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其二

其二

陸平榮察覺到了,問了一句:“那個侍衛為什麽看你?”

抱着懷裏亂動的小鴨,段青旋道:“我和他是朋友。”

陸平榮沒在意:“以後不會是了。”

如果沒記錯的話,剛剛那人是冷宮的侍衛。低賤之人的惺惺相惜罷了,等其中一人出了這冷宮,又有誰會回去見所謂的朋友。

段青旋皺眉沒有說話,心裏遲疑着。

從六歲到現在,他只有一個朋友。那就是冷宮侍衛——路九星。

段青旋六歲時初到大齊,還沒踏進宮門就被人當面潑了一盆冷水。

此舉也是皇帝授意,面上說着別讓段青旋把兵敗的晦氣帶到大齊,實則就是給南淵一個下馬威。

那時送他來的使者氣不過,臉都氣白了,滿眼心疼。段青旋在南淵也是金枝玉葉的小皇子啊,豈能讓人這麽欺負?

使者想上前理論,段青旋卻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們此行的目的是求和,沒關系,一盆水而已,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使者帶他面見了大齊皇帝,沒說幾句話就被打發了出去。使者臨行前,重重向段青旋磕了一個頭,滿是皺紋的臉上盡是痛惜。

“老臣只能陪您到這了,”他的聲音似蒼老的鷹,斷了翅,失了往日的雄威。

他緊緊握着段青旋的手,萬分艱難道出一句:“殿下,保重。”

使者前腳剛走,後腳大齊皇帝便道:“此子在宮中人人可欺。”

小小的段青旋無措的站在大殿中央,眼淚凝在臉頰上,哭的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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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間,他被人粗.魯拽走丢進冷宮。那人告訴他,從今以後他就住在這。

随着厚重的木門關閉,小小的孩子望着高高的紅牆,第一次知道窒息是什麽滋味。

深宮的夜寂靜危險,如果沒有路九星的保護,段青旋可能活不到現在。

沒多久,段青旋獨自一人走到冷宮。以往不拿正眼瞧他的看守侍衛今天破天荒幫他開了冷宮的大門,雖然臉上挂着不情願。

攏了攏身上價值不菲的狐裘,段青旋大概知道怎麽回事了。

宮裏的人慣會見風使舵,他如今傍上陸平榮做靠山,旁人對他的臉色自然好上不少。

走過荒涼的過道,段青旋推開一間從外觀上看很幹淨的房屋。繼續往裏走,輕飄飄看向這個屋子。

原本光禿禿的桌上擺着的色香味俱全還冒着熱氣的菜肴,老舊濕黴的棉被換成了幹爽的錦被。

因為沒有燈芯而常年不用的油燈此刻正燃着火苗,這一切應當都是陸平榮的手筆。

視線一一收回,段青旋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問道:“你立了功?”

段青旋垂眸:“沒有。”

“救了人?”

“不是。”

“承了寵?”

“并未。”

身後之人一時想不到其它,就在剛剛一群太監來到冷宮,帶來了好些東西。

嘴上還說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話,太監們前腳剛走,後腳段青旋就回來了。

桌上的菜碟多,米飯卻只有一碗。段青旋找來一個空碗,分了半碗米飯過去。

“九寶,吃飯。”

九寶是那人的別名,大名路九星,是冷宮最年輕的侍衛。

段青旋剛拿起筷子就聽見一聲輕笑,擡頭時只見路九星用手指抓了一口菜吃,而後坐在椅子上。

他指着自己的臉笑着對段青旋道:“冷宮裏的姐姐給我塗的,她們說這樣臉上就不會生凍瘡了,好看麽?”

段青旋看了一眼,在長街相遇時路九星臉上還很正常。現在不過片刻功夫,就成了一個“花臉”。

路九星脖子和臉不是一個顏色,慘白的臉上突兀的出現一片紅和一片紫,塗的應當是女人用的胭脂水粉。

他這副模樣和好看不沾邊,像死人妝。但路九星底子好,五官精致,妝容在他臉上倒生了分怪誕的美感。

反正段青旋瞧着順眼,便點了頭。

住在冷宮的女人大多都瘋了,很少有精神正常的。段青旋見過她們相互毆打,啃咬對方。冷宮每年都會死人,每年都有新的人進來。

“你披的這件披風是誰的?”

正在愣神之際,路九星一句話拉回段青旋的思緒。

“三皇子的。”段青旋平靜應答。

路九星點點頭,随後擡頭對上段青旋的眼。段青旋知道他想問什麽,如實說了不久前發生的事。

聽後,路九星垂着眼,語氣不明:“你不幹淨。”

早在十六歲那年,兩人就曾有過春風一度。那時,段青旋主動上前招惹他。

與他年齡相近的冷宮侍衛路九星是娼.妓之子,他有幾個爹十根手指頭都數不過來。血脈肮髒,身份低賤,同段青旋一樣時常遭人踐踏。

兩人同病相憐,漸漸越走越近。

晚上兩人惜惜相惜,白天形同陌路。

這也是對彼此的一種保護。若是讓人得知一個侍衛和他國質子走的那麽近,恐怕會對彼此都帶來禍端。

那時,白日段青旋剛被一群人嘲笑捉弄,心裏憋着氣。

長年的欺.辱與默默忍耐,把段青旋逼得很崩潰。一直繃緊的弦随時可能會斷,他急需找到一個發洩方式。

冷宮很多太監侍衛,甚至衣冠楚楚身份尊貴的王侯将相都貪圖他的身子。

這完璧之身段青旋能守到幾時?他自暴自棄,不想守了!

