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回家
回家
等他再次睜眼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病房裏站着幾個人,分別是一個醫生,斷情欲一家子還有燕不歸。
醫生檢查了一下儀器的運作情況,發現一切正常後轉頭對他們三個說,趕快出去,探視時間到了。
斷情欲和張葉點了點頭,說:“知道了。”
醫生出去後,斷情欲瞥掃了眼床上的阿嬷,少頃痛心地閉了一下眼,沙啞着聲音對張葉說:“我們出去吧。”
張葉的視線似乎綁在了阿嬷身上,斷情欲話音落下之後硬是過了足足三分鐘才“嗯”了一聲。
張葉第一個出去,似乎是不想再看到阿嬷戴着氧氣罩的樣子。
燕不歸和斷情欲緊随其後。
了師書目送他們離開,再次擡手用全力治療。
發現無力回天後,他将自身所吸收的日月精華輸給了阿嬷,希望她還可以多活幾天。
從病房裏出來的時候,他做了一個決定,去一趟如境都。
斷情欲和燕不歸依然坐在門口的座椅上,張葉大概被斷情欲的助理送回家了。
座椅上的兩人,一個神情恍惚,臉色蒼白。
一個猶猶豫豫地握住另一個的手,安慰
道:“擔心也沒有用,你知道的。”
斷情欲呆呆地沒反應。
燕不歸又道:“時間不早了,去吃飯吧。”
斷情欲依然沒有動靜,半晌,他張口問:“借到錢了嗎?”
燕不歸說:“目前還沒有,我再去試着聯系一下我那幾個叔伯,看看他們願不願意借。”
了師書走後的第三年冬天,他們出資了一部電影的制作,上映後卻票房慘淡,幾乎沒賺多少。
有了這次的經驗,後續涉及到這方面的投資都是燕不歸親自出面。
後來有一家影視公司找到他投資,公司的老板是他一個親戚。
他再三思量依然投了錢,然而他卻拿着這筆錢跑路了,後來追回了錢,不久後又遇到財務空缺,出了一個大漏洞。讓原本剛步入正軌不久的斷氏集團,進入了慌亂期,斷情欲聯系了幾個人,得知的結果是都不願意借錢,幾個月後終于有人願意幫他們,然而只是杯水車薪。
現在還沒把窟窿填上。
“……盡快解決吧。”斷情欲說,“謝謝。”
燕不歸苦澀地笑笑,又問:“了師書還沒有找到?”
斷情欲搖頭,“飛出去的白線都被他扯斷了,大概不會再回來了。”
了師書歪了一下頭,愣愣地看着他。原來那些纏過來的線是斷情欲抛過來的。
他沒手機,沒用過身份證,大千世界要找到他,簡直難如登天,白線應該是斷情欲求人得來的。
他還以為是顧燕庭雇來的那個弟子放出來捉他的。
了師書心底湧現出一種別樣的感覺,眸光微顫盯着斷情欲的側臉,只見他垂下眼皮,很輕地回握了一下燕不歸的四指,把它們收縮在自己的手中捏着。
了師書剛剛說不明白的感覺退淡下去,擡眸用驚訝的眼神看着他。
驚訝的不止了師書,還有燕不歸。他低頭看着自己的四根手指被他攥在手裏的樣子,溫熱的體溫和真實的皮膚觸感,讓他心跳加速。
燕不歸目光移落在他臉上,問:“你……”
你是在我暗示我嗎?
