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聖意
聖意
燕懷峥走後, 偌大的紫宸殿內便只剩燕钊一個人,連宮人都吓得躲得遠遠的。
沾了燕懷峥血的鞭子被燕钊擲回書案。
他盯着地上那點點凝結了的暗紅血跡良久,發洩之後的愧疚和空虛如約而至。
燕钊近來頭風發作得越發頻繁, 他披散着頭發走回寝殿, 連腳步的回響都越發空寂。
合上眼沉沉睡去,那女子便又入了夢。
那個他發自真心愛過的女子滿臉血淚朝他撲來:“燕钊!你該為我阿耶償命!”
是他親手殺了她的阿耶, 是他親手屠了她暮氏滿門, 可欲成大事, 哪能拘泥于兒女情長?
他知他對不起她, 千百般地對她好,可她就是不肯再看他一眼,每每相見,也只想取他性命。
就連她死了這許多年後, 日日入夢來時都是刻骨的恨。
如今,他們唯一的兒子也長得越發像她了, 半點沒有他們燕氏的魁梧結實。
燕钊煩躁地翻了個身, 暮凝霜的臉終于消散, 卻又有更多帶着血的雙手伸向他:他的父皇、他的皇兄皇弟、還有同他并肩作戰過的同僚……所有死在他劍下的故舊都蜂擁而至, 叫嚣着來索他的命。
燕钊猛然驚醒, 夢中喧嚣戛然而止, 四周靜的出奇。
他睡意全無,索性沒再喚宮人,批了衣服起身,踩着寒涼的月色出了寝宮。
內侍不敢打擾, 只提着宮燈在燕钊身後遠遠地跟着。
他沿着宮道漫無目的地走, 不知不覺到了暮凝霜曾住過的宮殿。昔日富麗堂皇的宮殿因着久無人居住,廊檐牆壁早已退了色, 甚至結滿了細細密密的蛛網。
燕钊伫立宮門前良久,不知是不敢還是不想,擡起的腳始終沒邁進去,他一轉身,徑直朝相反方向離去。
偌大的皇宮內靜谧非常,只有一處宮殿亮着燈,隐有談話聲傳來。
那殿裏住着當今太子,他最為敦厚持重的兒子——燕懷旻。
許是那顆殺伐決斷的心在今夜難得顯出了孤寂脆弱,燕钊竟朝那道宮門行去。
*
“聖人怎會在這時傳旨?”雲眠頂着朦胧的睡眼,由着阿娘和蘇蕤為她梳洗打扮。
崔葉蘭蹙着眉,搖頭道:“不知,傳旨的是紫宸殿的掌事,人俱等在正廳了,咱們得快些……”
雲眠想起阿耶所言聖人要在她及笄後為燕懷峥賜t婚的事,可若是賜婚旨意,大可不必這般深更半夜急着前來。
一種不太好的預感瞬間襲上心頭。
雲眠将前世及笄前後的事來來回回想了幾遭,忽地記起,似就在這時,原太子燕懷旻犯了樁錯失了聖心,至于具體是什麽事,她那是也未曾關注過。
“阿娘,”雲眠忽地扯住崔葉蘭的手,“阿耶呢?”
“你阿耶這會兒正在正廳招呼掌事公公呢!”
她心下稍稍松了口氣,卻又猛然想起雲翊:“那阿兄呢?”
崔葉蘭似被她這般緊張的情緒感染了,手下動作一頓:“晚膳那時進宮去了,說是太子殿下有事傳召……”
兩人對視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出驚慌。
可前世,阿兄雖為東宮屬官,卻并未牽扯到那次事端中。
強自按下心中憂慮,雲眠跟着崔葉蘭匆匆趕到正廳。
掌事公公等得已有些不耐,見人終于齊了,才不緊不慢地宣讀聖旨。
如雲眠所料,這道深夜飛來雲府的聖旨無關賜婚,而是要他們全家即刻進宮面聖。
雲家坐落在西京城的繁華地段,就在皇城根下,雲府馬車跟在宣旨掌事的車馬後行了不過半個時辰便到了宮門口。
下了車,又換步行,穿過大半個皇宮,終于到了紫宸殿。
雲眠雖也來過皇宮幾回,可從未進得過紫宸殿,雖是好奇,一路卻低眉垂眼,不敢亂看。
步入宮殿,燈火通明,沒有一人說話,卻能感覺到有道視線朝着他們沉沉壓過來。
雲眠整個心都變得沉甸甸的,她随着阿耶阿娘一道俯身下拜。
良久,久到雲眠的膝蓋都要跪麻了,上面才有道威嚴的聲音緩緩飄下:“平身吧!”
燕钊的視線在雲眠面上略轉了轉,眯了眯眼,這才看向雲中鶴:“阿兄近前來,咱們兄弟二人許久沒好好說過話了。”
這一句“阿兄”着實把雲中鶴吓了一跳,又慌忙跪了下去:“聖人折煞老臣了!”
見他這般惶恐,燕钊笑笑:“阿兄何必這般呢?想昔日你我同在靈州長大,同吃同睡,那是旁人比不了的情分。且幼時朕的功夫和課業還是由阿兄教導的呢!”
