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沙蘿蔔拌疙瘩

第059章 沙蘿蔔拌疙瘩

論十幾個壯勞力翻七八畝土地要多久, 姜青禾覺得三天太漫長了。

因為這三天,十幾個大小夥子的吃相她明白得夠夠的。蒸了五六十個馍馍,比她手掌還大,還熬了一大鍋骨頭湯加蒸二合飯。

愣是沒吃夠, 最能吃的那個吃七八個馍馍, 再喝兩三碗湯, 扒一大海碗飯,才勉強打了個飽嗝。

晌午後還給加了頓餐,她和宋大花一起蒸了黃米糕,其實按方言來說應該是甜馍馍。面不夠他們造的,但黃米剩不老少, 舀了大半桶給蒸的。

沒泡茶,熬了兩大鍋的熱水, 放涼送過去給他們喝。

就這晚上吃面将鍋底鏟得連湯都不剩, 整個鍋精光水滑的。

連夜裏睡覺姜青禾都在愁, 明天能做點啥糊弄呢?量大管飽的那種。

只能想到泡馍, 沒有鮮肉了, 姜青禾還翻出去年的熏肉,大半給切成片, 再撈出二十來株酸菜, 加粉條子混了一鍋。

加餐吃的野菜餅, 宋大花拿來的, 全是她這段日子跑山裏摘的。

如此混了三日, 翻完地的最後一頓,姜青禾甚至将風幹的沙雞、最後幾截香腸、熏肉拿出來做了頓燴菜。

燴菜萬物皆可煮, 她還放了洋芋、蘿蔔、酸菜、粉條,熬成一鍋, 餅子貼邊放。

那群小夥一個個不顧燙,上手抓餅子,左右手倒騰都不舍得放下,呼哧呼哧吹着氣,誇獎的話一籮筐往外冒。

“這味美死個人”

“嫂子你這手藝真成”

“明天俺還來做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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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也來”

“還有俺!”

大夥一同響應,姜青禾原本笑着的臉僵了。

地都翻完了,還來做啥喲,她的糧要見底了。

徐祯湊近說了聲,“明天還得運磚塊來砌牆。”

“你下回能早點說不,”姜青禾暗暗瞪他,娘嘞,她可是将存貨全都給掏出來了,連帶宋大花給的幹菜野貨。

十來歲大小夥子的飯量,誰見過誰知道,一頭牛也吃得下。

徐祯摸摸鼻子,他是想說來着,這不忙着地裏的活,沒顧得上說。

一群後生吃完了餅子,又扒光了燴菜,上大轱辘車前,有幾個會來事的還說:“嫂子明兒俺給你看着泥水匠,叫他保管給你院子墁得實在些。”

“俺來遞磚哈。”

姜青禾面上帶笑地揮手送別他們離開,一轉頭雙手叉在腰上,沉沉嘆氣。

拿啥來招待嘞。

“愁啥,走走,扛上家夥,叫上虎妮幾個,俺們去挖沙蘿蔔,”宋大花手提着好幾個簍子出來,旁邊二妞子和虎子也各拿着簍子。

“有啥就吃啥呗,山野地頭長的又不要錢,你說是不,多挖點,晌午做頓沙蘿蔔拌疙瘩,夜裏俺給拿點荞面,煮點饸饹,沙蘿蔔切絲配點得了。”

宋大花綁着腰間的小鋤頭,數落姜青禾,“你說你,自家啥都給掏出來做啥,地頭自長的野物吃吃得了。多放點豬油,也不虧了他們是不?虎妮來了沒,趕緊走了哈,別等會兒摸黑回來。”

姜青禾老實聽着,不敢還嘴。人家給她來幹活,吃得太差哪過意得去,雖然驚訝他們太能吃,可人家又不白吃,活做得多利索阿。

後院那片地,但凡上手去刨過的,就曉得一鋤頭砸下去,只撓破一點皮,完全不是說笑的。

壓根沒翻整過的地,板結得厲害,又硬得要命。雜草雖然不多,但石頭子不少,蔓蔓幾個娃撿半個時辰不到,可以撿滿三四個筐。

能翻成如今踩在地裏,土塊能沾在鞋底的樣子,屬實廢了不少力氣。

宋大花也只是嘴上這麽說說,她摳歸摳。但因為她沒有那麽豐富的物質,又曾失去過所有,所以很會過日子,要勤謹持家。

虎妮又跟她不同,趕着車去往戈壁灘的路上時,還說:“家裏有幫工,吃得好些咋了。明兒俺去趟鎮上,給你帶塊肉回來,肥的瘦的都來些成不?”

