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舅父

舅父

霜枝随着雲眠到了後院, 如往常一般隐在暗處沒有現身。

她今日特意換去一身玄衣,難得穿上了一身茶褐色。

今夜整個顯王府張燈結彩,賓客盈門, 饒是素來不喜熱鬧的她心情也跟着雀躍了幾分。

她的殿下成親了, 從此之後,他再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她在婆娑的樹影間, 不自知地彎了唇。

她目力極好, 借着屋內燃着的喜燭, 她一眼就瞧見了身着王妃喜服的雲眠。

雲娘子似乎對什麽頗為不滿, 搭下好看的眉眼,還将屋裏衆婢都譴了出去。

那王妃的喜服是代表着權利的象征,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可她好似全然不看在眼裏。她一會兒扯扯裙擺, 一會兒又拽拽前襟,似乎被這繁複的喜服裹得很不舒服, 恨不能馬上将它脫下才好。

折騰了好一會兒, 她終于稍稍安靜了片刻, 須臾, 又轉而去折騰頭上的那頂華貴的冠子。

霜枝無聲笑了。

她雖平日裏不說, 卻是喜歡極了這位王妃的。她不似京中那些貴女們那般教條, 一言一行都恪守着所謂的禮節,就像是具古板的提線木偶,按照既定的規則言行。

雲眠她鮮活,更似荒原上的野花, 肆意, 卻更爛漫。盡管,在人前, 她也總喜歡裝一下大家貴女的風範。

霜枝的笑在眼底漾開。

有野貓無聲自牆沿經過,霜枝出于本能地将它一把擒住,本想如往常那般将它丢出幾丈開外,頓了頓,卻是将它抱進了懷裏:“也罷,今日我心情好,便饒你一條小命,待來日,可要謝謝我們王妃呀!”

說着,還上手摸了兩把小貓頸間的軟毛。

只是,她慣常持刀弄槍的手,做不來這般溫柔的動作,小貓被她一摸,整個身上的毛都炸了起來,開始拼命掙紮。

應激之下,鋒利的爪子在霜枝的臉上劃了道血痕。

“嘶——”霜枝冷下了臉,“真是掃興啊!”

只是,掃興的卻不只是那只貓。

整個顯王府的賓客人人挂着張喜慶的笑臉,卻唯有一人哭喪着臉,垂着首,如幽魂般飄蕩進了內院。

霜枝警覺地回頭,目光望去,卻瞧見了如喪考妣般的雲翊。

“眠眠……”他口中嘟囔着,腳下虛浮着蕩進了院子,待望見那屋檐下挂着的大紅喜字燈籠時,腳步又驀地停住。

霜枝就那麽看着他。

他雙腮泛着不正常的紅,那滿身的酒氣即使霜枝隔着老遠都聞到了。

在雲府這段日子,她倒是同雲家這位郎君打過幾次交道,端的是清風朗月般的人物,對他的印象倒并不算壞。

雲翊對于雲眠嫁于燕懷峥這件事,始終覺得是受了自己的牽累,心裏總是懷着愧疚。今日來之前便打定了主意,定要将那燕懷峥灌醉,套一套那小子心裏話,以确定妹妹在他心中是何分量。

只是許多酒下肚之後,燕懷峥還似沒事人般,他自己倒先醉了個東倒西歪,哪裏還記得之前的計劃,整顆心都被妹妹離家的不舍和自己的愧疚所淹沒。

雲翊盯着那燈籠許久許久,忽地便有清淚落下:“眠眠,是阿兄對不住你……”

霜枝聽着他絮叨的話本就已經不滿,又見他在自家主子大喜的日子裏跑到屋前哭,便氣不打一處來。當下便決定給他頓教訓,便自暗處走了出去。

淚眼中,那檐下的燈籠慢慢模糊,連成一大片的紅。雲翊掩袖拭淚,目光清明時,那紅彤彤的燈籠竟幻做了一張美人面。

美人發髻高挽,神色清冷,懷裏還抱了只瑟瑟發抖的貓。

“你哭甚?”霜枝的語氣已經很是不好。

雲翊已經醉得迷糊,只覺眼前人很熟悉,再往下瞧見她一身茶褐色衣裙,便将她認做了眠眠。

眠眠該是怨他了,雲翊上前,伸手就想抱住她:“眠眠啊!阿兄對不住你……”

霜枝被那伸來的手吓了一跳,迅捷地後退一步,看傻子一般盯着他。

“你看,你都不讓阿兄抱了,也不喚我阿兄了。”雲翊見她閃躲,心中酸意更甚。

雲翊幽怨地看她,忽地看到那張晃來晃去的臉上似有抹血跡,心下便是一慌:“別動!”

霜枝被他這一聲叫吓了一跳,一時竟當真沒動彈。

他的手指便摸上來,擦去那滴血:“怎的受傷了?”

