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宮廷歲月027
宮廷歲月027
素娥和幾個宮女一起整理确認司珍司給各宮送的節令物, 确保裝盒的各類物件一件不錯。
“楝葉簪一盒十二支,各位娘娘的都裝好了嗎?”素娥清點完自己跟前的,轉頭問其他人, 每人皆說‘好了’。
楝葉簪其實就是仿照楝葉形狀做成的簪子, 在夏至前後楝葉插頭也算是很早就有的習俗了——《荊楚歲時記》就有‘夏至節日...民斬新竹筍為筒粽, 楝葉插頭’的記載。
如今民間依舊如此, 只是宮裏面的娘娘就不好一支樹枝插頭了,所以都用玉、牙等珍貴材料雕成的楝葉簪。簪身是樹枝,而簪頭只是一片葉子,雕出葉形、葉脈就行, 是一種很簡潔的簪子。宮外其實也用, 只不過一般用獸骨、木頭雕刻而成, 價值低廉的多。
其實素娥今天插的簪子就是楝葉簪, 只不過她的楝葉簪既不是玉牙雕的, 也不是骨木刻的。簪身是竹的,簪頭的楝葉卻是用纏花做的, 再用絲線纏繞固定到簪根上。
此時像生花裏沒有纏花一類,但這問題不大, 是後世的人回望過去, 才會給很多東西分門別類、追根溯源。而站在時間長河的上游, 人們對自己生活中出現的東西是沒什麽敏感度的, 特別是那件東西看起來并不特殊時。
如今簪花盛行,只是鮮花不是時時都有的,而且屬于一次性用品,一些稀有高貴的花, 等閑根本負擔不起,像生花就這樣出現了。各種做像生花的法子都有, 除了最傳統的用羅帛、用輕紗去仿真,還有用花臘的(就是幹花),用紙花的,用金花銀花的,用通草的,用藥玉的......
素娥用絲線在紙板上纏出花葉形狀,雖然別出t心裁,卻也算不得什麽。在大多數人眼裏,像生花本來就多是賤物,以她用的材料,更是不值什麽,總歸難登大雅之堂。
看到的人普遍覺得,看着還挺好看,但這大概是素娥自身的緣故。這方面,認識素娥的宮女是有經驗的——古人不似現代人,講究個性,要是見到什麽好看的、新鮮的,照模照樣學起來絲毫沒有心理負擔。
所以大家見素娥穿的好看的衣裳,戴着好看的首飾,梳的好看的發式,那都是學過的...結果雖然不能說醜,但好像和期待的差別還是太大了。
如果素娥知道她們的想法,大概也只會哭笑不得。要知道,所有看起來簡單,但又格外出效果的東西,往往需要非常精細的基礎。
為什麽俗話會說,三代才知穿衣吃飯?表面上看,是脫離了暴發戶的階段,化繁為簡了。實際上會那麽簡單嗎?如果‘簡’就好了,那豈不是學普通人的樣子就好了?這裏面甚至不是錢的問題,關鍵還是細節,還有個人與之相符的氣質。
‘氣質’的話,大多也是養出來的,處在特定的環境中成長,人就會有文雅、富貴、不拘一格、軟弱、拘謹、粗俗等等氣質。‘居移氣、養移體’,孟夫子誠不我欺!