斷情欲卻好像只是在孤立無援的時候抓到了一根稻草,并沒有其他意思。
他向救命的稻草嘆息道:“不是人又能怎麽樣,人都不一定是人,他卻永遠都是一朵玫瑰花,我不該用假槍抵着他的頭,我現在找不到他了,家裏的玫瑰,好幾天沒澆水了。”
原本激動的心,卻因為不經意間說出的玫瑰二字,不再激動。他掃了眼斷情欲的側臉将手指抽回,靠着椅背,透心涼。
斷情欲并沒有覺得異樣,反倒轉過頭朝燕不歸說:“擔心沒有用,我又不是醫生,也沒有那麽多錢和過硬的關系,明天早上去見一個人,我餓了,我們去吃飯吧。”
燕不歸“嗯”了一聲。
了師書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醫院大門口時常有很多擺攤的人謀生。一出去燈火通明,小攤的頂邊懸挂着或紅或白的燈,賣炒飯的師傅手裏颠着鍋鏟,鍋裏的飯翻炒得金黃誘人,香氣撲鼻。
他們共要了三份炒飯,尋了個位置坐下。
周遭依然很熱鬧,好像出了醫院的大門,遠離了消毒水的味道,家屬們短暫地找到了快樂。
老板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颠勺的聲音,路邊往來的車流聲,遮掩住了曾經發生過的,或正在發生的病痛與苦難。
燕不歸一點也不嫌棄髒亂的環境,他取了筷子用幹淨的紙巾擦幹淨,又用另一張幹淨的紙墊在斷情欲眼前的桌面上。接着又給自己整了一套流程。
斷情欲看着想笑,下一秒他忍不住,很輕地微笑了一聲,問:“這麽講究?”
“…我愛幹淨。”
斷情欲看了眼地上亂扔的塑料袋還有滿地的炸串簽子,視線落到他臉上,說:“地上更亂。”
燕不歸将擦幹淨的筷子放自己面前,說:“他們又不進我嘴裏。”
斷情欲無聲地笑了一聲。
燕不歸突然問:“你明天要去見的那個人是林氏企業的林業平嗎?”
斷情欲:“嗯,他之前想找我合作來着,但是被我婉拒了,明天他願不願意見我都是個問題。”
燕不歸:“先不要把人想得太壞,我發現你是不是對有錢人有什麽誤解,是因為謝辭別嗎?”
斷情欲反駁:“那倒不是,有錢人普遍都這樣,真的像你這樣有教養,不會嘲笑一雙兩百塊的鞋子也能穿得并不多,我只能像對待多數人去對待。林家家底很厚的,最近兩年又在石油化工上大有作為,飄了起來,很難再往下看。”
他嘆口氣:“只能撞撞運氣了。”
燕不歸點點頭,說:“明天分頭行動吧,阿嬷這邊就勞煩張姨了。”
“嗯。”
炒飯上來的時候,兩個人就開始狼吞虎咽。
大概是真的餓了,斷情欲吃相一點都不斯文,燕不歸卻用筷子一口一口地慢條不紊地往嘴裏撥,保持着優雅。
他吃了一大半就擱了筷子,然後看着斷情欲吃第二份。
街邊的燈在他眼裏亮着一個明亮的小點,上半身一半在光裏,一半在陰影裏。
他坐姿端正穿着一件衛衣,和其他坐姿随意自由閑聊的客人格格不入,眼睛彎彎地看着斷情欲,幾十秒後擡手拿過桌上的礦泉水擰開,放在他手邊。
斷情欲剛好想喝水,他餘光瞥到多出來的一瓶水,擡眼對燕不歸說:“謝謝。”
“不客氣。”
斷情欲拿起喝了幾口。
了師書看看燕不歸又看看喝水的斷情欲,他覺得他要開始讨厭燕不歸了,還有,不許喝他的水!
了師書在生氣。
吃完飯他們又進了醫院。他在背後盯着他們的背影,不知原因地氣憤地握緊了拳頭。
***
了師書要出發去如境都,這個林業平他不知道住在哪裏,暫時幫不了斷情欲。如果回來後沒有談攏他再出手也不遲。
他向別人打聽了一下如境都在哪兒,又走了很久很久,路上遇到了好心的司機送了他一程,到如境都的時候已經是七天後了。
渝州最近幾天雨水不斷,道路濕滑難行,他在雲溪城買了一把傘。
通往如境都的那條柏油馬路,寂靜悠長,兩邊的綠樹參天,淅淅瀝瀝的小雨一直在下,極偶爾的時候路邊會竄出來幾只猴子。
了師書一直走一直走,有小精靈好奇地躲在路邊的雜草叢中看他,他也沒注意。
如境都的三千級臺階上,枯枝和樹葉沾着水跡,不太明亮的日光透過樹林間隙照進來時它們會綠得反光。他靜心爬了三千級的臺階,到結界時,雨停了。
他收了傘卻差點兒誤闖了結界。
是草叢裏的一個小精靈及時好心提醒他,如果不是人要硬闖的話會灰飛煙滅的。
了師書瞠目結舌,問:“你怎麽知道我不是人?”
