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站在門邊的林朝雪是多麽的希望他留下,因為她知道,趙明幽決定離開了。她問他的那句話,大概是希望得到他原諒,也希望給自己一個原諒他的理由。
他們終究,誰也沒有原諒誰。
三更過後,林朝雪看見趙明幽睜開眼睛坐了起來。她的臉上一片決然之色,如夢游一般,将屋門反鎖之後,朝着燈臺走去。
她提着油燈走到床邊,将燈油盡數潑了上去,最後将燈随手丢在了被褥上。
她轉身将衣櫃裏的衣服都取了出來,扔在火光之中,她看着火光燒得越來越旺盛,熊熊烈焰之中,她的嘴角勾出了一絲笑意,眼角卻流出了血一般顏色的淚。
灼熱的火浪迎面撲來,盡管身在趙明幽的記憶之中,林朝雪還是感覺到了火焰的溫度。
“走。”秦慕華一手拽住了她,将她扯離了火海。師徒二人站在高牆之上,遙遙望着火龍将融月宮吞噬。
宮人們提着水桶慌亂的奔跑着,本該寂靜的王宮,此時陷入了一片兵荒馬亂之中。林朝雪看見遠遠的一道白影朝着融月宮奔過去,眨眼之間,便到了融月宮的門口。他似是想直接沖進去,卻憑空撲過來一道人影将他攔住。
二人纏鬥在一起,難分難解,恍惚之間聽見白珩凄厲絕望的聲音:“她還在裏面——”
“轟”的一聲,火海之中融月宮徹底坍塌,火浪沖天,灼熱的氣流燙得白珩幾乎睜不開眼睛。
他淚流滿面的朝着坍塌的方向望去,隐隐約約,火光之中似乎出現了一道身影,那人着一身勁裝,騎在馬上,手挽長弓。她的長發盡數挽起,嘴角勾起一絲笑意,火光描摹着她明豔的面龐,英姿飒爽,叫人移不開眼睛。
只是那光影閃了一閃,又盡數消逝,除了紛飛的明黃火焰,什麽也沒有留下。
白珩眨了眨淚眼,分不清是錯覺還是現實,直到面前那人給了他一掌。
白珩毫無防備,跌坐在地上,擡頭看着蕭家的二公子,昔時的好友,如今的天子——蕭權。
蕭權恨恨的看着他,咬牙道:“你當真要給那嘉宜公主陪葬?”
“是我負了她。”白珩臉色灰白,似已生無可戀,低聲喃喃,“我欠了她,該用這條性命去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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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蕭權一口氣連說三個好字,他似是想起了什麽,眼底裏湧出一股恨意和嫉妒,“既然你想死,我成全你,不過,你不該死得毫無意義。”
白珩只當蕭權這一句話是賭氣話,萬萬沒有想到,兩個月後的一次酒宴之中,昔時的好友遞給了自己一杯摻了劇毒的美酒。
他捂着抽痛的胃部,口中不斷湧出黑色的鮮血,一身白衣被染得鮮血淋漓,擡眸,不可置信的盯着蕭權。
蕭權面無表情的說道:“白珩,你殘暴的虐殺昔日趙家王宮裏的三千性命,如今,也該是對那三千亡魂,對天下百姓,做一個交待了。”
白珩嘔出一口血箭,淡淡的笑了:“蕭權,我真沒有想到,有一日你會對我下手。這個理由,你早就想好了,對嗎?”
蕭權靠近他,似乎有些可憐他,便摸出一張雪白的帕子,輕輕替他拭去了嘴角的血痕:“白三郎,自古以來,誰不是踏着滿地的屍骨,才能真正的坐擁這天下,而哪一個,最後不是沒有找了替死鬼。這殘暴之名,總該是有人來擔的,不是麽?”
白珩一口血霧噴在他臉上,袖內短刀滑到掌心,直襲他的面門。蕭權躲避不及,臉頰被劃了一道血痕,他撫摸着傷處,猶如一條毒蛇,看着白珩,嘴角勾出笑意:“來人,給孤将這叛徒就地正法。”
頓時沖進來一群侍衛,白珩拼着最後一口氣,憑着一把短刀,竟然能堅持半個時辰不倒,一人殺了百名侍衛。
甚至連蕭權都有些佩服他了,因了解昔時好友的實力,他才給他下劇毒的藥,沒有想到他還是低估了他。
他用幹淨的帕子拭了拭嘴角,看着垂死掙紮的好友,忽然說道:“白珩,臨死之前,有一個人,你大概想見。”
紗簾之後出現一道窈窕的身影,十分熟悉,熟悉得白珩不肯相信。他瞪大了眼睛,心念瞬間百轉千回,不确定的開口道:“玲珑?”
“是我。”紗簾之後的人影淡淡答道。
“你沒死?”白珩的目光中透出震驚之色,一副仿佛被驚雷劈中的樣子。
“是,我騙了你,我沒死。”
“你和蕭權……”
“我們是在四年前的宮內宴會上相識的。”岳玲珑撩開了簾子,露出了面容。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披了一件青色的披風,頭發挽成雲髻,烏黑的發絲之中別了一根碧玉色的簪子,素淨卻好看。
她的容顏沒有絲毫變化,只有身形微微豐腴了一些,清淡的眸子裏含着漠然的光,看着白珩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忽然笑了一下,充滿了嘲諷:“怎麽,你很驚訝?”
