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紅色雕像

在很久以前,早在幾千瓶烈酒徹底毀了我的肝髒之前,那時我還是個小女孩,每天最苦惱的事就是給自己找些東西玩。

我生活在一個極度貧瘠的山上——這裏指的不是物産,而是精神。

山上沒有任何娛樂設施,這裏的大人也不需要,密集的社交生活足夠把人的一天都填得滿滿當當。你只要翻開當地的族譜,就會發現每個人都是其他人的親戚。

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裏成為了一種使命,沒有人想要離開。

唯一不那麽乏味的地方,是一座寺廟,高高地立在山頂。除了節假日,它總是神秘地虛掩着,門內傳來隐約的誦經聲。

我求媽媽帶我進去看看。她拒絕了我,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那裏不靈的。”

“什麽叫不靈?”

“就是你去也沒什麽用。”

這個話題馬上引起了我的興趣——

我問她是大家都認為不靈嗎?她說不是。我問她是不是之前許願沒得到實現?她又說不是。我連問好幾個問題,她才勉強坦白自己從沒去過。

“既然你沒去過,為什麽說不靈?”

“我一直都那麽感覺。”她實話實說。

她似乎固執地認為,越難到達的地方越能證明自己的誠心,相應的神明也就越靈。她對這麽近的地方懷有強烈的懷疑态度。

我立刻捕捉到她話裏的漏洞。假如有一個人,來自地圖上遙遠的另一側——北極邊上吧,假如。

我翻開地圖,挑了很久才找到一個地方——俄羅斯的諾裏爾斯克,假如一個人從那裏來,跋涉4755公裏就為了這座寺廟,那它還靈不靈呢?

Advertisement

“對這個諾裏爾斯克的俄羅斯人來說,它就是靈的。對我們不靈。”她簡單地總結道,想趕緊擺脫我無休止的糾纏,“聽着,如果你放學了實在無聊,就自己去玩好嗎?只要別給我惹什麽事,寺廟裏不會趕小孩子的。”

——————————

她的确說對了。

其實不只是寺廟,任何一個成熟的、由大人組成的世界都不會趕小孩子走,他們只會暗暗地讨厭孩子,這是成年人一種得體的禮儀。

在我不厭其煩的騷擾之下,他們很快暗示我,在寺廟後門有一個地窖,裏面住着一個小和尚。

“我想你們同齡人之間會更玩得來。”那個掃地的僧人指着一扇通往地窖的木板門,一邊說,一邊掃帚不停地朝我揮來。

我幾乎可以肯定,我再不走,就會被他掃進地窖。

我就這樣認識了小和尚。

——————————

我探頭進去看他的時候,他正在洗衣服,他右手攥着衣服在洗衣板上來回搓動,左手卻端着一本書在看。

我大失所望,他一定是那種最無聊的書呆子,和我的班長是一類人,明明個頭已經超過1米7,可每次還要坐在第一排,上課時把脖子拼命往前伸長——就像我外婆家的鵝。

我給這類人偷偷劃了一個類別:呆鵝類。除了作業,這種人不會和你閑聊任何事情。就像除了幹玉米,鵝不會對你手上的任何東西感興趣一樣。

我慢慢走近這只呆鵝,但我的眼前還是一片漆黑,五顏六色的光斑瘋狂跳動着——這個地窖太暗了,我全部的五官只剩下鼻子,能聞出隐隐的黴味。

我走到他面前,站定一會兒,視力慢慢恢複。

這才看見,他看的書不是兒童雞湯版的益智故事,也不是機器人家長最愛的數學速算方法,而是一本我從沒見過,也從沒想過的——

《現代槍械大百科(圖鑒版)》

我立馬宣布他不再屬于呆鵝類。

“你為什麽在看這個?寺裏允許你看嗎?”我突兀地開口,打破了寂靜。

他擡起頭,像才發現這間屋子多了一個人。“他們沒要求我看什麽,也沒禁止我看什麽。”他頓了一下,補充說,“這是別人搬家不要的,我就撿回來看了。”

我湊了上去,這本書的确時間不短了——邊頁已經發黃打卷。

他手指正好卡在290頁和291頁之間,這一章介紹的是波蘭vis wz.35手槍,它在彩圖裏閃動着黑色的金屬光澤,大大的vis三角标志立在槍柄上。

“書上說,它是有史以來最好的手槍之一,也是很多收藏家的珍藏。”他看着圖片,有些出神,“你以前見過嗎?”

我不想承認自己從沒見過。

盡管只有10歲,但我的自尊心遠遠超過了大部分人。承認我從沒見過,就意味着我是一個只看兒童推薦書目、對學校以外世界不感興趣的平庸小孩,我不想讓自己聽起來像個傻瓜。

但撒謊也不符合我的個人原則——我在8歲就給自己制定了一套“個人原則”,下定決心永不違背——

于是我模棱兩可地說:“槍嗎,不都是那麽回事。我家裏就有好幾把模型塑料手槍。”

“真的嗎?”他眼神亮了起來。

“當然,我這就給你去拿。”說完這句話,我一溜煙地跑回家,又一溜煙地跑回地下室,我把我所有能稱之為槍的東西都帶來了,包括一把五顏六色的兒童節水槍。

我們拿着那些玩具手槍,仔細地和書上圖片比對着......

就是在那個下午,我第一次認識到這個世界是殘酷的,任何人都有可能騙你一下——我帶來的玩具手槍,和名字相符的只有“玩具”兩個字,至于“手槍”......