精靈道:“你身上有異常的花香味。”
了師書問:“我來這裏有要事要見掌門大人,他們說如境都從不濫殺無辜,所以我才壯膽來的,請問還有別的入口可以進去嗎?”
精靈飛到他面前,邊繞着他飛邊吓唬地說:“世上哪個門派都不會濫殺無辜,要進如境都這裏是唯一的入口,像你這樣有事求見的人數不勝數,掌門哪個都要見的話,還不得忙死,更何況你身上還這麽多業障,掌門更不會見你了。”
了師書犯難了,“這……我沒有殺過人也沒有害過人,這些是我替醫院的病人治療留下的。”
精靈深沉地說:“你還真愛管閑事,凡人生老病死都是他們的命數,瞎操心還撈不着好。”
了師書想反駁它,作為一個凡間精靈怎麽能這麽說他們呢。但他剛張開口就聽到一聲呵斥:“北宮雪!你又捉弄我!”
了師書還沒有反應過來北宮雪是誰,就見結界處出現了一個穿着紫衣,頭發用一個花環圍着固定,留了一小撮發絲于左邊脖頸處的女子。
看上去像個溫婉賢淑的大家閨秀。
那精靈一看到她,立馬扇動了幾下翅膀大叫一聲不見了。
素問臉上的怒氣未消,北宮雪消失後她轉眼向了師書看了過來,上下将他打量一遍,語氣溫和了些,問:“有什麽事嗎?小玫瑰。”
了師書看向她,想着應當是如境都長老了,便向她作揖,擡頭道:“我想請您,探尋一下阿嬷的壽數。”
“阿嬷?你外婆?”
“不是,是…是我哥哥的外婆。”了師書盡量用人類與人類的關系和語法解釋着他和斷情欲一家人的關系,“我哥哥是我認識的人類,他的外婆在醫院裏,我試着救她,但是已經救不了了,所以我覺得既然無力回天,倒不如讓她最後幾天過得好一點,享受……天倫之樂。”
說到最後他腦子裏突然冒出來這個詞,他想阿嬷也不想最後幾天在醫院裏度過吧。
素問默然,片刻下了臺階朝他面前走。
就在她走下來的短短幾秒鐘,她的臉上沒什麽表情,雖然紮的發型和穿的衣服讓他覺得這人很溫婉,但眼神卻透露着一絲兇狠。
了師書有點害怕,他縮了一下腦袋,卻見這人已經走到了他面前,可語氣聽着沒有那麽兇,她問:“你先告訴我,你身上的業障怎麽來的?”
了師書把剛剛和精靈說的話重新說了一遍。
結果卻得到了同樣的話,他這次終于把反駁的話有機會說出來了,“仙者為衆生,應當救苦救難,衆生皆苦才有仙者存在的道理,人類自作的孽你們有權不管也沒有管的資格,可是疾病與霍亂從來都不是他們自找的。”
素問對眼前的玫瑰很欣賞,她覺得這朵玫瑰有這麽高的悟性,是塊修仙的好苗子。
“我們還沒有成仙,仙有仙的難處,人有人的難處,大家都生活在這裏,真的沒必要為彼此付出太多。”
了師書強烈反對,忘記了害怕:“不,不是的,仙不是這個樣子,仙者為蒼生為天地,凡間精怪包括人類他們都想修煉成仙,仙者不能永生,他們求的不是漫長的生命,是……是是,是…”
他沒修煉過,并不知道他們求的到底是什麽。
素問說:“是走出時間,走出欲望的牢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走出,時間?”
