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沈契在供機械臂和運載機器人通行的懸浮軌道中, 和各式各樣的模組交錯，擦身而過。

它們有全交互的開放式屏幕，造價動辄上億, 而在這下方的普通民衆奮鬥一生甚至買不起其中一個電子元件。

沈契的動作不快, 步伐安然。

與此同時，一樣的鋼鐵大廈裏。廢舊電子屏五光十色, 最高層的紙醉金迷望不到頭, 敘藜卻同樣在穿梭。

但她動作更快, 更不惜代價——夜雨斜斜淋下來, 因為最近異種出沒，空氣污染物升高第五區在人工降雨沾濕塵埃。

他們所做的僅僅是沾濕塵埃讓指數降下，而兩側到處都是佝偻着咳嗽撕心裂肺的人。

這其中還有一絲血霧。

因為散得夠快沒有引起電子眼的警覺。

但敘藜，整個人都壓低身軀, 快得像奔騰的獵豹！

她的血管在沸騰，腦神經和心髒一起燃燒。這是“命運齒輪”抽取的頻率異能将她生命力消耗殆盡的征兆。

無數次生死邊緣游走, 敘藜已經清楚這一點。但她現在沒被人追逐, 不代表可以放松警惕, 而且現在也不是安然入眠的時候。

她必須在“同頻”起作用的同時, 和沈契同步略過那些巡查激光, 找到檔案室所在！

風悄無聲息扯緊。

到達一處絕路, 凹凸不平的鋼板地面發出沉重嘎吱聲響，“啪”地一聲！

敘藜口鼻流血，重重地半跪在搖晃的鋼板上，嘴角卻扯起, 手指也猛地拽住牆面露出來的晶體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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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卻是一下把浮空城的檔案室密碼鎖給重重拉下。整個艙室的信號被短暫切斷然後換線。

在浮空城這麽久, 沈契很輕松就能做到這一點。然後沈契看了一眼暫時休眠的各類機器人，把壞了的機械門拉上, 站在檔案屏面前。

為了保密，這裏的數據全部單獨成倉，分離存放，只有線下才能查閱，也只有這個電子屏，能找到這個浮空城的登陸密鑰在哪裏。

數據觸手可得，沈契卻沒有動，他只是看着裏面模糊的影子，然後伸出手：

掌握同頻異能的本體可以更好地掌控自己的身體。所以他今天是為本體而來，他由本體驅使。

浮空城畢竟是屬于廢墟高層的區域，敘藜擔心只有馬甲并不能很好地完成任務，所以特地抽取了同頻異能。

敘藜所在的城市角落裏，突然發出幾聲騷動：“吱吱吱！”是老鼠，從鋼鐵大廈的狹隘縫隙裏跑過。

而敘藜喘了口氣，将血沫咽下，手指已經在牆壁上滑動，體現在檔案室內卻是毫不猶豫地調出高層檔案。

上面顯示權限不足，請提供密碼，敘藜幹脆全部選擇下載。這還得感謝那些蠢貨的傲慢。

因為是離線存檔，有時候高層懶得來取，就會把下載權限給下屬然後借由U盤帶出來。001分出一個更高級分體為他們接管這些數據并删除記錄。

但現在，副本到了敘藜身上。以縫進血肉的方式。沈契動作很穩，臉上神色看不出任何在忍着劇痛的跡象。

兩個人，兩處身影，一動一靜。偏偏光勾勒出來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敘藜的血肉在絞痛，大腦也在嗡鳴。

機器人也在緩慢亮燈，敘藜手指一弓，血肉模糊的手指幾乎拍進鐵牆裏：該死，時間不夠了！再生異能也恢複不過來！

關鍵時刻她幹脆把同頻再次拉到極致：

之前她就因為過度使用異能而口鼻流血，現在眼睛鼻腔凡是能感知到的部位全都被鐵鏽味糊住。

敘藜咬緊牙關。如果不是聯合體和001全知全能她哪裏需要人，肉炸彈一樣用馬甲給自己開路！

不過沈契在心中說會好的，敘藜卻毫不猶豫甚至是表情陰冷地摒棄了這個想法。不管需不需要馬甲犧牲開路，他們也都是必須死的。

都是耗材罷了。知道這個世界容不下她，他們難道還指望抛棄本體獨活？都是妄想。

呵，不管是敘藜逃出生天，還是敘藜死亡馬甲自由都是妄想，因為從始至終都是她，都只有她在生不如死。

敘藜心中怒火攀升，恨意翻滾，因為馬甲承受不住，開始扶住旁邊機械門，機器人的探照燈也掃過來，她幹脆猛地拔出長鐮刀一揮手——

并非是她忘了自己有死神鐮刀，沈契卻沒有，而是一開始敘藜便是這麽計劃好的。

如果順利，她勉強給沈契馬甲一個善終，讓他的軀體得以保存，也算不是所有馬甲都和柏黎盛漱一樣，為了抹掉基因信息粉身碎骨。

但如果不順利。

他就會是犧牲品。

現在沈契思維冷靜，但仍然毫不猶豫地去做了——藏生馬甲的那個複制體，在征得本體同意之前就已經自願去赴死，任何犧牲任何生存在他們心中都是高于一切的本能：

他們本能保護本體，為本體去死。

所以席任和下屬趕過來，只看到手無縛雞之力的調停者白大褂被激光灼燒成焦黑，臉上脖頸上全都是鋼索束縛一樣的傷痕，而沈契一只眼睛已經完全被激光燒傷，血肉模糊，單膝跪在地上，頭卻還昂着。