“成啊,多買些,叫四婆也來吃,”姜青禾又開始暴露她的“本性”。省這個詞跟她只沾一半的邊,其他啥省就省點呗,吃的不能太省了。

“算俺一份,過兩天下地,也得吃點油水才有力氣做活,”宋大花長嘆口氣,窮得嘞。

幾人說着這事,蔓蔓半跪起來趴在車頭那木板上,她面朝吹來的風,然後很大聲地問,“姨,沙蘿蔔是啥?”

差點沒叫虎妮吓得鞭子都扔出去。

“沙蘿蔔就是蘿蔔呗,”虎妮逗她。

蔓蔓好奇,“跟蘿蔔那樣大嗎?”

虎妮唬她,“老大了,長在沙子裏,拔都拔不出來,到時候你勁使大些。”

“哎呀那我試試,”蔓蔓撸起自己的袖子,心中充滿了憂愁,拔不動可咋整嗷。

宋大花差點沒笑出來,也逗她,“還可以叫小草跟你一塊拔阿。”

小草腼腆笑笑,“俺跟蔓蔓拔一株。”

一下唬了兩個娃,車上的大人背過身去笑 ,不敢叫她們發現了。

沙蘿蔔不是長在戈壁灘,而是戈壁灘邊上的沙漠裏,每年四月多,一叢叢在沙漠裏冒出頭。

它的根部跟蘿蔔還有點像,灣裏人叫它沙蘿蔔,也有說沙蓋、山蘿蔔、沙芥菜的,有股芥辣味。

他們一夥人剛下車,戈壁灘裏已經有不少漢子在拔沙蘿蔔了,女人在捆紮葉子。

各自分散得很開,沙漠的區域又特別大,宋大花趕緊去搶占一處無人的地方,不喊純靠肢體語言招呼大夥過來拔。

蔓蔓跟小草手拉手飛快地跑過去,她們倆個剛都說好了,一塊拔株特別大的蘿蔔出來。

兩人摩拳擦掌,表情嚴肅,站在一株葉片叉得特別開的沙蘿蔔前,拔前還互相嘀咕了幾句。

制定了拔蘿蔔計劃,你拔這邊,我拔那邊,兩個娃一人扯住一邊,還喊:“一、二、三,拔!”

使的勁太大,蔓蔓和小草一屁股墩在沙子裏,還一臉懵。

蔓蔓低頭看拔出來的蘿蔔,伸出手比了比,跟她大拇指那麽大。

她懵着呢,旁邊虎妮和宋大花笑着抱做一團,差點沒摔進沙坑裏,姜青禾一點面子也沒給,笑得手沒力氣。

二妞子大笑,“蔓蔓你被糊弄啦,沙蘿蔔只有那麽點大。”

蔓蔓哼了聲,她從沙地上爬起來,跺了跺腳,“騙人的要長長鼻子,太壞了!”

她的大蘿蔔沒了!沒了!大壞蛋!

蔓蔓好氣,氣鼓鼓的。

不過她記性沒那麽好,氣了會兒就拉着小草在邊上玩沙子了。

拔蘿蔔一點也不好玩,沙子才好玩。

沙漠邊緣充斥着孩子們嘻嘻笑笑的聲音,大人則彎腰拔着翠綠的野菜。漸漸的日落在沙漠上空升起,耀眼的紅日逐漸隐進遠方的山脈裏。

“燒霞,”坐在回去的車上,蔓蔓晃蕩着腳,她望着遠處盛極的晚霞。

二妞子則說:“日頭淹山了,俺們回家了。”

小草喜歡另外個詞,她伸出手,風從她指縫溜走,吹得冷嗖嗖的,她閉上眼說:“是暖和跌窩了。”

這也是個極溫柔的黃昏,春風拂過臉頰,路邊盛開野花,炊煙袅袅,有孩童追逐跑鬧。

晚歸的漢子赤腳,扛着鋤頭走在小路上,女人有說有笑的,各自背着筐冒頭的山野菜。

老人們坐在大槐樹下,手裏捏着把野菜,笑眯眯的,老農趕着牛羊回圈。

村頭土長那座高房子塗滿霞光,蔓蔓望着入了神,她小聲說:“房子也穿花衣裳了。”

她好喜歡這樣的天。

可她表達不舍和喜歡的方式,是歪向另一邊,輕輕将頭放在姜青禾的腿上,然後望着天。

她說:“娘,好想每一天都有燒霞。”

“明天還是春天嗎?”

姜青禾摸摸她翹起的頭發,“不止明天,還有好多天。”

蔓蔓翻身埋進姜青禾的懷裏,她好想打個滾。

然後回家洗幹淨,在床上從炕頭翻到炕尾,滿足地打了幾個滾,才呼呼大睡。

她想,第二日還是春天呀。

只不過一夜過去,院子裏堆滿了土黃的磚塊。

蔓蔓跑過去問,“哥哥,你們要做什麽?”

