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千層餅
第076章 千層餅
在種地這件事上稍有懈怠, 收成下滑和蟲害都會一起找上門來。
去年冬末上凍快,又緊着開渠,灣裏不少人家地裏只進行了深翻,沒有冬灌, 也沒有燒田。
很多深埋地裏的蛹和蟲卵安穩越冬。
而且今年熱得快, 天一乍熱讓不少蟲子破卵, 冒頭啃食,除了稻田深受其害,苞谷地裏的螟蟲,棉花地的棉蚜和棉鈴蟲也相繼浮現,讓人恨得牙癢癢。
土長從思緒裏回過神, 瞅着木瓶裏深綠色泛着臭味的藥水,她微微皺眉, “這玩意真的能毒蟲不毒死秧苗?”
她挺懷疑, 聞着就不像好藥。
李郎中當即吹胡子瞪眼, “俺沒日沒夜竟折騰這玩意了, 把它當給人治病的藥材那樣上心了, 咋能毒死秧苗,那不就是毒人了。”
“俺啥法子都試過了, 楝棗子它的果子最毒, 花比葉又要毒些, 俺用鮮葉子加水泡了, 煮透再濾渣, 麻煩是麻煩。但灑在那稻飛虱和卵上,一天過後全死絕了。”
他先後試了幾十盆, 挨個澆在小娃抓來的稻飛虱和卵上,只有這種才能治死幼蟲, 但是如果是成片的大田,劑量要增加,而且肯定不能全部一一除掉。
所以李郎中又掏出兩袋粉擱在桌子上,他點點稍小的一袋說:“這是楝棗子的葉子磨成的粉,俺在上水田那塊雜草地上試了,撒進土裏能治地老虎這種生在泥地裏的。”
“另外一袋是蓖麻葉 ,蓖麻葉治蟲也成的,這種碾碎拌土撒地裏,蝼蛄能死上大半。”
至于讓李郎中能想出永絕後患的治蟲藥,他辦不到,只能多試試,多弄些能治蟲的,一種不行轉換下一種。
不過他到底是醫人的,讓他全管治蟲也不現實。
在糧食的事上,土長總是很謹慎,她不聽吹得天花亂墜的,只信自己瞧到的。
“上水田那有一小塊田,秧苗生出來不成的,李叔帶上東西,俺們去試試。”
李郎中幹脆利落地應了一聲,揣上東西立即出去,他還得去拿專用噴壺。
徐祯給做的,靠舀出來灑得不勻,這種灑水噴壺裝進去,噴桶能裝不少,有長長的柄,柄上有個圓盤,紮成了篩子,孔眼特別細。
徐祯說還有種按壓噴灑的,他暫時沒法子做出來。
他拿出這個的時候,土長還接過來上上下下瞧了不少眼,挺稀奇的,撒出來的不是水滴,而是水霧。
不過等一路進了上水田,才發現一個問題,治蟲藥帶毒,人要是赤腳進了灑了藥的田裏,而且會吸入藥水噴出來的霧氣,李郎中也不敢完全保證不會生病。
“這個不能放水田裏用,”土長皺眉,萬一誰要是出了點啥事沒法子說,“晚點去苞谷地試試。”
至于這片水田則被埋入了苦楝粉和蓖麻粉,靠近田邊的一小塊地李郎中也灑了治蟲藥水。苞谷地眼下蹿得太高,在周邊澆了一小塊,以及棉花地也挑了幾株來噴藥,等着明天再來瞅瞅。
藥是昨天下午噴的,土長人是天剛亮進的棉地,蹲在那細瞅噴過藥的植株。這幾株棉杆上的蚜蟲是最多的,沒想到昨天被藥水澆過後,黏在上頭的蚜蟲死了大半,棉苗暫時沒見變化。
她又轉了轉施過藥水的苞谷地和水稻田,蟲子死了一小片,可她照舊沒用那治蟲藥。
蟲子是死了,但不曉得藥噴下去對株苗的傷害,要是輕易使用了,之後出現燒苗的狀況,那才是害人。
只是讓李郎中先采了藥備着,等再過小半個月,要是苗株真沒問題,她才能走下一步,哪怕她很想看着蟲子消失殆盡,也要再等等。
不過打了藥的第二日下午,天上開始打閃,轉瞬下起了濛滲滲雨,後半晌轉為透雨,澆濕整片土地。
從入冬到入夏,只下過幾場雪,雨倒是今年的稀客。
姜青禾打了傘去接蔓蔓回家的路上,大夥從鄉野四處跑回家,哪怕身上的衣裳都被淋濕了大半,可也歡歡喜喜的,大笑着在雨中不肯走。