看起來是挺普通的一根楝葉簪,用竹子和纏花制成,可為什麽看上去就不廉價呢?竹子不是随便挑的,素娥是恰好看到了一根簪根粗細,長短也合适的實心竹,這才動心要做竹簪的。用心打磨後,簪子看起來光滑且顏色深沉,更接近烏木簪了,樸素質美。
只有簪頭處有竹節,且由竹節處分出一小枝,素娥保留了小枝兩指節的長度,由此更有天然趣味。
顏色深沉的簪根,配上碧綠清新的纏花楝葉,一個是竹木禀直,一個是纖纖絲纏,一個舊樸,一個簇新光亮——效果真的好,素娥做好之後特別喜歡!甚至覺得這算是妙手偶得,再想做這麽漂亮的作品,也要看有沒有靈感了。
花簪、楝葉簪、像生花、百索子...司珍司這邊把盛夏的節令物一件一件裝好,确保無誤。送給每位妃嫔的,都按照宮殿等歸類好,還寫了箋子粘在盒子外,以防弄錯。
在素娥這兒快弄完的時候,羅天香叫了她到邊上,低聲與她說:“司珍大人叫我問你,今夏你可還有沒穿過的好衣好裙?還有首飾脂粉之類,可有缺少的...若缺少的話,你說來,我先借與你。”
“明日你去各殿送東西,不似在司珍司裏随意,代表的是司珍司的臉面。總要你穿戴的像樣些,司珍大人也臉上有光。”
這當然是随口找的說法,素娥是完全明白的——正如推銷一件貨物,總會将那件貨物包裝一番。
前幾天的談話言猶在耳,如今具體安排也下來了,就是素娥和其他幾個宮女分送各宮節令物。大概是不想讓下面的人傳閑話,這一切看起來和往常送東西給各宮沒什麽不同...但看看羅天香安排她去的幾處吧!
首先是重照殿的娘娘們,而重照殿裏的主位妃子可是嫔位的彭充儀!彭充儀名彭婉,是個有名的病美人。她這樣的美人惹人憐惜是惹人憐惜了,可在争寵這件事上,沒個好身體确實是硬傷。倒不是說不能侍寝,只是身體病弱,被禦醫判斷‘難有子嗣’了,如今皇帝還憐惜她還好,只等這憐惜勁兒一過,怕是連她的門都不願意踏了。
然後是凝芳殿,這裏有餘紅雲餘婕妤。這位餘婕妤被宮裏很多妃嫔看不起,一方面是因為她出身太差,是宗親進獻的,據說以前是某位郡王府上的舞姬。另一方面,就在于她總喜歡給皇帝推薦新人了,她似乎拿這當穩固自己在皇帝心裏地位的砝碼,這當然會惹得宮裏其他妃嫔不滿。
而且也确實不好看!
最後是寶明殿,這裏住着才人範明珠。這位範才人倒是沒聽說有找人固寵的意思,而且她一個年輕的低位妃妾,争寵肯定自己上啊,找別人做什麽——然而,剛出來的消息,她懷有龍裔三個月了!這種情況下,找幫手就不足為奇了。
羅司珍甚至打聽地更仔細,曉得她所在的殿閣沒有主位,只她和另一位宋才人,以及一位縣君居住。宋才人和她平起平坐,而且聽說關系不大好,她不大可能拿宋才人固寵。
至于那縣君,則是資質平平。官家剛登基半年,她就從紅霞帔變成了縣君。可直到如今,依舊是個縣君,可想而知官家早把她給忘了!
所以,範才人如果要找人固寵,就只能在宮女們身上想法了。只是宮女之中雖有‘滄海遺珠’,可也不是随便就能撿到的。大多數宮女其實都普普通通,畢竟分派到各宮,沒有特殊理由,哪會無緣無故來個天資出衆的?
這就像是現代的娛樂圈,到處是美女,沒出頭的小演員裏也不乏遺珠。但真正有明星資質的,顯然也不是菜園子的大白菜,想要的時候就能去摘一顆...如果不是這樣,哪來那麽多‘強捧上位’的,資本難道不講究投入産出?