素問看着他,說:“仙以人之軀不會永生,他們對時間是沒有概念的,沒有概念就不會恐懼。對于人來說,時間讓他們恐懼,前二十年在念書,後二十年在打拼天下,中年在帶孩子,老了就只有等死的份,世界繁華他們還沒有看夠,年輕的後輩還沒有長大,沒有娶妻生子,成家立業,他們開始恐懼死亡,希望自己活得更長一點。”
了師書蹙着眉消化這些東西。慢慢地他懂了一些,這人說得對,人類的确會恐懼時間,他們很脆弱,害怕死亡害怕疾病,害怕別人搶了自己的東西,害怕離別。
而玫瑰只害怕長久的幹旱和大風大雨。
那仙又為什麽會對時間沒有概念呢?
半晌他問出了這個問題。
素問又回答起來,絲毫沒有不耐煩,“仙之所以能成仙,是因為他們在凡間已經将人生八苦體驗了一輪甚至好幾輪,終有一天會大徹大悟,得道成仙。成仙後凡人所求的名利和愛對他們來說都已經無所謂了,走出了欲望的牢籠,時間的長短對他們來說,無傷大雅,他們會平淡地等着死亡的到來,死後化作凡塵中的任何物件,用另一種方式獲得永生,這就是仙的誕生和自然的隕落。”
“那怎麽樣才可以得道成仙呢?”
素問卡了一下殼,說:“得道啊。”
了師書:“您…”
說了和沒說一樣啊。
怎麽得道,哦,她沒成仙不知道很正常。
素問笑了一下,說:“壽數是一大禁忌,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隐私,窺探不得……除非…”
有舍才有得。
了師書從書裏看到過一句話。他做好犧牲的準備,說:“任何代價我都願意。”
素問卻又笑了,“騙你的,你的悟性很高,之前的那句不為彼此付出太多也是騙你的。”
了師書覺得他被欺負了,因為害怕他小聲咕哝了一句:“和斷情欲一樣的騙子。”
素問看着他無聲蠕動的嘴唇就知道他在罵她,不過她不和這朵小玫瑰一般見識,她笑問:“說了半天你叫什麽名字?”
“了師書。”
素問喃喃地将他的名字重複了一遍,點頭道:“好名字,我叫素問。”
“你好。”了師書說。
“好了,你阿嬷現在在哪家醫院裏?”
“福建的一所醫院裏。”
“福建!”素問驚道,忙不疊地轉頭去看了師書。他的衣服倒是幹淨整潔,鞋子上卻有些泥垢,黃色的泥土遍布在鞋子邊緣,看上去很髒。
最近幾日渝州和周邊城市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看這滿鞋的塵土,他是走過來的。
素問覺得他有情義,便又問:“阿嬷對你來說很重要嗎?他們知道你身份嗎?”
了師書搖了搖頭,說:“她對我哥很重要,我也很喜歡她,但要說是很重要,那倒不是。對我來說,陽光土壤和水才是最最重要的東西,他們人類很看重血緣親疏,我可以理解的。哦,你去了千萬別說是我把你找來的,我哥知道我的身份,他四年前已經讓我離開他家了。”
這要是換了北宮雪在這兒,一定會大罵他哥哥沒人情味兒。但素問不會,畢竟誰也不想接受和自己相處了很久的人竟然不是人的事實。
素問“嗯”了一聲,下一刻,她捏着寬大的袖口,把手攤在他面前,說:“把手放上來,想着你要去的地方,帶我過去。”
了師書掃了眼那只幹淨的手,他突然覺得素問沒那麽兇,反倒讓他覺得很溫暖。
他道聲“好。”就把手放上去了。
***
醫院裏的走廊依然靜悄悄的,素問和了師書到的時候,就見阿嬷病房門口的座椅上仍舊坐着斷情欲和燕不歸。
他們腿上都放着筆記本電腦,在辦公。
素問和了師書站在走廊盡頭遠遠地看着他們。
素問穿着牛仔褲和一件白色的外套,頭發捆紮起來,和凡人無異。
她瞥掃了眼icu的大門,又把視線投落在斷情欲和燕不歸身上,過了幾秒轉頭問了師書,“哪個是你哥?”
