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案情1

第十三章 案情1

李鶴鳴将徐青引的事交代給了陳老後,當夜便回了北鎮撫司。在徐青引搬離之前,他不打算再回府。

夜裏,李鶴鳴在北鎮撫司的塌上将就歇息;白日,他便下诏獄辦公審人。到了飯點,他只能上街随便找個地方吃點熱食,有家不能回,不可謂不凄慘。

這日午時,李鶴鳴從诏獄出來,在街邊的一處馄饨攤上點了碗馄饨。

李鶴鳴穿着飛魚服在馄饨攤的一張空桌邊坐下,随手将刀桌上一放,本來生意興隆的馄饨攤很快就只剩零星兩三個客人。

攤主有苦難言,又不敢趕人,只好頹喪着臉連忙煮了一碗馄饨給他,心裏求着這閻羅王早點吃完早點走,不然他攤子上剩下的馄饨怕是要賣到明日。

半個時辰前李鶴鳴才在诏獄裏動過刑,眼下袖口還沾着血,诏獄中血氣重,鐵鏽般的腥氣仿佛浸入了衣裳的料子裏。

他沒碰桌,端着馄饨坐在矮凳上吃。

手肘撐在膝上,寬背微微佝偻,看起來和賣完力氣坐在街邊臺階上吃烙餅的老百姓沒什麽兩樣。

馄饨皮薄,煮熟後透過皮兒能瞧見裏面粉色的肉餡,和着湯一口咬下去,湯鮮肉香,将空了一上午的冷胃熨貼得舒服至極。

李鶴鳴一忙起來大多時候顧不上口腹之欲,他從早上到現在也就喝了口涼茶,還是昨日留在诏獄裏的隔夜茶,眼下餓猛了,囫囵便吃了大半碗馄饨。

也不知道是他身上的腥味濃還是碗裏的馄饨香,不多時,竟引來了一條模樣兇猛的黑犬。

脖子上套着項圈,鐵制的牽引繩拖在身後,朝他跑來時一路“叮當”響。

不知道是誰家的畜生,一身皮毛養得順亮。

狗看着兇,但卻不怎麽吵鬧,就坐李鶴鳴跟前眼巴巴看着他手裏的碗,漆黑的眼珠子咕嚕咕嚕随着他筷子尖上的馄饨轉。

它鼻子動了動,似聞到了香味,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巴,張開嘴喘着氣,哈喇子流了一地。

李鶴鳴和它對視片刻,吞下口中的馄饨,慢吞吞夾起一個遞到它面前,也不放地上,就将馄饨杵在它黑亮的雙目前,明晃晃地勾着它。

這狗養得放肆,見李鶴鳴不放下來,張嘴就要去咬他筷子上的馄饨。

可它的速度哪裏比得過李鶴鳴,他手腕微微一擡,狗嘴就咬了個空。

李鶴鳴看着它,把馄饨放回自己的碗裏,蘸足了熬得發白的濃香骨湯,扔進了自己嘴裏。

吞之前,腮幫子還嚼了兩下。

那狗見此,前肢煩躁地動了動,它讨食不成,本性暴露,鼻子裏噴出熱氣,喉嚨中發出威脅的低吼聲,嘴邊松垮柔軟的嘴皮也跟着顫動。

若是旁人被這麽條猛犬盯着,怕是早心驚膽戰地放下碗,趁着它享用時手腳發軟地躲開了。

丢半碗馄饨和被咬下一口肉,這筆賬再好算不過。

可李鶴鳴在真龍手下做事,氣正膽硬,世間少有令他畏懼的東西。

他見這狗氣急敗壞似要發狂,臉色都沒變一下。

他這兩日窩在诏獄裏,終於把幾名反賊被硬鐵鎖着的嘴撬開條縫,心情不錯。

他難得有興致,是以故技重施,又夾起一只鮮香的馄饨開始逗狗。

但也只是逗,仍不賞它一口吃的,那馄饨最終都只進他自己的肚子。

來來回回幾次,這黑犬肉眼可見地躁怒起來,龇牙咧嘴地沖着李鶴鳴低鳴。

一旁的攤主看得心驚膽戰,生怕這位官爺在他的小攤上出事。

攤主認得這狗,來頭不小,林府養的猛犬,愛他這小攤上一口馄饨,林家的小姐和家仆時不時會帶着它來買一碗熱馄饨吃。今天這狗許是跑脫了手,人估計還在後邊追。

攤主看着生生把一條好脾氣的狗逗得氣急敗壞的李鶴鳴,思索着要不要提醒他一句這狗主人的身份,還沒等開口,就見那狗猛地站了起來。

所謂怕什麽來什麽,這狗也不知道從哪兒習的鬣狗手段,張開嘴一口就朝李鶴鳴的腿間咬了過去。

若非李鶴鳴反應快,連人帶凳子往後撤了一步,今兒怕就得去司禮監報到了。

而這一幕,恰被前來尋狗的林钰瞧見。

林钰那日淋了雨,在家又是發燒又是發寒,足足躺了兩日才終於好轉,見今日日頭好,牽着“三哥”出來曬曬太陽,沒想路上一時松了手。

眼下一尋到,就撞見它不知死活地去咬人,咬的還是林钰不大惹得起的人。

林钰吓得一顫,遠遠地提聲喚道,“三哥,回來!”

李鶴鳴聽見這聲,擡眸看向快步朝他走近的林钰。

她風寒尚未痊愈,吹不得風,衣襟上圍了一圈柔軟的白狐毛,白皙的臉頰貼着軟毛,發間簪着兩只碧玉簪,襯得膚色白皙,遠勝冬雪。

李鶴鳴一年四季也就這身官服換來換去的穿,冷極了不過在內裏加件襖子,外邊再披件大氅。

眼下還沒到十二月,林钰就穿上了蘌寒的皮毛,李鶴鳴看着她被狐毛圍着的小臉,不由得想:等到了隆冬最冷的時日,她又該如何過活?