“不煩司珍大人和羅姐姐了,衣服首飾我都有...而且我想着,其實也不好太張揚。”素娥其實是不願意自己像個被包裝的商品,即使現在也沒什麽兩樣了。只是話不能直說,只好如此借口說道。
羅天香聽她這樣說,又上下打量她,也點點頭:“你說的也是,到底是叫娘娘們看,你要是太張揚了,反而不叫人喜歡。再者,你本身就夠出挑了,也不用借衣服首飾增光,才能叫人另眼相待。”
這樣一來,事情便定了。第二日是往各宮送節令物的日子,素娥一早起來洗漱,完畢之後穿衣梳頭。
穿的其實和她平時沒什麽兩樣,一件藕色羅對襟衫子,交領穿着,露出裏面一點雪白領子。下面掩衣的裙子是月白的紗羅,裙子上夾缬印染着櫻色的球路紋,仿佛是一片一片的落花。裙帶是櫻色的,一條同色的宮縧也從腰間軟軟地垂下來——
她平常或豔或素的顏色都穿,而這樣的配色在宮女不許太過豔麗的大背景下,也完全挑不出問題。真要說太素淨,那也沒有,夾缬印染的料子可是宮內宮外少女都喜歡的家常服飾用料。既活潑鮮豔,又沒有織錦彩繡那麽隆重,就恰到好處。
只不過是她穿,就有一種過于淨扮的滋味...大約是‘獨在異鄉為異客’,何況她跨越了時空來到這裏,她自己不覺得,實則從骨子裏有一種隔閡。像是梅雨時節的那一場雨,綿延到天邊去,不絕如縷,仿佛時間和空間上都沒有盡頭,永遠不會停止。
于是寂寞就這樣泛開了。
但很奇怪,她并沒有因為吸飽了水分就變得沉重,相反輕盈的不得了。仿佛一滴眼淚落到地上,并沒有洇濕地毯,留下一個圓圓的深色痕跡。而是就那麽清脆地摔開,清清楚楚,眼淚的碎片也是一瓣瓣地分明。
素娥慢慢地梳頭,梳的發式很簡單——其實也不需要宮廷特別規定宮女不許梳高的、奇巧的發髻,那些發髻都很麻煩,需要別人幫着梳。而宮女一般都得自己梳頭呢!就算能使喚小宮女,可一般的小宮女,哪個有梳好發髻的本事?
這次梳的發髻也沒有個名目,算是素娥自己琢磨的,因為需要盤發,姑且稱之為盤髻好了。只因為梳起來簡單,看着也很上臺面,所以梳的挺多的。
頭發只需要分前後兩區,後面紮高馬尾,前面則是壓着半圓的發包往後梳,和馬尾結到一處。因為她本來就頭包臉,所以這種發包很少用,用也很克制,比別人小了一圈。這樣顯臉小、顯端莊是一樣的,還更自然。
再就是馬尾分成兩份,一份折一下是一個圈,但看不到明顯的發鬟洞,剩下的頭發繞着馬尾根盤就是了。另一份也折一下,然後幾乎是一樣的操作。
這盤髻和雙髻很像,但雙髻不用發包(當然,用也可以)。且雙髻折出來的兩個緊實發鬟講究對稱,而盤髻的兩個緊實發鬟一個立着,一個側倒着。其實從正面t看,雙髻更像是縮小版的朝天髻了......
如此這般之後,素娥用的發帶都是頭發同色的黑發帶,絲毫不顯眼。最後也只插了她那根楝葉簪,別的什麽都沒有。
素娥這樣打扮來到司珍司,沒有引起別人注意,因為她看起來就和平常差不多。
羅天香倒是見到她後,有些看不過去,見沒人注意,就低聲與她說道:“...雖說是不要張揚,可你這般也太尋常樣子了。好歹用根金簪,再用些胭脂水粉——我曉得你不需要脂粉妝點,可第一次見娘娘,也顯得鄭重不是?”