了師書指了指斷情欲和阿嬷的病房說:“他,另一個是他同事,他們正對的就是阿嬷的病房。”
素問“嗯”了一聲,說:“我進去看看,壽數将盡,你會告訴他們嗎?”
了師書思考了會兒,說:“會的,他們應該也不會讓阿嬷在醫院裏死掉吧,這裏太冷了。”
素問将探究的目光長久地落在了師書臉上。
和千池流浪那五百年,她見過太多的妖和精怪,他們大多不懂人間情義,他們區分出好壞,卻分不清善惡,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
像了師書這樣懂情的妖,不是沒有,是很少。
他能在如境都山門口替蒼生問出那些問題,說出那些話,對于妖來說十分難得。
他懂情卻不懂愛。
他為了阿嬷千裏迢迢來到如境都找她,為的不是救人,而是阿嬷最後的壽數。
還說阿嬷是他哥哥最重要的人,那他哥哥就是他最重要的人,所以他又說,他喜歡阿嬷。
這便是情。
可他說最最重要的是陽光土壤和水,這又是不懂愛的表現。
情和愛是兩種東西。情是給予愛是犧牲。
被她盯的時間有點久,了師書摸了摸自己的臉,說:“我臉上有東西嗎?”
素問如長輩看晚輩那樣和藹地搖了一下頭,深沉地說:“你半只腳已經踏入了紅塵,有了牽絆,凡人所愛所求也成為了你生命中的一部分,算是半個人了。”
了師書最先覺得驚訝,然後是不解……
素問說:“好了,我進去了,你在這兒乖乖等我。”
素問離開後,了師書怔住在原地。他一直以為他就是一朵玫瑰而已,雖能理解人類之苦卻再怎麽樣都不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
她說他有了牽絆,是在說阿嬷和斷情欲,入紅塵也是因為他們。
情。
了師書腦海中倏地出現了這個字。
人類因為有情所以才會有欲望,有欲望才會有苦難,有苦難所以他們才會不得解脫。
正因為有情,斷情欲拼上所有也要帶他媽媽和阿嬷離開,讓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李一安因為要更好的前途所以會嫉妒,學校會把那些事情壓下來,狐貍會替男人的妻子打抱不平,病房裏會傳來哭聲,責罵與八卦……
人倘若無情,那世間就沒了很多樂趣。每一個都像是冷漠的機器。
了師書好像有點明白,人類高貴的靈魂到底是什麽了。
但是只有一點點。
因為他們活着在同類之間創造了無限的善與惡。
張葉這時候從樓梯拐角走進來,手裏提着三份飯,到座椅前,說:“先吃飯吧,把工作放一放。”
斷情欲擡起頭接過張葉遞過來的兩份飯,說:“馬上處理完了,不是讓您在家裏待着嗎?這有我們就行了。”
張葉又憔悴了些,臉色特別不好看,她“哎”了一聲,坐到對面的椅子上,說話輕飄飄的:“在這兒坐着比較安心。”
斷情欲敲下空格鍵,合上電腦,剛張口就聽旁邊的燕不歸替他說:“張姨,這兒有我們吶,回頭如果阿嬷醒了估計還需要人照顧,他還要忙公司,如果時間調整不過來的話,您要是再累倒可就沒人能好好照顧她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您需要沒有心理負擔的休息。”
“這……”張葉犯難了。
斷情欲扭頭看向燕不歸,燕不歸也朝他看了過來。
好吧,他的确是這麽想的。
他沒說話,走過去拍了拍張葉的肩膀,說:“公司暫時沒什麽大事,我還能過來,萬一忙起來的話,就只能靠你了。”
“……可我覺得我還好。”
斷情欲像哄騙小孩一樣,說:“眼睛又紅又腫還說好,您啊就先回去好好睡一覺,休息好了再來換我的班好嗎?”