“是的,我太驚訝了。玲珑,你變了,變得令我不認識。”白珩漸漸恢複了正常的面色,一張血染的臉龐上是意味不明的笑意。
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沒有死而複生的慶幸,他心底甚至希望岳玲珑是死的,這樣,他所做的一切,他所謂的報複,那些慘死在他手下的性命,都有一個理由。
然而,她卻活了。
“誰不會變呢。”岳玲珑輕哧一聲,“你,不也是變了麽?”
“為什麽?”白珩問。想問她為什麽假死,為什麽嘲弄他,為什麽又要現身?
“因為我恨你啊。”岳玲珑的眸光陡然變得淩厲,一臉的刻毒之色,拔高了嗓音,聲嘶力竭的喊道:“自我入宮的那日起,我就發誓,我要你和趙明幽都不得好死!”
白珩目光巨震,沒有想到岳玲珑會恨他,恨到這個地步。他呵呵的笑了起來,那笑容之中含着無盡的苦澀和悔意:“是我錯了,玲珑,我對不起你。”
“如今再說什麽都已經來不及了,我們,不可能回頭了。”岳玲珑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轉身朝着蕭權走去,任他握住了自己的手。
蕭權看着餘下的侍衛,下令道:“殺了他。”
侍衛再次攻過來,白珩拼着最後一口氣,從刀風劍雨之中拔地而起,他的身上留下無數傷口,血色染紅了宮內精致的毯子。
他搶了一把劍,視線裏只剩下了一個人的身影——岳玲珑。
岳玲珑迎着他一雙赤紅的眼睛,看着他眼底的恨意,不慌不忙的推開了蕭權,用力撲向了白珩。
白珩如當初一般,将她抱在了懷裏,與此同時,他手中的劍從她的身體穿過,劍刃刺進了心髒。
岳玲珑的身體微微一顫,嘴角流下血痕,擡眸看着他,眼角泛着淚光,再沒有了怨恨,沒有了冷漠,有的只是釋然,她低聲說道:“自我決定報複你的那日起,我一直在等這天,等着死在你的手裏。”
白珩的手松開了劍刃,眼睛盯着她的雙眸,低頭,吻住了她的雙唇。
蕭權似是被驚到了,一時之間忘記阻止他們,只是坐在一旁,如同一尊雕塑,看着他們含着彼此的血,仿佛時光就此停留,吻得天昏地暗。
很久之後,白珩終于松開了岳玲珑,兩人相視一眼,看着彼此被血浸染過的臉龐,忽然都淡淡的笑了,那笑,是原諒的,是解脫的。
所以,最終他們入了輪回,而趙明幽卻不生不死,成了妖鬼。
只聽得白珩問:“還愛嗎?”
岳玲珑說道:“不愛了。”
“還恨嗎?”白珩又問。
“不恨了。”岳玲珑低聲呢喃,“真希望從未遇見過你。”
“我也是。”
“那我們下輩子還是不要遇見好了。”岳玲珑道。
“好,不見了。”白珩低低的嘆息了一聲,他用力的抱緊了岳玲珑,似是要将她融進骨血裏,“我們都太累了,睡吧。”
岳玲珑靜靜的倚在他懷中,最後看他一眼,合起了雙眸。
白珩亦合起雙眼。
這一次,他們都不會再醒過來了。
“玲珑——”蕭權如夢初醒,撲向岳玲珑,拼命的想要将她的身體從白珩的懷中搶回來。然而無論他怎麽用力,都掰不開白珩的雙臂,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二人抱在一起死去,瞬間便淚流滿面,“我做了這麽多,為什麽你從來就看不到,看不到……”
“玲珑,求你,求你看我一眼,看我最後一眼——”誰也不會料到,君臨天下的冷漠王君,會在染血的宮殿裏對着兩具屍體哭得像一個孩子。
時間靜靜流逝,殿內一片荒涼的寂靜。大概是哭夠了,絕望了,傷心的天子不再執著于搶奪愛人的屍首。他狼狽的站起身來,最後看了他們一眼,眼底有了成全之意。
他解下了身上帶血的披風,朝着殿外走去,并且親手鎖上了殿門,對身邊伺候的人疲憊的說道:“把這座宮殿燒了吧,所有灰燼都撒到無涯海畔。”
林朝雪明白了過來,為何複活後的趙明幽會找不到白珩的屍骨,他的屍骨早已和岳玲珑的一起,化為灰燼,散在了無涯海中。
她蹲在白珩和岳玲珑面前,看着他們安詳的神态,不由得感嘆,他們彼此原諒了,解脫了,唯獨趙明幽帶着恨和遺憾死在了火海之中。
忽然,整座宮殿劇烈的晃動起來,猶如地震一般。
林朝雪擡起眼睛看秦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