不似素娥上輩子歷史上的清宮,宮女不許塗脂抹粉,這大燕倒是許宮女用胭脂水粉,只是不許宮女濃妝。
素娥不說話,只是笑笑。這個時候羅天香也沒時間趕素娥回去化妝了,見她如此,便嘆口氣說道:“也罷,你往常都不上妝的,忽得如此,倒惹人矚目了。”
羅司珍安排素娥是暗中進行的,至少她有意瞞着幾位關系不好的女官...也算是防着有人壞事吧。既然是這樣,當然不好叫人議論。
素娥也不是有心素顏,只是這輩子的身體才十五歲,而且因為身體狀态格外好的原因,真的就是字面意義上的不需要化妝品。考慮到古代化妝品的種種憂慮處,除了偶爾場合需要,她真的很久沒沾過化妝品了。
至于這次,大概是習慣使然與內心抗拒共同作用,讓她下意識根本沒想過化妝。
稍遲一些,素娥就與今天送東西的宮女彙合,大家分派了東西,就要往各宮走。忽然,素娥像是想到了什麽,看向和自己同一路的一個宮女:“冬兒的姐姐在餘婕妤的凝芳殿當差,不如我們與冬兒她們換個差事,叫她能和自己姐姐見一見?”
冬兒感激地看了素娥一眼,她是這一次幾個宮女裏年紀最小,入宮時間也最短的(除了一起去,只負責拿東西的小宮女)。之前哪人送哪宮都是定好的,分派下來了,她便是想借機去凝芳殿看姐姐也不敢開口。眼下素娥開口說了,倒是解了她的急。
和素娥一組送東西的宮女無不可地點了點頭——凝芳殿算是離尚功局最遠的宮殿之一,無論換哪一樁差事,算起來也是賺的。
而和冬兒同組行動的宮女也體諒她,不在乎因此多走的這點兒路程,答應地很爽快。就這樣,雙方換了一個活兒。素娥她們不送餘婕妤所在的凝芳殿了,而是改送林美人住着的清輝殿。
素娥和同伴要送寶明殿、清輝殿、重照殿三殿的節令物,因為寶明殿、清輝殿距離尚功局較近,她們便先往這兩殿去。畢竟三殿所有妃嫔的東西加起來也有些分量了,便是叫了兩個小宮女跟着跑腿,她們手裏的東西也不少,還是先‘卸貨’比較輕松。
寶明殿和清輝殿兩殿之中,又寶明殿更近,它是大內之中,延福宮東側宮殿群裏打頭的一個,素娥和同伴過了迎陽門,不多久就走到了。
“寶明殿有範才人、宋才人,還有汝陽縣君。”同伴念叨了一句,這三位妃子的節令物都在她手上捧着呢。
就在殿外,灑掃的宮女見到她們,立刻放下了笤帚,過來搭話:“姐姐們是哪一宮的,來我們寶明殿可有事?”
一般在外灑掃的宮女,都是一宮之中地位比較低的。除非是那種寵妃所在的宮殿,不然逢人都是叫姐姐姑姑的,這一點無論對方年紀大小。
素娥她們說明了來意,很快灑掃宮女就入內和內庭的宮女禀報了,那些宮女才能和貴人們說話通傳——也沒等多久,頭一個範才人就見到了。
雖然範才人和宋才人都是才人,不過考慮到範才人眼下懷着龍裔,一殿之中先給她,誰也說不出什麽不是來。
素娥等人才踏入屋子,就聽得一個女聲笑意吟吟的,聽得出來心情不錯:“時下節令物?這兩日六局的人倒是常來,先前還有人送了粉...只可惜本位萬分小心,是不敢用了!便是生了痱子,也只能忍着。”
‘脂粉’也是夏至前後的節令物之一,只不過不是胭脂水粉的那個脂粉,而是類似痱子粉的東西。
素娥她們捧着東西,依舊穩穩當當沖範才人行了禮。範才人叫免禮後,她們站到一邊,素娥的同伴就規規矩矩開口:“娘娘,奴婢們乃是尚功局司珍司的宮女,特來送些節令物......”