“砌牆阿,”小夥蹲下來逗她,“到時候圍一圈,啥人也進不來,你喜不喜歡?”

蔓蔓問,“為什麽進不來?”

“有牆了,砌得特別高,就進不來。”

蔓蔓不高興,她握着拳頭跑到徐祯那,撲進他懷裏說:“不要砌牆!砌了牆,二妞子姐姐她們都進不來了。”

她癟着嘴要哭。

徐祯撣撣手上的灰,抱起她,帶她繞着要砌牆的邊角轉,他語氣溫柔,“怎麽會進不來,這裏到時候有門的,一打開門她們就進來了。”

“砌了牆,爹不在家,老貓獾也進不來了。”

灣裏大人總愛用老貓獾吓唬小娃,說是不聽話就得被抓走。有一次誰喊了句老貓獾來了,那些娃頓時四處逃竄,可叫蔓蔓記在心裏了。

“那好吧,可你和娘都沒有問過我,”蔓蔓還是不高興,她鼓着臉,“沒有問我,要不要砌牆呀。”

徐祯這才恍然,又暗自懊惱,因為之前建房按圖紙來的,基本上沒啥可以改動的。然後灰塵又大,鋸木頭粉末很多,造房期間除了動土時讓蔓蔓挖過,後面姜青禾也拘着她,不讓她到那邊去玩。

所以新房子造好後,蔓蔓也高興,但她參與得太少,高興得也太少。

蔓蔓很委屈,她揪着徐祯的衣擺說:“都不問我喜不喜歡。”

“是爹沒做好,那你喜歡嗎?”徐祯愧疚。

蔓蔓伸出手,她說:“只有一丢丢喜歡啦。”

“下回要問我,”蔓蔓她表示,“我四歲啦,是大娃娃了,不是小娃娃了!”

“好好好,下回都問你。”

這件事徐祯暫且憋着沒說,姜青禾太忙了。一天燒四五頓,燒十幾個大胃王的飯菜。早上就開始洗沙蘿蔔,捏着菜葉一株株往手心裏塞,按在菜板上切成小段。

豬油小半勺,熱得滋啦冒泡,倒入沙蘿蔔翻炒,注入熱水,水滾拌疙瘩。

這也得有技術,不能攪了面糊全給倒鍋裏,往下滴是要細要慢,疙瘩不能太大,太大面容易夾心不熟。

但是累人得很,她和宋大花一塊滴的,到最後宋大花全給混一碗裏,給滴了下去。

芥辣味小孩都不喜歡吃,她們愛吃純面疙瘩湯,大人卻吃得順碗吸溜,他們愛吃有味的。

吃了頓疙瘩湯,院子裏的小路給砌好了,用的拼磚,花樣稍許不同。

這是蔓蔓選的,她不要院子裏鋪很多磚,不好看,小路好看。

下午開始砌牆,徐祯帶着蔓蔓做監工,哪裏好哪裏不好,聽她安排。

這給了蔓蔓極大的參與和滿足感,她每次背着手來回轉悠,對着磚牆的砌成也抱有了期待感。

但她要求,對着二妞子姐姐家的那一段,不要牆,要木栅欄,她不會說就指着原先院子裏的那栅欄。

後院也要栅欄,她說得很理直氣壯,“我想看山。”

這兩段要栅欄的話,砌牆砌得很快,第二日下午就全砌成了,還剩些磚塊,堆在後院牆角。

天色還早開始吃散夥飯,這一頓燒了大肉,紅燒肉、炒肉片,炖骨頭,叫來幹活的吃着吃着想哭。

這家的活歇了,上哪再去找吃得那麽好的人家喲。

臨上車前,有小夥問,“嫂子,你家割麥子要人不?”

說完旁邊的人伸手打了他一拳,“你自家沒麥子要收的啊?”

“那不說收麥子,下回有啥活幹,還找俺們阿,俺們很能吃苦的,嫂子,你別找旁人阿——”