張葉憂郁地看着他,又偏過頭看了眼緊閉的icu大門,點了一下頭。
将死之人的壽命可以窺探。
病房內,素問捏起蘭花指兩手金光掠過雙眼,片刻後将幾縷金光輸到阿嬷額頭上,給她渡了些真氣。
一進來她就知道,這個人已經沒有幾天活頭了。醫院應該給家屬下過幾次病危通知書。
阿嬷體內多出來的日月精華,應該是了師書輸給她的,讓她又挺了幾天。
希望這些真氣能讓她平安如正常人一樣走出醫院,彌留之際再看看自己的兒孫吧。
出來後,座椅上就只有斷情欲一個人了。
他邊吃飯邊哭,幾顆眼淚掉到了飯盒裏卻渾然不知。而他旁邊站着了師書。
了師書看向她,無聲地問:“幾天?”
素問比了個七。
了師書點點頭,坐到了斷情欲身邊,小心翼翼地攥着他外套一角。
她等斷情欲哭完,眼睛不那麽紅的時候退去了隐身術法,走到他面前,禮貌地問:“你好,是了師書的哥哥嗎?”
了師書站起來驚訝着急地看着她,對她揮揮手,叫她不要說。
素問擡手示意他安靜,又在自己脖子上劃了一下,那意思就是,小心我殺你。
了師書氣憤地握緊了拳頭。
怎麽誰都欺負他,太過分了。
聽到名字的斷情欲緩緩地擡頭,反應過來嘴裏的一口米飯來不及咽,站起忙問:“你是誰?”
接着下意識地往四周看了看,沒有看到了師書。
他又問:“他在哪兒?”
“我和他有一面之緣,是他叫我來的,”素問面無表情,腰背又挺得直,說,“接下來我說的話你聽好了。”
斷情欲難得遇到氣場這麽強的人,當即眯了一下眼。卻聽她又說:“凡人壽數極短,你外婆已經無藥可救沒幾天可活了,別讓她再在icu裏住着了,了師書用自身吸收的日月精華,讓她活了幾天,剛剛我又用法術暫時讓她無病痛,七天以後她就該走了。”
斷情欲不敢相信,阿嬷只有七天的壽命了,“七,七天?”
“是的,我以為你會發飙呢,”素問說,“七天,看她還有什麽願望,盡量滿足她吧。”
“至于了師書……”她看了眼了師書,見他正氣呼呼地看着自己。她忍不住笑了,“應該快回來了。”
斷情欲:“你是誰?”
素問:“一個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斷情欲:“……”
“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再見。”素問擡腳就要離開,轉身時卻在了師書身邊短暫地停了一下,用暗語說:“你是個修仙的好苗子,不想成仙為蒼生做更多嗎?”
了師書看着她,轉過頭朝斷情欲看了眼。
見他看着站在原地的素問納悶地歪了一下頭,問:“你是有什麽還要交代的嗎?”
這時,了師書搖了搖頭。素問笑了一下,轉過身對斷情欲笑說:“我出了力,難道不該謝謝我嗎?”
斷情欲剛才滿腦子都是七天的事,都忘記道謝了。
“謝謝……大仙。”
素問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她轉頭對了師書說:“你身上的業障除了修煉成仙或轉移到其他人身上之外,沒有其他辦法可以解除,如果不想繼續惡化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要再多管閑事。”
了師書沉默着,沒出聲。
斷情欲都看蒙了,大仙對着牆壁說話了。
下一秒,他就反應過來,指着牆壁問:“師書在這兒對嗎?業障是什麽?”
素問:“造的孽或者是惹得髒亂,他救了醫院的一些病人,可能……”
了師書拼命朝她搖頭,叫她不要說出來。
素問最後沒再說下去。
沒等素問回答完問題,斷情欲就對着牆壁叫道:“師書?”
一片安靜。
“了師書?”斷情欲茫然地看着牆壁說,“對不起,對不起,當時是我太沖動了,那把槍是假的,我一時接受不了所以才那麽做的,後來我有去找過你,查過消費記錄卻什麽都沒有,再後來我去求了一條線,但是都被你扯斷了。”
了師書依然沒動靜。
素問看了斷情欲一眼,再次把目光落到了師書臉上,說:“我走了,你保重。”
斷情欲還在道歉,了師書擡眸對素問說:“我送你。”
“不管他嗎?”