範才人原本都微笑聽着,直到注意到位置稍靠後一些的素娥,嘴下意識抿了起來。直到司珍司的人告辭離去,往常該有的放賞也忘了。還好她的貼身宮女記得這一茬兒,将早準備好的銀錢拿了來,塞給她們。
“你剛剛瞧見了的?”等到人退了出去,範才人冷不丁問貼身宮女。
貼身宮女當然知道範才人指的是誰,但此刻也只好裝傻道:“娘子說的什麽?司珍司送來的節令物并無什麽不妥,奴婢瞧着,有兩樣花簪格外別致呢......”
範才人自矜身份,不好直說,半晌才道:“宮裏養人呢...端的是人傑地靈——”
這可沒法裝傻下去了,或者說,繼續裝傻,說不定範才人會更生氣。于是貼身宮女忙道:“娘子不必這般說,天下人物出色的多了去了,可出色有什麽用?有運道有福氣才是最打緊的!”
“奴婢如今還記得,兒時在鄉間,有個鄰家姊姊,人物出色、百伶百俐,沒有說不好的。只是家貧,早早被家裏賣給了一個敗家子。不過三四年,奴婢再見她,已經被蹉跎地不能看了!”
“...就算是這宮裏,才貌雙全的女子也多的是,可也不是人人都有造化的。從來不能得見天顏的有,得見天顏不能叫官家垂青的更多。便是得了官家垂青,花無百日紅也是多數——要奴婢說,娘子如今為此心煩氣悶,實在不值。”
“而且說到福氣,現在宮裏有誰比娘子更有福氣?才承寵多久啊,便已身懷龍裔......”
大約是貼身宮女說的話确實有理,還說到了範才人的心坎上,她的心态總算恢複了...說起來也不是她那麽容易失了心态的人——好吧,作為一個實際也才十六歲,并無多少特殊見識的‘少女’,她的心态也确實沒有宮鬥劇裏的妃嫔那麽穩如泰山。
但到底也不是說看到一個美貌的宮女就會如此失态的,只能說這一個她不太一樣。
這會兒平靜一些了,範才人又忍不住嘆道:“若是這一個入了官家的眼,說不定...罷了,這樣的事一看命、二看運...我在宮裏從未見過這般女子,倒不是模樣,而是說不上來的情态。她在那裏,縱使是滿園春色、到處是莺莺燕燕,也只能看到她。”
“說句托大的話,宮裏的各位娘子,我差不多都是見過的。豔冠群芳的曹婉儀,色藝雙絕的孫修容,還有如今正當紅的溫美人,她也是以美貌聞名的...可當初誰也不能教我有驚為天人之感......”
範才人說的有些零散,但貼身宮女完全明白她的意思——說實話,她剛剛也被吓了一跳!
怎麽從沒聽說過,突然就蹦出來這樣一個美人?哪怕她是個女人,一見之下也忍不住一看再看。
另一頭,素娥她們又給寶明殿其他兩位送了節令物,這才離開。走在宮中高牆間的甬道上,同伴從素娥手上拿了一半的盒子,然後才說:“範才人倒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呢。”
這會兒甬道上沒什麽人,高牆又厚,就算隔牆有耳,也聽不到她們壓低了聲音說的話。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同伴竟敢背後八卦起範才人了。
素娥其實從一開始就神經緊張,很多事都沒注意到。此時聽同伴這樣說,也露出了茫然之色。
同伴見她如此,忍不住笑了一聲:“你沒注意到?範才人方才一見我們就自稱‘本位’呢!”