車都往遠處趕了,還能聽到那高昂的喊聲。

姜青禾想,等她這個“地主”家有存糧了再說。

圍牆是砌好了,沒有門還有幾段是空的,四處漏風,還得徐祯夜裏趕工。

白天的話,從這天白日起,開始下地幹活。

之前翻的地,這兩天日頭曬過了,水也撒過了,漚的肥雖說還差點,但燒的灰肥能鏟出拌在地上,再漾糞。

隔天開始撒種,甜菜種提前泡過水,撒在挖的坑裏,因為種子實在很小,彎腰太吃力。

她跟虎妮學的,在屁股上做一個圓形的墊子,用破氈布做的。還有兩根帶子從腿部和腰間穿過,固定在屁股上。

要往前撒種就拉着墊子往前,省事很多又不會弄髒屁股。這種原本是婦人薅田裏的草想出來的,管它叫拉氈子。

不得不說,撒種輕便多了,沒那麽廢腰。

種完甜菜還有春油菜,全靠拉氈子,雖然屁股磨得有點痛,上半身還是難受以外,至少比之前腰要斷了舒服太多。

種完油菜後,之前買的花種,挖了山土過來,這地的土不适合種花,姜青禾跟蔓蔓在院子裏找了邊角種上,再撒肥。

野薔薇種前院,蜀葵種後院,至于柿子樹種前院,小道旁,太陽能照到的地方。

請大花男人來種的,梨樹他早早在地裏挑了最好的種下,柿子樹他沒種過,但一通百通,也算是有點樣子。

種完柿子樹後,到了棗芽發,種棉花的時候。

适合在本地種植的棉花,土長說是粗絨棉,雖然比不上西城域那邊的長絨棉白,但也暖和。

春山灣的人沒種過棉花,莊稼把式也無從下手,全都在田裏聽着鎮裏來的棉把式說道傳授。

“這棉,哎,一定得要啥時候種,”棉把式說話很喜歡拉腔拔調,“棗樹發芽的時候,早種了,不成,你這苗出不全,不白瞎了。”

“種晚了,棉結了花,別的株上老些,你的只有一兩株,怨誰去。”

“還有下種,下的密了,棉它蹿不上來,都挨在一塊了,結啥棉鈴阿。太稀更不成了,俺們不就盼着多結點棉做件衣裳嗎,”棉把式不光說,他還在田裏撒種。

告訴大夥撒種的距離大概是在兩步之內,用腳去丈量。男人的大腳一步差不多,女人腳小的話,一步就密了,一步半的樣子。

棉把式加大了聲音,“今年你們是初種,俺給你們把種子給泡好了,今年你們收了棉,俺還會來一趟,教你們咋挑種子咋泡的。心急可吃不了燙牙的稀屎嘞。”

這話說的大夥哄笑。

“這棉種下,三五天就能出芽,要是三五天出不了芽的,那就是泡種沒泡好的問題。但俺肯定給你們都泡好了。”

這又叫大家會心一笑,接下來開始分種子種棉花,棉把式挨片地轉悠,确保大夥種得都對才成。

他也不是下了種之後就當甩手掌櫃的,棉花出芽了之後,春夏風沙大,棉花芽子沒防護好,要被吹飛的,這得提早有個措施。

還有啥時候掐花頂子等等問題,他從棉花下種到能摘前,那顆心都懸在地裏。就算今年豐收,還得看哪片地有問題,哪片地為啥出棉多。

所以棉把式在灣裏待了兩天,等棉種全都種下才走的,走前還又反反複複交代,說了五日後再來瞧苗出得咋樣。

姜青禾特別敬佩這種人,她地裏下的棉種,就是棉把式一點點教的。

棉花種完後,徐祯總算跟姜青禾說了之前蔓蔓說的話。

他覺得确實在房子上忽視了蔓蔓的感受。

其實兩人是有留出兩個房間,樓上樓下各一間,等着蔓蔓再大一點叫她自己布置的。

畢竟孩子會長大,更何況夫妻倆也要過二人生活的好嗎。

不過沒想到這個問題來得這麽早。

姜青禾也沉默,她想了很多,但最後她說:“不如從這個生日開始,問問蔓蔓自己想要怎麽過?”

本來是想按照常規,請大家全都過來,在家裏吃頓飯熱鬧一下的。

現在她和徐祯都轉變了想法,要征詢蔓蔓的同意。

蔓蔓顯然很驚喜,她捧着小臉說:“我可以選在哪過生日嗎?”

“當然可以,”徐祯說。

“那我想生日去放風筝,”蔓蔓憧憬了好久,她看到有大孩子放過,飛得特別高,“要自己做,做一只花花風筝。”

姜青禾笑着問她,“還有呢?”

蔓蔓咬着手指頭,一會兒又放下,“想去很多很多草那邊,”

徐祯提醒她,“是草原對嗎?”

“要去草原那邊放風筝,小草姐姐、二妞子姐姐、虎子哥哥都來,婆婆也來一起,”蔓蔓難得一口氣說那麽長的話。

她還沒停,“我要穿花花衣裳,夜裏在草原睡覺好不好?我想看天。”

姜青禾能懂她說的看天是什麽意思,要看晚霞,要看繁星密布的夜晚。

她提的每一個要求,姜青禾跟徐祯都欣然應允。

對于蔓蔓來說,她突然對生日有了實質性的憧憬與向往。

也許長大後蔓蔓不會記得這個下午,但姜青禾以及她寫下的日記,會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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