頭發花白的老頭站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煙,吐出一圈白霧飄進雨中。他突地大笑,轉過身往小院裏走,并大喊:“老婆子,晚上咱們吃一碗酒,切塊臘肉。”
更有小娃成群跑了出來,仰着臉張着雙手,嘴巴張得老大,等着雨滴進嘴裏。要是等進了嘴,砸吧幾下說:“沒味。”
還得被後頭拿了水桶出來接雨水的爹娘笑話,雨水咋有味。
一場飄飄洋洋的雨,頓時讓整個春山灣都活了起來。
各家屋檐下坐着瞧雨的老人,院子裏女人使喚男人騰空水缸,又叫小娃去倉房裏拿出積灰的小桶,自己則翻箱倒櫃地找能裝雨的器具。
然後院子裏大碗小碗排開,各色大大小小的木盆,小桶挨着大桶,甚至連裝了東西的瓦罐、陶甕也全都掏出來,拿出來接雨。
雖然說邊上有清水河,可河水要自個兒去挑,而且白來的雨水,要是不趁着這個時候接點,總覺得自個兒吃了大虧。
更是有人家将要洗的衣裳也給挂在架子上,叫雨水打濕得透透的。到時候拿進來再漿洗,又挂出去雨打幾遍,不就幹淨了,多省水阿。
姜青禾聽着那些叮鈴咣當碰的聲音,又望着蒙蒙的雨幕,這場雨來得可真及時,澆灌了汲汲于水的土壤。
更讓那些想要在棉苗、苞谷、麥子上繁衍生息,即将破卵而出的蟲子偃旗息鼓,而那些飛舞的蛾子、飛虱被打濕雙翼,無法飛向另一片田地,懸空墜落田裏。
如果下個一天,再去稻田裏瞧,那渾濁的水面上會漂浮一片殘屍。最終都會被撈起來,成為麻鴨的腹中餐,養得它們不過一個月就肥嘟嘟的。
在這片少雨的土地上生活,沒有人不盼望下雨,沒有人不喜歡雨水。
尤其是蔓蔓,她蹲在雨中不肯進去,小魚沒法子,只能呆愣楞站在那,一瞅到姜青禾過來,忙松了口氣,他腼腆地說:“妹妹要玩雨,不願意進門去。”
姜青禾沖小魚笑笑,“你先進屋,別管這個潑猴。”
她又蹲下來問蔓蔓,一摸她的腦袋,濕漉漉的,還能有耐心地問道:“為啥不進去?”
“我在淋雨,”蔓蔓仰頭用圓溜溜的眼睛瞅她,一本正經地說,“花草被雨淋了會長大,我被雨淋了也會長,長到比小魚哥哥還要高。”
姜青禾很想冷漠地告訴她,你被雨淋了不會長大,只會生病阿崽。
“那你淋雨吧,回家娘給你煮姜湯喝,去跟嬸嬸說,明天不來了,”姜青禾知道咋治她。
蔓蔓立馬跟火燒屁股似的站起來,半點不帶遲疑地跑進周家的小院,大喊:“小魚哥哥,嬸嬸,妹妹我回家了,明天我不來了哦。”
喊完出來躲進姜青禾的傘下,她賣好地笑笑,“不喝姜湯。”
要知道在蔓蔓的心裏,苦苦菜都比姜湯要好吃。
要喝姜湯對她的威懾力太大,一路上走得很老實,最多将手伸出傘外,接到傘面滑下來又圓又大的水滴,就暗暗偷笑。
不過這場遲遲才來的雨,砸下的雨花格外大,等走回了家褲腳全都濕黏黏的粘在腿上。
姜青禾把傘挂在屋檐下滴水,喊了蔓蔓進去換褲子。這些天太忙,她的褲子髒得又多,還沒來得及全給洗了。
姜青禾在櫃子翻翻找找,最後找了條上一年的灰布褲子給蔓蔓穿。
估摸着差得應該不多,結果蔓蔓穿上以後,望着漏到小腿的褲子,她問,“這褲子怎麽短短的?”
姜青禾也笑,兩只手拉了拉那褲腳,試圖蓋住腳踝,她低着頭整理時說:“這是你三歲穿的褲子,今年你大了一歲,人又高了,褲子可不就短了一截。”
蔓蔓搖搖頭,她指指褲子說:“這條褲子才三歲,我四歲了,我得穿四歲的褲子。”
姜青禾被她給逗笑,“你那四歲的褲子還擱在外頭的盆子裏,誰叫你一天埋汰,不在地上滾一圈就難受,你屬猴的吧。”
“我屬大老虎的,哇嗚,”蔓蔓站在凳子,張開兩只手掌在兩頰邊,并張大嘴嗷嗚了聲。
徐祯笑着拿疊好的衣服走進來,他故作驚訝,“哪來的小老虎?”
蔓蔓就笑嘻嘻地撲到他背上,雙手牢牢環住他的脖子,嘿嘿直樂,“你家的!苗苗家的!”
挨了姜青禾不輕不重地一掌,然後蔓蔓大喊:“爹,走,去外面!”