哦...素娥明白了。
此時的娘娘自稱‘本位’,約等于上輩子在宮廷劇裏自稱‘本宮’。而‘本宮’顧名思義,就說明這位娘娘是一宮之主...‘本位’,大概也有主位娘娘的意思吧。
如今這寶明殿,住着三位嫔妃,除了那位汝陽縣君外,剩下的範才t人、宋才人都是才人,之前甚至沒開主殿讓誰進去住,就那樣空着的。不過很明顯,接下來不會這樣了——範才人只要生下孩兒,不管是皇子,還是皇女,都有很大可能會升位份。
到時候她比宋才人地位更高,兼要養育孩兒需要地方,順便讓她搬到主殿就很順理成章。
“以如今範才人的形勢,雖說的有些早了,但不過遲早的事。”
素娥其實也覺得越是這種時候越該低調,禿嚕嘴了,把心心念念的事說出來,怎麽看都是低級失誤。不過,顯然真實的宮廷之中,時時刻刻注意任何細節,不錯說一句話、錯走一步路的宮鬥意識拉滿的選手也少見,所以這樣的錯誤不足為奇。比這得意忘形的事兒,這些年在宮廷她都聽說過呢!
宮鬥是有的,但宮鬥質量顯然沒有宮鬥劇那麽高...這很正常,影視劇需要戲劇沖突嘛,接連不斷的事件也只能說是劇情需要。
然而不管心裏怎麽想,素娥自己還是嘴上謹慎的,不說任何不好的話,以免不知道什麽時候給自己惹麻煩。
素娥與同伴也沒說太多貴人們的八卦(大概是知道這些話不好議論的,還有所收斂),很快就轉到了別的瑣碎閑話上。
因為接下來的清輝殿離寶明殿比較近,她們不多時就走到了清輝殿的殿門口。
說起來這清輝殿幾乎是宮裏最西北角的一座殿閣了,即使因為大燕皇宮狹窄,最遠也遠不到哪去。但就是這麽一點點的距離,也可能導致皇帝更不愛來吧——就像是素娥上輩子時那些開店的商家,可能就是不到十米的距離,兩家店鋪的生意天差地別。
在大家其實都是‘同類店鋪’的情況下,距離遠一些,确實是影響很大。
不過考慮到一開始安排妃嫔住處的時候,就會盡量把皇帝喜歡的安排得近一些,失寵了的安排的遠些...好像問題也不大?反正都是不算喜歡的。
總之,可以想象,清輝殿住的都可以說是不得志的後妃。其中的主位娘娘林美人,說起來她有一個特別的身份...據說她是皇帝的第一個女人。
當初是先帝皇後身邊的宮女,皇後見太子漸漸長成,賜個宮女多正常啊。當時林美人也是‘八月良家子’,再加上是嫡母所賜,所以得了個‘昭訓’的位份,倒不是沒名沒分的那種(昭訓是正七品的太子妾)。
不過她好像從來沒有特別受寵過,在太子妃嫁給太子後,是太子妃做主,以她一貫勤勉本分為由,給她升了一級,就是正六品的‘承徽’。再升就是太子登基做皇帝,給自己的妻妾普遍升職了,她随大流也就成了正五品的才人。
升做美人、成為一宮主位,則是去年的事。好像是皇後撞見有年輕得寵的小才人欺負當時也是才人的林美人,諷刺她人老珠黃雲雲(林美人比皇帝還大兩歲,以實歲而論,今年正好三十歲)。回頭與皇帝說了這件事,皇帝大概也是想起了曾經那一點情分,覺得她可憐,就給了她美人的位份,還許她做主位娘娘。
當然,看得出來,皇帝對她沒有別的意思。雖給了主位,卻安排在角落裏遠遠的宮殿,這就是證明。
素娥她們到了清輝殿外,其他和之前也沒什麽不同,不過素娥就是感覺到了和之前在寶明殿完全不一樣的氣場。雖然寶明殿住的妃子位份更低,但要多一種生命力,顯着活泛。而在這清輝殿,卻覺得這裏的建築物和人一樣,正在死去。