于是到了晚上,他主動找到了路九星。段青旋二話不說,上前拉了拉自己的衣服,露出一大片潔白的肌膚,鼓起勇氣道:“想瘋一把嗎?”

路九星眼深如淵:“如何瘋?”

段青旋顫了顫:“在我身上瘋。”

路九星眼神複雜看了他一眼,二人有了春風一夜。

拉回思緒,段青旋道:“已經過去快一年,他不會知道。”

段青旋遙看千裏外故國的方向,入目的卻是破爛木窗外冷宮裏的柳葉蕭條:“你一直知道我想要什麽。”

路九星當然知道,此刻他心中郁結。他只是一個娼.妓之子,身份低如塵埃,無權無勢。段青旋要的,他給不了。

“九寶,你不虧。”說着,段青旋夾了一筷子放進路九星碗裏。

路九星眼神幽怨:“你不能去。”

段青旋眼神平靜,執拗道:“要去。”

筷子被放下,路九星低頭抓起腳邊的那只小鴨子。修長的手指順着小鴨的毛,這只鴨子為什麽要去踩陸平榮的靴?

段青旋不理解路九星為什麽吃着飯又開始摸鴨了,他的目光随着路九星的手落在小鴨的兩只腳上。

突然,路九星猛地抓緊小鴨的兩條腿,咔嚓一聲折斷了。

“嘎嘎——!”

斷了雙腿的小鴨慘叫着,撲棱着翅膀想逃離。路九星随了它的願,反手将鴨丢到段青旋面前。

路九星瞥了段青旋一眼,出了這間屋。沒多久又折返回來,手中多了一團雪。

路九星将雪團扔在段青旋臉上,發洩自己的不滿,力道卻不重。

雪粒有少許粘在睫毛上,段青旋唇線抿的筆直,漠不關心地把鴨放到一邊,任它叫的凄慘,自己淡然吃着飯。

這鴨是路九星養的,又不是他養的。今早段青旋不小心打碎路九星燒的陶罐。為此,路九星兇了他,段青旋生悶氣就把小鴨偷出去散心。

本以為路九星會急得滿冷宮找鴨子,結果他倒不在乎。

路九星明明說過等這只小鴨長大就炖湯給他喝,結果鴨不見了也不去尋。

段青旋擰着眉,心中不舒坦。路九星幹嘛如此?搞的像自己為了榮華富貴背棄了他一樣。

他對路九星的情誼也很複雜,一時理不明白。

段青旋六歲初來冷宮,路九星就躲在暗處偷看他的一舉一動。當時,路九星還不是侍衛,只是冷宮的粗使雜役。

冷宮荒草叢生,蛇蟲鼠蟻到處可見。空氣中飄着一股黴味與臭水味,刺鼻到令人作嘔。

路九星從未見過如此白淨的人,金貴又嬌氣。拿不起一捆木頭,吃稍微馊了點的飯菜會肚子疼上好久。

有次他蹲在冷宮月貴人的墳堆旁發呆,聽到身後有什麽動靜。一回頭,路九星仿佛看到了月貴人口中描述的大海。

提起月貴人,宮人也免不了一陣唏噓。月貴人是皇上出海南巡回航時帶回來的女人。

沒人知曉月貴人的身份,只知月貴人性子剛烈,不願承寵。幾度頂撞皇上,後來有孕卻自行打胎。

此事讓皇上極其惱怒,以謀害皇嗣的罪名将月貴人打入冷宮。

或許是出于對自己未出世孩子的愧疚,月貴人對年紀尚幼的路九星經常施以照顧。可惜,月貴人進了冷宮沒一年就去了。

月貴人說,海是藍色的。海上會起漩渦,危險帶着吸引力。

段青旋趴在墳堆上面,頭上紮了三個小揪揪,白色的衣裳沾了黃泥巴,小臉也髒成了小花貓。

路九星對上的是段青旋的眼睛,那是他幼時見過最好看的風景。

段青旋一直趴着不動,有點害怕地看向他。

路九星從懷裏摸出半個黴饅頭,二話不說塞進段青旋嘴裏。然後,段青旋無聲地哭了。

他這一哭可把路九星吓得驚慌失措,連忙捏着段青旋的臉把黴饅頭摳了出來。

後來,路九星身後就多了條小尾巴。

段青旋有多難養?因為長時間的養尊處優,導致他體能很差,腸胃很嬌弱。

有次吃壞了東西酸水都吐出來了,路九星就再也沒有讓段青旋吃過不幹淨的吃食。

洗了涼水澡會生病發燒,于是路九星天天蹲在竈臺燒熱水。

天冷了會得風寒,路九星寧願自己不穿,也要給段青旋多裹幾件衣裳。

段青旋有時睡覺還會發夢魇,路九星就一直守着他。

再長大點,長到十歲,路九星發現有些太監總是盯着段青旋瞧。那目光黏糊糊的好惡心,就像幼時那些男人看他娘一樣。

路九星趕走那些太監,用命護着段青旋。

段青旋并不是一直待在冷宮,在這裏他可以自由出入。皇子們去國子監上學,他就去旁聽。

有次被人發難,回的晚些。路上段青旋差點讓醉酒的侍衛調戲,要不是路九星出來尋他,後果不堪設想。

“那侍衛打人好厲害。”熒熒月光下,小少年捂着流血不止的鼻子,對另外一個小少年道,“我以後也當個侍衛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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