事實告訴我,這些模型很有可能來自玩具廠商的天才幻想。唯一接近現實的一把,它有着伯格曼手槍的頭,卻安上了一個毛瑟手槍的屁股。

我感到被輕視了。即使是一個孩子,也應該擁有一把“真正”的模型槍,而不是這些不倫不類的東西...

我憤怒地站起身,這一切都再熟悉不過了,不是嗎?當你問媽媽人從哪裏來,或者向老師提出刁鑽古怪的解法,他們總會飄過來一個無足輕重的眼神,給一個敷衍的答案。

永遠,永遠,永遠都是敷衍的答案,大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孩子什麽都不懂,卻忘記了自己也曾是孩子。

我氣急了,四處亂瞟,要找出什麽更值得生氣的東西,這樣我才能一起算賬。

我看到了小和尚簡陋的竹編床、門口菜籃裏幾只胡蘿蔔,地上一小團水漬,最後我看到......一抹紅色,咄咄逼人,一旦抓住你的視線就不肯放手——來自一尊紅色雕像。

在我從未留意的地下室角落,一小束陽光透過縫隙打了下來,正正好好落在它的身上,折射出奇異的光亮。

我馬上就從被背叛的世界裏跳了出來,決定好好研究一下它。

“這是什麽?”我問小和尚。

“我不知道,從我來就在那裏。我問過師父,他說那尊雕像的年紀比我們所有人都大......應該在建寺的時候就有了。”

我張大嘴巴:“這麽說還是個古董?就這麽扔在這裏?”

“它更像一個惡作劇,而不是古董。”小和尚輕輕笑了,“你去看看它的正面。”

這座雕像滑稽地面向裏牆,留下一個尴尬的背影,就像被罰面壁思過一樣。

我把脖子都快扭成s形,才擠到牆角看到一點——一對山羊似的小角,和低頭閉眼、仿佛在哭泣的一張臉。

“這是什麽?”一陣冰涼的觸感,從尾椎骨直直爬升到我的耳後。

“我剛剛說過了,我也不知道。”

“你看見了嗎?那張臉...”我倒退兩步,難以找到一個合适的形容詞,“那麽...奇怪。”

“一對邪惡的角,卻帶上一張慈悲的臉。是嗎?”他不由笑了起來,“就像你的伯格曼-毛瑟手槍一樣奇怪。”

——————————

對了,我有沒有說過,我和小和尚成為了很好的朋友?這就是原因之一——他總是犀利得恰到好處。

這世界上有太多的小聰明,滑頭、玩笑、市儈的機敏,但都是生活的調味劑,輕飄飄地浮在人性之上。小和尚卻不稀罕玩這種文字游戲,他總是一針見血,比如現在。

在他說出這句話以後,我意識到這座雕像也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玩具手槍,伯格曼-毛瑟手槍,或者什麽□□-灰熊,總而言之都是制造業的惡趣味産物。看着雕像那有些剝脫的外殼,我想,它和我的手槍真像一對孿生兄弟。

一對兄弟——就在這時,一個古怪的聯想突然闖入我的腦海。我至今還是無法解釋它是怎麽産生的,就好像有人暫停了時間,悄悄侵入了我的大腦,輕輕放進了一個想法——

就在這時,我突然想到前天晚上看的《安提戈涅》,當然,是老少皆宜的動畫版本,這也是花裏胡哨的家庭作業之一。

全片唯一溫馨的地方就是開頭那金光閃閃的大字“教育部監制——名著文學啓蒙”,剩下的就只有沉郁和悲痛。沒錯,那是個不幸的故事,裏面也有一對兄弟,一對互相殘殺的兄弟。

就好像“兄弟”就注定互相殘殺一樣,不止是人,還有動物,還有無生命的一切物體...

這些工業惡作劇也不例外。

“為什麽不打打看那個雕像呢?用這把槍。”我脫口而出。

我看着自己的手,那把無辜的塑料手槍此時幻化成一個怒吼的希臘人,咆哮着要殺了它的兄弟。

接着我像夢游一樣,把一顆顆紅色的小彈丸填充進我的伯格曼-毛瑟,屏氣凝神,就像一個戰士,對準角落裏不詳的紅色靶子——啪,啪,啪,我連射出三槍。

前兩聲只是悶響,最後一聲帶來了什麽破碎的聲音——

這是一個虛張聲勢的空心雕像。紅色碎片散落一地,露出虛空的內裏。

我清醒了過來。

——————————

它的內部中空,我們把手伸進去,想把碎渣清理幹淨。可直到伸進一整只手臂,還是探不到底。

我和小和尚彼此對視一眼,都意識到這不是什麽簡單的東西。

它是一個僞裝成雕像、直通地下的管道。

當天,我們只能把上層殘餘的碎片敲掉,下面還剩厚厚的石灰層,我們決定從長計議。

晚上回到家中,我感到無比亢奮、難以入眠,甚至還做了一場怪夢——我是海盜船長,小和尚是同行的僧侶,我們在大海一路航行。那是一面遼闊無垠的水域,和這座呆板的山相距數千裏,我們因此無比自由。

就在這遼闊的水域和無邊的自由裏,海妖向客人獻出了寶藏。

她從海底緩緩上升,托舉起一座紅得發亮的雕像。它通體瑩潤,比例适中,怎麽看都是一件得體的禮物,可雙目卻射出不詳的光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