這種形容很難描繪,大體是從彩繪雕刻的梁柱褪色後沒有及時翻新的陳舊感,宮女們死板僵硬的言談舉止,花草修飾的不夠精心...這些彙總而成的一種感覺。
素娥捧着幾盒節令物慢慢走進這宮廷深處的殿閣,說實話,如果不告訴她這是宮廷之中,她會覺得不過是個古代有錢財主家的房舍——并不是特別寬敞,帳幔绫羅的顏色都飽和度太高了,大紅大黃...各種桌櫥之類都有疊床架屋的嫌疑。
譬如進門就見着的、靠牆放着的一張長方供桌,桌上罩五彩斑斓的桌衣,其上擺一對花瓶,又有香爐貢品等擺的滿滿的。
花瓶中插着鮮花,看得出來是有搭配的,但配得實在太吵鬧了。素娥倒是知道,這就是如今宮廷和達官貴人家的風格!她見過宮人仿這種插花風格做花冠,號稱‘一年景’,就是一年四季的風光都在其中的意思。
倒不是說這樣插花就一定不好看,但說實在的,‘繁’要比‘簡’更難駕馭。要想做得好,要麽有極高的審美,保證處處搭配得和諧。要麽就簡單粗暴,靠時間去沉澱,一種一開始被認為品味不高的風格只要堅持下去,自己就會慢慢自成一派。
所謂暴發戶的村氣,和百年望族的豪奢富貴氣,其實差別就在這裏。
見到了林美人,素娥在一旁低眉斂目,就和之前一樣低調。只不過因為這次自己手上的東西也要送上,所以不得不上前放東西。不過這個過程中她也是低着頭的。她因此沒看到林美人的臉,只注意到了她織金錦的裙子和金子打制、宮樣的禁步。
她忍不住想...織金錦不熱嗎?剛剛在寶明殿那邊,也沒見範才人等後妃這樣穿啊,大夏天的衣服料子都比較輕薄呢。
然而轉念一想,素娥又有了些明悟:還是和林美人的特殊情況有關。這宮廷之中,從來是不怕你出身低賤,只怕你不受寵的。宮廷之中有兩位妃子最被看不起,這一點素娥在尚功局都有聽說過了!那就是餘婕妤和孫修媛。
餘婕妤不必說了,總是推薦新人,雖然拉人固寵在宮中常見,但像她那樣的也不多。再加上出身低微,可是有很多出身好的宮妃自矜身份,很是看不起她呢!
至于孫修媛則是因為出身比餘婕妤更低,據說她以前是路岐人。所謂‘路岐人’,指的就是沒有固定演出場所的賣藝人。‘路岐’本來的意思就是岔路口,所謂畫圈作場賣藝,基本都要選人流量較大的岔路口,路岐人由此得名。
流浪藝人在素娥上輩子那會兒,就算不是文藝青年,也不會遭人白眼,更不會覺得做過這一行低人一等。但在古代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們的地位極其低下,可能比娼.妓還不如!
畢竟大家倡優并舉,經常拿娼妓和戲子這類表演者一樣對待,可這裏說的戲子往往還是有固定表演場所的,他們技藝更好、看着也更體面。
最直觀的例子,在奇書《金瓶梅》裏,西門慶與王婆、潘金蓮三人在時,王婆就埋怨說西門慶養了外室,沒請她吃席。西門慶回答的是‘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春。我見他是路歧人,不喜歡’。後面王婆又說他和李嬌兒也很長久了,西門慶則說‘這個人現今取在家裏。若得他會當家時,自冊正了他’。
這話其實是說給潘金蓮聽的,仿佛他身邊沒有一個合心意的,若是潘金蓮願意和他一起,便是獨一份兒。
但不管怎麽說,這番對自己外室和妾室的貶損,無疑符合古人的邏輯,不然怎麽讓潘金蓮相信?
損張惜春的時候,嫌棄的出身低,是個路岐人。而李嬌兒則是不會當家——要知道,李嬌兒是妓.院裏出來的!