“老臣惶恐!”雲中鶴全然沒有在家時那副果斷暴躁的脾性,對着皇帝,都快要把脊梁骨折進塵埃裏。
燕钊手中茶盞啪嗒一聲置在案上,将殿中衆人驚了一跳。
“是以,朕便将長兄的兒子當成自己的來養,讓他陪在旻兒身邊,盼他們也能有我們那般的情誼。果真,雲翊沒辜負朕的期望啊!”
說及此,燕钊卻忽地話鋒一轉:“今日朕聽聞,雲翊仗着自己太子詹事的身份私下毆打當今狀元郎,事發後還讓太子替他遮掩……”
他的話輕飄飄的,可一落下,便似驚雷炸響在幾人耳畔。
雲眠整個人都僵住。
怎會?她阿兄向來光風霁月,怎會行如此魯莽之事?忽想起及笄宴上所發生的事,心裏隐隐有了猜測。
雲中鶴當然不相信兒子會這般莽撞無禮,可對着聖人,他只會惶恐地一拜再拜,口稱恕罪雲雲,沒有半點要分辯的意思。
瞧着他依舊這幅軟骨頭,燕钊心裏的怒火才稍平了平。
他可以容忍底下人濫用權利,可以容忍他們中飽私囊,但他唯一不能忍的,便是任何對他權利的威脅存在。
是以,他才選了最為中庸敦厚的燕懷旻做了太子,才會将成年的皇子遠遠地打發到封地去。
皇家骨血,誰不是踩着累累白骨登上至尊之巅,他更是如此,因而,他不能容忍任何威脅的存在。
可就在剛剛,他站在兒子殿門前——
他那好兒子說:“這等事,孤幫你瞞下也就罷了,若是讓父皇知道可如何是好?”
“我也是一時沒忍住,聖人怎會點了這樣的人做狀元!”是那雲家長子的聲音。
“父皇做事,向來是不喜旁人置喙的。說起來,今日是你小妹及笄,孤都沒來得及送份賀禮過去……”
“翊替小妹謝過殿下好意。”
兩人又閑談幾句,談及雲家幺女婚事,雙雙嘆氣。
“孤也知三弟是荒唐了些,确實委屈了你小妹……”
雲翊卻笑:“總歸旨意未下,若殿下有更好的郎君人選,倒不妨說來聽聽……”
這等家常般的談話好巧不巧,落盡悄然而至的燕钊耳中。
雲翊打傷了狀元郎,說大可大,說小可小,燕钊并不在乎。
可透過這番對話他方知,他這個自以為放心的兒子竟有了自己的心思,這是他不能忍的。
燕钊輕笑了笑:“雲相快快起身,看吓成什麽樣子?左不過孩子玩鬧過了些,說說也就罷了,只是,朕近來聽聞,雲家對朕的峥兒頗有幾分不滿啊?”
聽得這話,雲中鶴欲再次下拜請罪的身子僵了僵。
事關眠眠的終身大事,他猶豫了。
誰知,脆生生的少女音卻搶先開了口:“回聖人,顯王殿下龍章鳳姿,風采卓然,阿耶每每提起無不誇贊的!”
燕钊頗感意外,眯着眼睛瞧向雲眠:“哦?此話當真?”
“千真萬确!”雲眠學着阿耶的模樣深深伏拜在地,“不怕聖人笑話,臣女久聞殿下風姿,心甚向往……”說着,那聲音裏還透出幾分小女兒的羞澀來。
燕钊瞧着殿中深深伏拜的父女二人,輕哧:看來這雲家女果真也是那等趨炎附勢之輩。
趨炎附勢好啊!骨頭軟,好拿捏,總比那些自恃門楣的硬骨頭讓人放心,也讨人喜歡。
燕钊眉宇間的戾氣盡數散開:“如此,甚好。”
“峥兒!”他轉身朝身後喚了一聲。
雲眠悄悄擡起眼,驚訝地瞧着燕懷峥自聖人身後的屏風後轉了出來。
燕懷峥也在殿前拜下:“父皇。”
燕钊瞧着兒子蒼白的臉色,笑了笑:“如今這雲家娘子親口所言屬意于你,那鎮國公家也願同朕攀個親家,峥兒,該如何選,朕都依你……”
他笑着,卻暗暗打量着自己這個兒子。
在他看來,燕懷峥不算聰敏,也不算敦厚,甚至奢靡鋪張、風流成性,壞毛病一堆。
可這個兒子好就好在,他所需所求皆是他能給予的。金錢、女人,要多少他便能給多少。
眼下,他已然對燕懷旻生了忌憚,本能地就想試一試他身邊的另一個兒子,是否也背着他藏着狼子野心。
鎮國公府,兵權在握,在當權者眼裏無非一塊大肥肉。
燕懷峥頂着燕钊注視的目光,似無所覺,一雙眼睛肆無忌憚盯着雲眠。
韶華正好的小女娘,姿妍麗色,誰瞧了不心動。
“兒子選雲娘子。”燕懷峥開口,眼中垂涎之色甚濃。
燕钊大喜,心下陰霾終于散開,他大掌一拍,哈哈笑道:“甚好!那朕便将雲家娘子賜于你,也不用請欽天監那些老頑固來了,就下月吧!便叫你們完婚!”
竟将雲眠像個物件般,賜給了燕懷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