“沈契！你竟然私自入侵檔案室！”

沈契笑了一下。

因為廢墟上下全都對敘藜——死鼠如臨大敵，所以沈契暫時沒有被處決，而是被逮捕關押到了重刑室裏。這種地方也夠陰森恐怖了。

黃稚留下來沒多久就聽到警報，緊張地趴在門上，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直到有人喊她過去。

浮空城的研究隊前幾天出公差，現在留下的只有每個項目的次要負責人和一些助手，他們代表了浮空城科研所大部分人的态度。

黃稚走進去，發現他們的言語透着一股令她膽戰心驚的心寒：

“早就說過老師不該收他做學生，和異種和平共處，他是怎麽想的？”

“居然是叛徒，也怪不得他那麽特立獨行了，呵，今年拿的兩個項目得重新分配吧？”

“都現場抓到了還要讨論什麽？怎麽，因為死鼠要殺他我們就不能送他上法庭了嗎？”

“我記得他不算正式組員吧，都上不了法庭，為什麽不直接處決。”

甚至還有因為他才在浮空城繼續立足的季裴和給他打副手的一名玩家助教，她的名字叫白櫻，因為是她帶黃稚去的艙室黃稚才認得她。

但現在白櫻臉色發白，只抿着唇就撇開了視線。

席任沒出現，001代為傳達：

“追緝及偵捕死鼠：代號DY-003通緝犯敘藜，任務優先度已由一級提升到特級，遇突發狀況時将與特級任務同時處理。”

“處理生效，由于死鼠大範圍襲擊虐、殺聯合體公民，現啓動投票決議機制，對被鎖定人員進行全方位偵查和身份甄別，甄別完成前，處決機制暫時失效。”

“憑什麽？”

議論聲更大了，前幾天他們還和沈契在一個實驗室裏，現在他們就完全不遮掩了：

“他都去了檔案室，難道還不算叛徒？”

001只重複：“申訴無效。已駁回。申訴無效，已駁回。”

人群安靜下來，這時，有一個細弱的聲音響起，像是鼓足了勇氣：“我也覺得，應該插入允許處決機制。”

他們看向白櫻。

黃稚渾身發抖，雖然不認識沈契也想上前阻止她，但她邁不開一步。相反，機械門沒有彈開，黃稚卻像要滑下來了。

太熟悉了，這場景太熟悉了。

白櫻不敢看重刑室內的沈契，但她對沈契早有懷疑，而且能看到玩家論壇，早明白敘藜有多可怕，如果是玩家又會多無孔不入：

玩家現在只是不能脫離這個世界，也許死了，死了還能回到現實世界！但是對自己這樣叛變的玩家是不一樣的。

她如果被抓到，回去了也會被人人喊打。她只是想要安穩，想要和平。

如果沈契被拔除，敘藜就沒有機會滲透這裏了——“現在确認不确認他是不是叛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沈契不能把檔案室內的東西帶出去。”

審訊室很安靜。

因為白櫻是玩家，其他人都看不起她，很少像現在這樣安靜。不等有人質疑她目的，季裴也開口：“檔案室的資料重要性非同一般。我同意白櫻的意見。”

連兩個靠沈契說話才能留在浮空城的喪家之犬都這樣說，他們好像沒t有什麽反對的理由。

001忠實記錄，然後轉向沈契，問他：“DY-347，你有什麽想說的？”

