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番外】蜜月
林間的小路,破碎的日光,一匹黑瘦的駿馬拴在樹旁,渾黑的雙眼溫厚無神。它身後背負的馬車,亦是莊重悶熱的黑色。
馬車不遠的地方,有一處小湖。
格萊靠近一片陰涼,蹲坐樹下,手裏的魚竿長長地剛好挨近湖邊,魚線飄蕩在湖水淺岸,他懶散敷衍的模樣并不像有心釣魚的人。
可是他又不出聲,目光深遠。這又像極一個耐心等魚兒上鈎的人。
或者說,他只是個消磨時間的人。
忽然所有的塵嚣離他遠去,他耐不住平靜,又不知該做些什麽,就只能削了一柄長杆做些看似有意義實則沒意義的事情。
這裏不是偏僻的地方,偶爾會有人來往。但在旁人看來這人似在釣魚,而面目又不溫和,還是少打擾為妙。
所以即使有人過往,也無人來與他搭話。之前庫裏斯在這裏釣魚的時候,倒有不少人主動前來寒暄,格萊開始檢讨自己,他看起來很兇惡嗎?這對一位刺客來說可能是件好事,但對于一位即将回歸正常生活的男人來說,他應該表現得與人融洽才對。
等了一上午的他,心中暗下決定,下一個過來的人,他會盡最大努力表現出善意。
日頭正盛,被炎熱烘烤得扭曲的空氣之中逐漸露出一點虛影。
藍色的虛影。
格萊皺起眉,能在這樣的夏季看到如此清涼的顏色他懷疑自己的眼睛已被晃暈。
那道藍色的虛影逐漸填充好實影。
那是個模樣清秀的少年,頂着一頭稀有的發色。非常爽目,非常安靜。
格萊甚至能恍惚感受到一陣海風正迎面襲來。
少年低着頭,雙手提着一個足有他的腿高的木桶,腳步磕磕絆絆朝湖邊走來。
這可難為到他了,別看對方是個小崽子,但顯然對方比他還要不近人情,小孩只顧低頭提桶,瞧都不瞧周旁一眼。
格萊預想了幾種強套近乎的情景,之後便瞬間在腦海中自覺打消了想要友好的念頭,還是老老實實地繼續盯着他的湖面比較适合他的實際情況。
少年似乎也沒有想要有過多交集的模樣,他停在離格萊很遠的地方,放下木桶,俯下半個身子,半響,少年的雙手捧出一只墨綠殼的烏龜,有少年的兩個手掌大小,說實話,格萊一眼就發覺那估計是從哪個餐桌上偷出來的食用龜。
那只龜的肉身一直縮在殼中,少年将它放在岸邊的草地上許久,也不見它露頭的意向。
少年很有耐心,他蹲下來,撿起一塊小石子輕輕敲上烏龜的殼心。
那只龜反而縮得更緊。
少年十分沉穩,他不氣餒地繼續輕敲龜殼,有節奏的,有間隔的,循序漸進的。
格萊聽不下去了,出聲道:“你如果想放生它,就直接把它扔河裏。”
恐怕對那只可憐的龜來說,那一聲聲輕敲不比慢火熬它來得更折磨。
少年好像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意見,他懷疑道:“它的頭還沒有出來,天這麽熱,它會悶死在裏面。”
“悶死?”格萊無語:“不,它不會悶死。你把它扔河裏,它會比你游得快。”
少年并不相信,他繼續握起他的石子敲起龜殼。
格萊撂下魚竿,跨步過去。他對一個沒有常識的小孩沒有耐心教導,他從少年的手裏毫不費力地搶過那只龜。
“還給我!”少年驚跳。
身高上明顯的劣勢,讓他在格萊的腿邊如同的一只蹦來蹦去的螞蚱。
“你想看它露頭,是吧。”格萊探進龜殼裏一只手指,誓要将那膽小的烏龜拽出來,證明它根本不會悶死。
烏龜也是倔強的主兒。它剛烈地一口叨住那入侵的手指。
十指連心,細微之處的痛感與全身重傷時的感覺不同,更加綿密,刁鑽。沒想到會弄巧成拙,格萊疼得面目糾結,他拼了命地甩手,想趕快甩掉那出乎意料的咬合力。
“狗屎!你個爛龜!”格萊忍聲咒罵。被咬的那只手愈加急速地抖動。
格萊的手指使力地從龜殼下抽離,烏龜緊咬不松,跟着探出頭來。
格萊咬牙堅持着将手指拔出那幽綠的龜嘴:“看到了?它多精神,根本不會悶死!”說着他用另一只手掐住它露出是軟弱的頭頸,捏開嘴,趁機抽出。
“趕緊拿走。”好容易脫離那只食肉龜,格萊嫌惡地直接将它甩進木桶裏。
少年驚着一雙流彩的眼睛,格萊感到奇特:“你的眼睛會變顏色?”