難不成學冬日裏長一身厚毛的貓,用皮毛把自己裹成個球抱着爐子過嗎?

李鶴鳴盯着林钰,林钰卻只顧着瞧自己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狗。

她着急地喚了好幾聲“三哥”,那狗分明聽見了,卻沒回頭看她一眼。

它眼下正又怒又饞,李鶴鳴的肉和他碗裏的肉,它總要吃到一口。

林钰撿起地上的牽引繩往回收,可她力氣小,壓根拽不動它。

她隔着一步遠站在李鶴鳴面前,目光瞥見他衣擺上的點點血跡,頓了頓,又挪開了視線。

方才這狗張着血盆大口去咬李鶴鳴,林钰看得清清楚楚,她低聲賠罪道:“是我沒看住這狗,冒犯了李大人,還望李大人不要怪罪。”

李鶴鳴似乎知道這狗是林府養的,眼下聽見林钰認下這狗,并不吃驚。

他手裏端着的馄饨也不吃了,就這麽坐在凳子上瞧着她,那表情活似在看什麽稀罕東西。

林钰追狗追了一路,誤以為自己弄亂了發髻,下意識伸手往發間的玉釵摸去,手落下來時,指尖又輕輕碰了碰耳上戴着的南海粉珍珠。

李鶴鳴的視線追着她的手,在她粉潤薄透的耳垂的定了一瞬,才慢慢轉回到她臉上。

他目光銳利,帶着一抹強烈的攻擊性,林钰有些不自在地蹙了下眉,不知道他在看什麽,好半晌,才聽他問了句:“林小姐管一只畜生叫三哥?”

這話多少帶了點輕視之意,可三哥是林家悉心養了十年的愛犬,在林钰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她有些不滿地嗆了一句:“李大人若想,我也可叫李大人一聲二哥。”

這是把他和她的狗比的意思了。

不料李鶴鳴不氣也不惱,他放下碗,擡眸看着林钰,大方道:“叫吧。”

林钰一愣,呆看着他。李鶴鳴語氣淡淡:“叫啊,不是要叫二哥嗎?”

他那模樣不像在開玩笑,似打算真從她嘴裏聽見一聲“二哥”才罷休。

林钰實在沒想到李鶴鳴會一本正經地接她這話,她怔怔看着他,嘴唇嗫嚅半晌,卻沒能吐出一個字來。

李鶴鳴耐心等着,深潭似的一雙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直看得林钰臉上泛起一抹透粉的紅暈。

什麽二哥,這人分明出身将門,怎麽學了身登徒子的作風。

林钰叫不出口,她也沒那膽量當真将李鶴鳴和她的狗比作兄弟,只能裝聾子當沒聽見。

她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一時犯了難。但三哥卻沒腦子看不懂局勢,也不管自己的主人正被眼前這男人一句話堵得落了下風,只顧盯着桌上飄着肉香的碗。

它哈着粗氣,迫不及待地将前肢搭上桌子,伸長了嘴想去吃李鶴鳴沒吃完的馄饨。

可李鶴鳴自己不吃,也不賞給它,手一動,就把碗推開了。

也不遠,恰在三哥爪子勉強勾得着但又吃不到的距離。

三哥見此,緊皺着鼻頭盯着李鶴鳴,喉中再度發出怒鳴,再度氣急敗壞地沖他狂吠了兩聲。

若非林钰在後面拽着,怕是又要一口沖他咬過去。

“三哥!”林钰斥道,她埋怨它貪吃,又覺得李鶴鳴是故意在碗裏留了兩只馄饨勾它。

三哥不聽,還在用爪子锲而不舍地去薅桌上的碗。

林钰見吼不住它,火氣上頭,結結實實一巴掌沖它腦門上拍了上去。

“啪”的一聲鈍響,扇得三哥腦子發懵,眼神卻一瞬就清明了過來。

林钰一把提起它的項圈,勒着它的粗脖子訓道:“再不聽話就将你炖了煲狗肉湯!”

它顯然不是頭一次被林钰訓,挨完揍立馬便安分了下來,它下了桌,扭頭偷觑着黑了臉的林钰,有些心虛地舔了舔嘴巴,讨好地貼着她的小腿蹭了蹭。

李鶴鳴見此,莫名想起自己當初在街上喚了她一聲“萋萋”,也是被她此般厲聲訓了一句。

他倒是不知,她脾氣原來這麽大。

林钰傷寒本就沒好,此刻被氣得額角一跳一跳地疼。

她牽着這丢人現眼的狗,對李鶴鳴行了一禮:“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便不打擾李大人了。”

說着也不等李鶴鳴回應,牽着狗繩把三哥拽走了。

可憐它一口馄饨沒吃到,還挨了頓揍,回去的路上尾巴都垂了下來。

李鶴鳴看林钰已離開,從懷裏掏出塊碎銀放在桌上,打算回诏獄繼續辦案。

可還沒上馬,忽然聽走出十來步遠的林钰小聲訓狗:“平日在家裏好吃耍懶就罷了,在外面還什麽髒東西就去咬!”

李鶴鳴聽得這話,以為林钰說的“髒東西”是他碗裏沒吃完的馄饨,但下一秒又聽她道:“下次再去咬男人腿間那東西,我叫人拔了你的牙!”

街頭吵鬧,她聲音刻意壓得低,以為李鶴鳴聽不見,可不知李鶴鳴一雙狼耳,在她背後一字不落地聽得清清楚楚。

他轉過身,眯眼盯着林钰的背影,涼飕飕地笑了一聲。

嗬,髒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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