沈契其實說不出話。他因為本體消耗異能過度，喉骨那些結構幾乎已經碎裂融化，不是軀體強化而且再生異能一直在循環，他會立刻死亡。

他也沒有別的力氣，感覺本體找到一處棚屋躺下來可以修整，吊着他的那一口氣立刻就散了，他知道轉機還在自己這裏。

在自己縫滿了機密檔案信息的血肉骨骼。他必須，把這些東西送出去。

所以他只是靠在行刑椅上，鬓發染血，眼鏡破碎地微動手指，和001用腦電波傳達消息：

進入重刑室實驗人員穿戴的儀器被剝離粉碎，001的深入像鋼針一樣紮進他腦海裏。

白櫻瑟縮一下，她記得，因為她要進入浮空城前也是因為被懷疑被這樣插入腦海提取信息過，是沈契叫停了這個實驗。

白櫻咬唇。

她不是故意的，如果沈契不是玩家，她不會這麽做的.......玩家畢竟還可以重來一回，她卻不能再走錯一步了。

她下意識抓住季裴的衣袖，被季裴看一眼，臉色發白地松開。

“咳。”沈契嗆出幾口血來，裏面含混的血肉組織讓他感覺自己在吃自己的身體。不過，前幾個馬甲剛死時也是這樣。

敘藜疼得越清醒，漏雨棚屋裏那雙猩紅的眼睛就越深，到最後棚屋的人都陸續出去領救濟糧，還有害怕的人匆匆躲開，她還是蜷縮在那個破爛棚屋底下，嘶啞地張狂地笑。

柏黎不能和沈契馬甲一起離開的時候沈契還在可惜。因為她們不想相信外人，只想相信自己。可後來柏黎逐漸安定下來，沈契也就開始嘗試做自己的事。

大部分時候只是滿足本體一些可笑到不能再可笑的妄想。比如。他如果能把異種問題解決，能把異能穩定下來，其實某天公開，也不是不可以？

柏黎因為轉正，因為何喻留她才放棄和沈契馬甲一起走，但沈契從實驗助手做到研究員也是因為實驗室的研究他認認真真做過！

是因為他救下白櫻和季裴的時候，是真的在想，其實這個世界本來可以沒有這麽多殺戮。

他在幹什麽？她到底在幹什麽？！

頻繁瀕死讓敘藜有點發瘋，她像審訊犯人一樣瘋狂搜索腦海裏的記憶追問沈契馬甲，當初怎麽會天真到這種地步，怎麽會想，他真的可以做這個調停者？！

——灼心的成員被當成是試圖調停兩個世界矛盾的非官方組織。

其實，她真的有這麽想過。

沈契是裏面可憐得不能再可憐的一個踐行者。

可是，不合時宜的就是錯誤的。錯誤的就是被淘汰的。

所以連接上劇痛的腦電波輸入，沈契也只是垂着眼睫，感覺到皮肉底下的廉價U盤蠕動，也只是含着血沫：

【她會殺了你們。】

敘藜心裏沒有任何悲涼，充斥的只有憤怒有嗜血。

這些不分青紅皂白這些不問前因後果就要牽連她所有馬甲的人。

她馬甲當然該死。

他們也一個都逃不過。

而聽到這句話的衆人也憤怒了。

“他居然還敢威脅我們！”“他果然是那個死鼠的走狗！”“現在還不處決等什麽！等着他把消息傳遞出去嗎！”

季裴看着重刑室裏的人，忽然說：“沈契沒這麽愚蠢，他既然知道浮空城牢不可破就不會故意暴露逃走，他是想傳遞消息。”

沈契沒被灼傷的另一只眼球緩慢轉向季裴。

季裴的眼裏沒有任何情緒，說着和黃稚一樣的話：“他和敘藜一定有聯系手段，檔案機密還在他手裏。”

浮空城委員會決定審訊沈契。

都是一樣的手段，敘藜沒用異能，徒步穿梭過貧民窟，每走幾十分鐘就要靠在牆角淋着雨休息，其實皮肉每一寸都在擰着疼。

尤其是大腦。

沈契每一分鐘都能收到死亡暗示，這是一種精神審訊手段，可以讓接收到的人産生自殺沖動，這時大腦思維最脆弱可被攻破，沈契每次都是到最後關頭就清醒過來。

實驗室的人沒有工作，每隔幾天就會來看看，焦躁：“怎麽還沒審出來？東西到底在哪？”

論壇也反常得很安靜，很多人都在觀望那個帖子，都七天了但沈契還沒死！

沈契身上沒一塊好肉了。這些審訊他都受到過，這些痛苦本體被捕後他每晚都忍着才能不表現出異樣來。

不過那時候忍着裝作不痛，和現在明知道可以求本體讓自己死去還是強撐着，都是為了同一原因。沈契沒痛呼過。

他偶爾看也會來的季裴。白櫻不敢，她就算知道玩家不會真正死亡也對這種審訊感到害怕。

但季裴不會。

他偶爾帶高級傷藥來，給沈契喝下讓他恢複一些然後看001繼續審訊：“你為什麽承接天橋項目？”

天橋，就是異種安全化和玩家無害化和平寫作項目的別名。因為其他實驗人員都戲稱這種合作是空中樓閣，是不會有人真的去達成的。

沈契的血肉被刮去一層，露出骨頭來，這也是實驗室建議，因為他們查不出U盤在哪裏。

葉傳撚的仿生人軀體改造實驗敘藜全程清醒，所以她很清楚人體構造，已經在這幾天強行，嵌在融化的喉骨部分。

每次他要說話，那堅硬的異物感就幾乎刺穿他的喉嚨，提醒他。如果柏黎沒有留戀第三小隊，如果他沒有異想天開。

這些苦本體都不該受。

他會是本體一個閑散的部分，偶爾看看自己感興趣的研究，怎麽拿馬甲做實驗得到的也只有一聲懊惱。

他不該......把希望寄托在這些“人”身上。不論是玩家，還是NPC。好消息是，他會死。壞消息是，他們死後本體一樣帶着這些痛苦活。

沈契：“我想試試。”

他偏着頭，實際上脖頸已經鮮血直流，行刑椅黏滿髒污，眼球也泛灰——另一只灼傷的眼睛在化膿。沒人處理過。

沈契笑笑：“只是可惜。”

........

“失敗了。”

這是他留下的最後三個字。

敘藜殺上了浮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