恰此時,野貓被霜枝無意識的大力捏的一聲慘叫,雲翊這才想起這貓來,心下了然。

“想是被這畜生劃了,都出血了,要好好消毒上藥的,不然會留疤的,女孩子家家,留疤了不好……這貓阿兄先幫你養着,待磨磨野性再給你,”說着便不由分說上來扯她的手,“走,阿兄先幫你上藥……”

霜枝被那一句“女孩子家家”的話驚住了,還是頭回有人稱她為“女孩子”。

從小到大,她身上傷痕無數,留下的疤也不是一個兩個的了,倒是從未有人在意過。

霜枝面色古怪,望了雲翊幾眼。

見他那般固執要過來牽她手帶她去上藥,霜枝很是無奈。

同一個意識不清醒的人哪裏講得明白道理。霜枝閉了閉眼,一個刀手劈下去便将雲翊砍暈了。

然後,她很好心地拎着雲翊的一只胳膊,以一種奇特的姿勢将他丢去了客房,臨走前想了想,将那只貓也丢在了他身旁。

她動作很快,一來一回不過一息的功夫。

可也就是這麽一會兒,等她再回來時,卻覺得似乎不對了。

屋子裏依舊安靜着,只是原本虛掩着的門大開着,再定睛一看,蘇蕤那丫頭竟躺在地上。

霜枝心頭一跳,可那種感覺很詭異,她明明察覺到了異常,卻感覺不到旁的除雲眠之外的氣息。于是,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湊上前去,這才瞧見了坐在雲眠對面,被櫃子擋着的老翁。

腦子便是嗡的一聲。

霜枝臉色白了白,自知不敵,悄然退了出去,去前院尋燕懷峥。

*

見那老者依言坐在桌前,雲眠心下稍微松了松,将發簪悄然藏在袖中,小心上前,替那老者斟了一杯茶。

“阿翁請。”

老者依言端起茶杯,在袅繞的熱氣中睨了雲眠一眼:“小丫頭就不好奇我是誰?”

雲眠笑笑:“您若想說,自然會說,您若不想說,我問也是徒勞不是?”

“哈哈哈,”那老者仰天笑了幾聲,“小丫頭倒是有意思,比你那呆板木讷的父親有意思的多了!”

雲眠心頭一緊:“阿翁識得家父?”

老者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不緊不慢喝了幾口茶,才将茶盞輕輕置回桌上:“自是識得的。我們初見之時,你阿耶還只是靈州鄉野農戶家的兒子,那時候正因着家中不寬裕沒錢找開蒙先生發愁呢!”

又是靈州。

雲眠心跳得厲害,面上卻裝的一副雲淡風輕:“靈州時的事,我倒很少聽阿耶提及。”

“是啊!”老者幽幽嘆了口氣,“那時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誰能想到,如今雲中鶴那老兒竟成了當朝相爺了呢?”說着,似乎起了玩心,一雙矍铄的眼睛看向雲眠,“丫頭你說,以你阿耶的才能,可擔得起這一國之相爺?”

雲眠聽了出來,這老翁對父親怕是有些成見的。

她也素知,父親才能平庸,功績更比不得高家楊家兩家的赫赫戰功。

“聖人仁厚,阿耶能有今日,全仰賴聖人顧念昔日相伴之誼。”她聲音清脆,倒是沒有反駁老者的話。

那老者似乎也很驚訝她這般回答,臉上閃過玩味:“你倒不替你阿耶遮掩,”忽t的,似又想起什麽般,臉色微微變了變,又道,“不過燕钊那厮仁厚?倒不盡然,如今朝堂之上,有功有能之臣被他奪權架空,倒是那等趨炎附勢之輩卻被他委以重任,你道為何?”

“燕钊”這個名字雲眠那日從那個死在河畔的青年口中聽說過,知乃是當今聖人的名諱。心下對這老者的身份也有了幾分猜測。

她知這老頭不簡單,同他周旋也不過是想拖到霜枝發現自己這邊的異常,便笑笑:“朝堂之事,我一個小女子自然不懂……”

老者凝視她片刻,并不揭破:“哈哈!好,那咱們便說些你能懂的,”說着,他往她跟前湊了一湊,“你同那小子,是怎麽回事?可否同老朽講講?”

他問的,自然是燕懷峥了。

皇帝樂意見她趨炎附勢攀附燕懷峥,她便對皇帝說傾慕燕懷峥許久。可在這個很不簡單的老頭面前,直覺告訴她,沒有這麽好糊弄。

雲眠搭下眉眼思索片刻,彎唇笑笑:“适齡之年,他當娶,我當嫁,就是這麽回事。”

“竟只是如此?”老者目光還未從她身上移開,“你們二人此前就沒點情誼?”

雲眠拿不準這老頭到底是什麽居心,也不好貿然回答,大腦正急速運轉間,外面便有腳步聲傳來。

“舅父。”

燕懷峥推門進來,因為走的太急,胸腔急速地起伏,他将這燥意壓下,面上端出一副冷淡的表情,目光似不在意地從雲眠面上淡淡滑過,定格在那老者身上:“您要來,怎不提前知會一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