再滑下來的時候,身後的第三名奔跑而來,班長手裏的手機鏡頭對着他們卡了幾張照片,觀衆再次鬼叫了起來。
了師書和斷情欲離開跑道,被一班的人圍着,送水和紙巾。
“了師書,你體力還不錯嘛。”班裏有人說。
了師書接過他們其中一個人遞過來的水,喝了一口救急,不緊不慢地說:“差點兒要了我半條命。”
斷情欲含笑看了他一眼,接過班裏人送過來的水仰頭灌。随後和班級裏的一些人坐回了看臺,聽着同學們談笑風生。
男子組第二批八百米比賽的人,已經站到了各自的賽道上,一聲搶響,六個人循聲而動。
了師書戴着帽子坐在他旁邊,他垂頭打開手機相冊,看看班長剛剛拍的照片怎麽樣。相冊裏有好幾張照片,還有一段視頻。
照片有兩張拍得不錯,視頻錄了他拐過最後一個彎道沖刺過來的一段時間。他擡起胳膊遮了下太陽,點開看了一會兒。
他看見自己牽着一臉鎮靜的了師書,朝終點跑過來的時候,嘴角帶着微笑,越來越靠近終點的時候,臉上的笑容逐漸燦爛。
難怪觀衆會沸騰。
但随即他感覺到了不對勁。片刻後,餘光睨了了師書一眼,就見他依然托着腮看着場上烏泱泱的人頭,大概是不耐煩了,嘴角抽了一下。
手機裏還響着鬼叫聲,了師書偏過頭掃了眼手機,擡眸問他:“你錄像了?”
斷情欲也不知道為什麽,短暫地沉默了,他抿了抿唇,說:“嗯,要看嗎?”
“不看。”
斷情欲遞手機的動作停在了半途。
之後的好幾天斷情欲一直沒睡好,有些想法有些東西一旦意識到有可能存在,就注定無法安生。
上課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他竟然不知道老師講了什麽,于是在座位上罰站了一節課。
他站得高,不會刻意躲避着什麽,眼尾時不時地将視線抛向認真聽課的了師書,他的心髒會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晚自習時偶爾會觸碰到一起的胳膊,了師書溫熱的體溫傳過來,明明是正常的體溫卻好像要把他整個人點燃,他的臉和耳朵會覆蓋上一層薄薄的紅。
了師書好奇地問:“你臉好紅啊?是不是太熱了?”
他說完會拿起做過的試卷給他扇風。
斷情欲幹笑一聲,說:“你還真是善解人意啊。”
了師書:“你是不是又在罵我?”
斷情欲恢複常态,接着做題了,平淡地說:“沒有。”
“真的嗎?”
“……真的。”
了師書看着斷情欲沒什麽表情的臉,半信半疑。
早上出門兒,因為睡過了頭到玄關換鞋的時候,謝與折走出來看到他還沒走,嘲笑道:“少爺今天怎麽這個點兒還在家呢?”
他背對着他,看都沒看他,綁好鞋帶站起來打開門就走出去了。
到院子裏的時候,他聽到了謝與折“發瘋”的聲音。還無意看到了花壇裏的玫瑰花,但他沒心情觀賞,匆匆瞥掃了眼就走了。
這天,了師書難得地上自習遲到了。
他匆匆進了門,快步走到座位坐下,就見斷情欲低着頭臉上有股怒氣,正在刷卷子,然而卷子只寫完了選擇題,而且筆尖不知在卷子上停留了多久,暈染了一團黑色。
了師書擡眸,視線落在他的臉上,問:“你在發什麽呆?”
斷情欲回過神,視線往他臉上匆忙掃了眼,又迅速挪開,說:“……沒事兒,沒睡醒。”
了師書半信半疑地“嗯”了一聲。
“你今天怎麽遲到了?”斷情欲問。
了師書“呃”了一聲,解釋道:“睡過頭了。”
其實他是被謝與折房間裏打游戲的聲音吵得淩晨才睡着,今天早上恢複人身的時候差點被發現。
“以後晚上早點睡。”斷情欲說。
“好。”
了師書因為遲到被班長記到了名單上,班主任讓他掃了一個星期的教室。
起初的時候,斷情欲只是坐在座位上看着了師書工作,擦黑板,拖地,趴在走廊的欄杆上看他和同學一起去倒垃圾,再穿過熙攘的人流回到教室。
他很糾結迷茫,他想幫又不敢幫,想靠近又想遠離,都說少年的心思最難懂,現在看來就是這樣了。
斷情欲無可否認,他的确是喜歡了師書,喜歡欺負他,單純的眼神,還有和他比肩的成績。
只是,他為什麽是個男生。晚上回家的時候,他有時候不敢面對張葉,如果讓她知道自己像爸爸一樣喜歡男人的話,八成會瘋吧。
無奈他只能壓抑內心的悸動,專心學習。但有些事情不是他可以控制的。
周五放學照例進行大掃除的時候,這周的值日生因為要參加省裏的足球比賽,跑了好幾個,只留下了三個女生和了師書一個男生。
女生做一些輕活兒,了師書自然就做了一些比較髒累的活兒。班裏的同學陸陸續續離開,了師書坐在凳子上等女生們把地掃完。
斷情欲坐在垃圾桶周圍的一張桌子上玩兒魔方。
“你不回家嗎?”了師書隔着老遠問他。
“一會兒回。”
了師書又問:“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啊?”
“沒有。”
斷情欲語氣聽着冷淡,視線一直看着手裏的魔方,說話的時候都沒有把視線分給他。
他“哦”了一聲,覺得自己暫時還是不要去理他了。
女生們将教室的地掃完,垃圾掃進了垃圾桶,黑板擦幹淨,就和了師書說了再見。
了師書說了聲“好”拿起拖把,彎腰開始拖地。
教室裏一下寂靜下來,旁邊的兩間教室大概還留了人,模糊的聲音隔着牆壁響在教室兩側。蟬鳴不絕于耳,金色的陽光,一半落在窗外一半落在教室裏,它們不規矩地分布着,一塊扭曲的長方形或者是幾個大小不一的幾何圖案。
有一些落到了了師書的背上,他向後移動一些,陽光被牆壁遮掩,再退一點,陽光又重新落回他的背。
走廊上走動着嬉笑打鬧的學生,他們的影子倒映在地上,地板就變成了皮影戲的白色幕布,演繹着他們之間的愛恨情仇。
從女生們離開後,斷情欲的視線就不自覺地移到了師書身上,看着他的一舉一動。
了師書是個很好的人。這份感情讓他覺得沉重和甜蜜。
斷情欲很輕地閉了一下眼,想把小心思扼殺在搖籃裏,但再睜眼的時候,眼裏的情緒更濃郁了。
他終于明白,張葉說得身不由己是什麽意思了。也好像間接地理解了父親,在感情面前或許誰都沒有罪吧。
恰到好處的溫度,好看的夕陽,吹進教室裏的微風,斷情欲坐在桌面,輕晃着腳,忽然就見了師書轉過頭,握着拖把杆,警惕地看着他,擡手指了一下他,問:“你是不是又憋什麽壞呢?”
“沒。”
斷情欲跳下桌子,把另一只拖把拿起走到另一條過道裏,淡聲說:“等你一起回家。”
後來的很多年裏,他無數次想起這天,黃昏暮色中,教室裏的一切。
狹小的空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低着頭拿着拖把拖着地的細小響動。時間仿佛靜止,他能聽到牆上的時鐘撥動的聲響,和心跳加速的聲音。
那個傍晚既悠長又短暫,仿佛一輩子就這麽長,又短暫得好像下一秒青春就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