了師書掃了眼斷情欲,耍起小性子就是不理他。
——那把槍真的吓到他了。
“我送你。”了師書說。
素問擡腳就要走,斷情欲叫道:“師書呢?”
素問回頭對他說:“他一會兒回來。”
斷情欲蹙着眉,問:“一會兒是多久?”
素問耐心解釋着:“……幾分鐘後。”
斷情欲這才讓她離開。
了師書送素問出了醫院,素問看了他很久,開口問:“他和你長得很像,你是吃掉了他的基因嗎?”
了師書鄭重地點了一下頭,怕素問責怪他又補充說:“我不是故意的。”
素問沒說話,只是在臨走前摸了摸他的頭。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現身回了醫院。
斷情欲的餐盒放在一邊的座椅上,他垂着頭,目光不知落在哪裏,周遭人流往來不斷,他卻好像固定在那把座椅上一樣。
了師書走過去。
聽到漸漸靠近的腳步聲,斷情欲轉過頭朝他看了過來。
然後緩緩地站起。
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容貌,平和安靜。
眼裏卻徒然增添了些其他的雜物,不再那麽清澈幹淨。
就好像一杯白開裏,倒了幾滴黑色的可樂,一瞬間浸染了整杯水。
他本該是幹淨無瑕的。
“師書?”斷情欲的眼睛逐漸模糊,啞聲道。
“嗯。”
“你願意回來了?原諒我了嗎?”
了師書搖頭,“我不會原諒你拿槍抵着我的頭。”
斷情欲擡手想要觸摸他臉頰的動作停滞不前。
“請你以後不要用那麽危險的東西來對付我,我不會害你更不會對你的家人出手。”了師書說得真誠。
斷情欲點頭,上前一步将他擁抱入懷,嗅着他身上的花香味兒,一遍遍地說着對不起。了師書聽到他哭,心裏不好受,說:“別哭,我已經回來了。”
自從阿嬷住院和公司出事以後斷情欲幾乎每天過得都不好,高額的治療費讓他感到恐懼,再加上公司的大窟窿,就更加讓他頭疼。
公司的電腦前,醫院的牆壁不知聽了他的多少哭聲。
一個星期前醫生就下了病危通知書,紙張拿到手裏的時候,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變成了最具有殺傷力的武器,剜着他的眼睛,刺痛他的心髒。
一瞬間他覺得天塌了,他撲通跪地,抽泣着,燕不歸站在旁邊,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
前天又下了一次,醫院讓他們別再做掙紮了,早早搬出去少交錢也讓老人出去看看世界。
但他們依然不想放棄希望,萬一有奇跡出現呢?于是便自欺欺人地一直讓阿嬷待在這裏。
今天早上他告訴張葉,明天打算把阿嬷接出去。
張葉還想掙紮,卻沒做阻攔。本來就做好了黑發人送白發人的心理準備,當那位大仙告訴她阿嬷還有七天的壽命時,他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
笑——終于知道了阿嬷的死期,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阿嬷不用漫長地等死。
哭是因為僅有七天,阿嬷就會永遠離開他們。
成功路上的轟轟烈烈四個字,并不适合普通人,它的代價普通人承擔不起。輸了就什麽都沒了。
他徹底崩潰了。他不敢哭怕張葉看了難過,于是便只能強撐着。
曾當着燕不歸的面哭過一次,那次他們喝得大醉,醒來時躺在一起。
行屍走肉般的地過了好久,終于等到了好消息。
上天是仁慈的,林業平公司願意幫他,阿嬷明天會變成一個正常人,了師書也回來了。
真好真好啊。
上天對他不薄
樓梯拐角的燕不歸,一如二十三年後的今天,躲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暗暗地注視着他們。
那天的斷情欲喝得爛醉,他尚且清醒着,當斷情欲摸索過來,摘掉他的眼鏡再吻住他的時候,他沒有推開。
就這麽一醉,醉了二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