孫修媛路岐人出身,唱曲的技藝卻比那些瓦舍裏賣藝的更高,被一位官員看中後就敬獻到了宮裏,如今都說她‘色藝雙絕’。
因她出身如此之低,且善于魅惑,平常妃嫔做不出來的姿态她能做,所以越發被其他宮妃看不起——然而不管心裏怎麽看不起孫修媛和餘婕妤,當着她們的面時還是要恭恭敬敬捧着,不敢放肆。所有的‘看不起’也只是在背後而已,畢竟真要說的話,寵她們的不是皇帝麽?說的難聽了,也是在打皇帝的臉,罵皇帝不講究呢。
而林美人的情況就和餘婕妤、孫修媛她們完全相反了,她的出身沒什麽可挑剔的,資歷也深厚,是皇帝的第一個女人,可大家對她根本談不上什麽尊敬。她自己也是一向t不敢越雷池一步,怕行差踏錯一次,好不容易得來的美人位份就沒了,更怕被其他人恥笑。
所以哪怕大夏天的人,只要對着外人,都要擺出美人的譜兒來,裝扮的錦繡輝煌。
素娥她們送了節令物,依禮便要告退了。林美人自然也沒有和幾個小宮女寒暄親熱的道理,如此走個過場就該結束了——只能說世上事就有這樣巧的,外面忽然有小宮女急急忙忙進來禀報。
“美人!官家來了!”
這顯然是意外事件,沒人會想到這會兒皇帝會來。具體說,一年到頭林美人見到皇帝的機會大都在宮宴上,宮宴時也只能遠遠地看。至于說去侍寝,林美人上一次侍寝都兩年前了!更別說這一次是皇帝自己來她宮裏。
林美人喜不自勝地站起來:“真是官家來了?”
素娥這時候才能趁林美人走下座位,從自己面前經過,看到她的臉——看得出來,曾經應該也是位美人。
這很正常,先帝皇後要送太子一個妾,不管她懷的好心,還是壞心,又或者只是按慣例行事,這個宮女都應該是個美人才對。不需要多漂亮,惹得太子大婚之前過于寵愛,礙了之後太子妃的眼,可也要在美女的範圍內。
只是如今十幾年過去,生活改變了她。不同于素娥上輩子,三十歲的女人風華正茂,此時三十歲的女人做祖母的好多呢,絕大多數都到了凋謝的時候。顯然人的心境是會改變一個人的外在的,當自己覺得自己老了時,外表和氣質是真的會老的!
所以即使林美人享有優越的生活條件,雖說沒有現代女子的保養和醫美,也有規律的作息、充足的睡眠、天然的滋補品等等,她看起來還是普遍比現代女性衰老——她那雙眼睛已經不再明亮了,裏面充滿了疲憊。
更何況她還發福了。
古人對女性身材沒那麽苛刻,即使大部分時期一樣以苗條為美(大燕也是這樣),也一點兒不病态。在素娥的感覺來說,此時所說的苗條,大概就是她上輩子時醫學範疇內的正常體型。更進一步‘纖細’的話,也不過是正常體型裏比較瘦的那一類。
林美人當然沒發福成胖子,可平常不鍛煉,又日常餐肥食甘,年輕時還好,如今新陳代謝降低,長肉是無法避免的...這會進一步顯人老。
素娥沒有多看,只是将頭垂得更低了些,不動聲色地往裏又退了半步,藏在同伴和帳幔的陰影下,看着一點兒不起眼。
不一會兒,皇帝一行果然走了進來,素娥随其他人一起行禮。古代也不是見人就跪,至少她如今所在的朝代是這樣。如果不是特殊的節慶,又或者需要謝恩什麽的,她們做宮女就算見了皇帝,也只是閃到一旁恭敬行禮。
素娥她們這次也是這樣,退到一邊,叉手、蹲身、垂下頭,假裝自己不存在就好了...畢竟皇帝是來見自己的妃子的,宮女們都應該自動保持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