霎時,少年垂下頭,再擡眼,已恢複原先的顏色:“陽光照的。”他喏喏地解釋。
“無所謂了,扔掉它吧,再讓我看到它,我就把它炖鍋裏。”格萊口頭威脅一下算出了口惡氣。
陌生的男子,不着痕跡地将他被咬得紅腫的手指蜷進手心裏,最後又回到他原來的樹蔭下,神态如常,一如他不曾離開。
一個怪人。
說着惹人不舒服的話。
但他不讨厭。少年暗想。
少年默然地将小龜送入水邊,湖水剛漫過它的殼邊,它殼下柔軟的部分便慢慢舒展開來,最後在少年溜神的一刻,嗖地一蹬後肢,鑽進湖水裏,游遠。
格萊望着少年沿着水邊離去。
“我醒了。”身後忽然悄悄有聲音靠近:“看什麽呢?”
格萊不用回頭,就知道後面的是誰,他随手指了一下遠走的小孩:“你看那小孩頭發是藍色的……”
庫裏斯靠着坐下:“噢,很漂亮。”
格萊轉回臉,凝視着眼前的人:“還是紅色順眼。”
庫裏斯瞄了一眼自己的發梢,回望着格萊:“我該說什麽,我的榮幸嗎?”
格萊嘴角不自覺上揚:“你醒了怎麽不坐在馬車裏叫我,你不怕曬了嗎?”
“比起這個。”庫裏斯擡手遮着灼烈的陽光:“某人撕心裂肺的痛呼更難以忍受。”
“什麽?我才沒疼得亂叫!我怎麽可能……唔……”格萊聲調頓起,試圖掩飾的話語被對方以唇擁堵。
很久,庫裏斯的氣息稍離遠一點:“好點了嗎?”
“……好多了。”不得不說,親吻帶來的鎮靜和鎮痛的作用對格萊而言,屢試不爽。
“奶酪味。”格萊舔舔嘴角:“你看見桌上的蛋糕了?”
“是的。”庫裏斯一雙灰眸盛盈着陽光:“他家的蛋糕很難買到,格萊肯定是起早排隊為我買的。”
“沒有特別起早。你喜歡就好。”格萊心中有虛,故作無意道:“就當我差點忘記紀念日的賠禮了。”
庫裏斯神情一頓:“不可能。”
格萊喪氣道:“你還要我做什麽才肯忘記我的這一次小失誤。”
“再買一份。”庫裏斯不可能錯過這麽好的予與予求的機會。
“……我買的是三頓的量。”格萊看着這個喂不熟的奶酪怪物:“你全部吃掉了?”
“三頓嗎?完全沒有感覺。”庫裏斯驚訝道:“糟糕,我變得這麽能吃,是不是懷孕了。”
“……你講的是什麽爛話。”如果這是玩笑,那對格萊來說實在太低劣了。
庫裏斯卻笑起來,擡起手就要将格萊摟進懷裏。格萊一擋,被咬腫的手指十分脆弱,稍稍使力,絲絲縷縷的微痛就被放大數倍地銳利地刺進心尖。
庫裏斯發覺面前的人神情一閃而過的異樣,他低下目光,正瞧到紅漲起的手指。
“怎麽了?”庫裏斯緊起眉,将格萊的手拉近。
格萊簡略地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事。
庫裏斯憐憫地注視着那泛青紅的指尖,他對格萊經受的無妄之災既心疼又好笑。
他握起他的手,手心熟悉的溫度令他憶起上一個的夜晚,這雙手曾讓他極盡舒緩愉悅。
庫裏斯像受了引誘,低首含住那惹人迷亂幻想的指尖。
格萊猛地一愣,如果僅是普通玩鬧的咬手指頭,他不會有如此反應。這帶着明顯暗示性的行為,他并不是反感抵觸,只是場合不對。
青天白日,他還沒有這麽放縱過。
“你……你也是烏龜嗎,快松口。”格萊拒絕道,并緊張地朝四下張望:“會有人來。”
“沒有人。”庫裏斯放開舌上的纏吮,但并沒有打算放棄全部,他将人一點點拉進自己的懷裏,溫柔地強迫他接受自己。
低沉着的視線,越過懷中人的肩頭,瞥到不遠處一抹幼藍,他微惱,手指悄悄繞過身前靠着的人的後背,憑空描繪一段符文擡手揮了出去。
提着木桶的少年猶豫許久,本已走遠的他,仍是想與那個湖邊與他搭話的大人道一聲謝意。
當他折返湖邊,卻發現剛才那個人的身旁又多了一個男人。
他們很親密地在一起。
少年不小心與另一個男人對視片刻,那種感覺,如凍在冰天雪地之中,僵冷環顧,饑獸待撲。
他很危險。
年幼的少年還讀不懂人世間最複雜的感情,心中唯有這一種直覺。
他想去提醒那位曾幫助他的人,忽然眼前模糊,再清晰時,湖泊清澈,林影綽約,前方空無一人。
少年愕然,他向前邁出一步,一回頭,卻發現自己放在原地的木桶,被留在身後遠遠的地方,少年只邁了小一步,卻移動出一段即使是成人也要跑一段時間才能達到的很長的距離。
無形的跨度,巧妙地在空間上留下一處的空白。
少年明白這是魔法的作用,他們一定還留在原地,只是不會被人發現,被人打擾。
少年尋求無果,便離開了。
命運無常,後來格萊與少年之間有了莫名的緣分。一次一次的相遇,每次都像今天的初見一般。
短暫的,足以銘記一生。
少年不善言辭,格萊亦沉默少言。
直到他與格萊勢均力敵,直到他斬下魔王的首級,直到他親手将他們埋葬。
他都沒有說出口,最初的也是最後的遺憾: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