徐祯一手将衣服塞進櫃子裏,一手托住她當然屁股,嗯嗯幾聲,背着她出了屋去竈房吃飯。
也就是這場大雨,讓人不用下地勞作,不用夜裏去稻田巡視,才能一家人安安穩穩坐在一起吃頓飯。
此時窗外雨聲嘩嘩,天陰蒙蒙的,屋子裏點起蠟燭,兩口大鍋都煮着東西,竈膛裏的火映在牆上,火光明明滅滅。
蔓蔓跪在凳子上,拿了支炭筆在紙上寫寫畫畫,她別扭地握着筆,時不時轉過腦袋,又轉過身。
然後她放下筆,從凳子上爬下來,又拿過桌上的紙,兩只手捏着兩邊。跑過去将紙挨近徐祯的臉,語氣得意地說:“爹,你瞧我會寫自己的名字了!”
徐祯驚喜又不可思議,趕緊放下手裏正在刻的木頭,雙手接過那張紙。姜青禾也從竈臺後面起身,湊過來眯着眼瞧上頭的鬼畫符。
說實話,實在瞧不出這是字,更像胡亂的塗鴉。
蔓蔓不等兩人問,用短短的手指點那一個個草尖似的圖樣,“小魚哥哥說他爹告訴他,蔓蔓是草,是樹枝,是很多東西,草就是蔓蔓啦!”
但她小聲嘟囔了句,“我喜歡花,小草姐姐已經是草了啊。”
“那爹教你寫你的大名好不好,”徐祯單手抱起她,往桌子邊走。其實他和姜青禾都不贊同讓孩子過早地學寫字,但是先學會寫自己的名字也很好。
徐祯站在蔓蔓背後,大手握着她的小手,帶着她一筆一劃寫下姜十安這三個字。
蔓蔓不認字,但她會數,有三個,她點一點這三個字說:“姜十安!”
她又想了想,“我還叫徐蔓蔓,我有兩個名字呀。”
“對,有兩個名字的徐蔓蔓過來吃飯,”姜青禾拿了碗筷放桌上,笑着打趣。
徐祯則笑,“等你長大想姓什麽都可以。”
“真的嗎?”蔓蔓撲閃着大眼睛,“我姓什麽都可以嗎?”
別瞅她小小一只,但很有自己的主見。
“真的啊,你要是覺得爹娘的姓不好聽,另外取一個都成,”姜青禾告訴她。
人在孩童時期可以有父母取的姓名,到長大後如果她更希望能給自己取名,那當然也很好。
“哎,我還小呢,我想不好,還是叫我蔓蔓吧,”蔓蔓說,她現在更喜歡被叫蔓蔓呀。
等她長大了,她再想吧。
關于名字就被她抛到腦後了,她要吃軟軟夾了肉肉的餅。
這是姜青禾烙的千層餅,這些日子壓根騰不出手折騰飯食,有時候熬一鍋豆飯,或者夜裏多蒸幾個饅頭,第二天一熱,夾上點酸菜或抹點辣子也就對付了,偶爾給蔓蔓蒸個雞蛋羹或是煮個雞蛋。
今天倒是松快了點,也就烙了一疊餅子,裏頭摻了半肥半瘦的肉沫,裹在薄薄的餅皮裏,烙之前還撒了一層黑芝麻。
烙出來餅皮酥酥脆脆,層層疊疊,裏頭的肉沫出了油花,咬完半個喝一口稀粥,讓人滿足感頓生。
雨是第二日午間停的,屋檐還在滴雨,天上的卻止住了。
雨後的天氣濕潤潤的,不再幹得讓人的臉像是幹涸的土地,連微風拂面也很舒服。
這一場透雨之下,前院的柿子樹抖出滿身的綠葉,枝條舒展,棗樹長出大大小小的新葉,而那條石磚鋪就的小道兩邊,之前撒下的草籽在大雨過後,齊刷刷冒出毛茸茸的草尖。
緊靠宋大花那屋子邊的木條栅欄,姜青禾也給栽了野薔薇。如今莖蔓橫穿斜插過木栅欄,葉片新綠重疊,一朵朵卷曲的花苞綻放,開成了一堵粉嫩的花牆。
姜青禾甚至驚喜地發現,後院那幾株只蹭蹭往上蹿的,只長葉卻沒結花苞的蜀葵,也冒出了嫩粉色的花苞,之前移栽的野花也在雨後開花。
當她走出後院,之前播下的春油菜淋過一場雨後,黃花開得熱熱烈烈,滿目金黃,甜菜地也長出翠綠的大葉片。
仿佛,春天此刻才到來。
但山野的變化悄然發生,地裏的一茬茬黃豆成熟,麥子谷穗飽滿待割,麥浪翻湧,野地裏的青稞由綠轉黃,一叢叢青辣椒挂滿枝頭。
蟲害的陰霾漸漸散去,山野地裏豐收的消息讓人雀躍,土地不會辜負每一滴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