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下之路
南下之路
也許是因為有人同行,連無聊的趕路似乎都變得快了起來。
一路上,江意桦和柳雲則閑聊逗趣,渴了在山間的溪流中取水,餓了就摘些野果吃,沒多久就到了山腳下的小鎮。
這碧雲縣倒是不大,但作為襟候之地,卻是十分熱鬧,江意桦和柳雲則正趕上二月初二的花朝節。
按照花朝節的習俗,這一日,百花齊放,是祭祀花神的節日。
此時,鎮上大大小小的花樹上均已挂滿了五色彩紙,賞紅撲蝶的姑娘們更是成群結隊地穿行在街道上。
江意桦沒走幾步,就被擁擠的人群推推嚷嚷,擠到了不知道是那個角落裏,幸好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柳雲則衣袖,這才沒有走散。
走了一陣,空氣中飄來了一股淡淡的花香,柳雲則鼻子很靈,一下子就聞出來是百花糕,正扭頭找,就聽見了一陣驚呼聲,
“慕家姑娘在分發免費的花糕!花朝節,贈花糕!”
這一喊,人群就更加推擠了起來,江意桦和柳雲則逆着人流難行,索性就順着人流被擠到了分發花糕的涼棚前。
那裏做好的花糕已經發完了,正在重做,江府家丁先揪下面團,再搓揉壓扁成形,沒幾下就做了許多個,放進籠屜裏蒸制。
柳雲則鼻子抽動着,按住咕咕叫的空肚子,忍不住拉着江意桦站在隊伍末尾排隊。
江意桦就當是湊個熱鬧也跟着滿心期待地等着。
剛蒸好的百花糕冒着熱氣,花香撲鼻,江意桦和柳雲則一人捧着一塊糕從人群裏擠出去。
江意桦深吸一口氣,湊近聞了聞,鼻腔裏溢滿了香甜的味道。
她剛拿到嘴邊,準備咬上一口,一個瘦幹的少年卻突然竄了出來。
少年狠狠地撞在她身上,江意桦毫無防備地打了個趔趄,手指一抖,花糕從捧着的手裏滑落,直直地往下墜。
江意桦心疼地看着它快要落在地上,條件反射地伸手撈也沒撈到。
然而,電光火石之間,一只瘦弱的手在空中一抓,竟穩穩地接住了。
白淨的花糕抓在一只滿是泥灰的手上異常顯眼,看清楚只是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少年,江意桦皺着的眉松了些,眼中倒多添了幾分訝異之色。
她本是怒極了的,但看到他瘦地凹下去的臉,心中的氣便消了許多,“如此盛景,怎麽會有流民?”
眼前的少年只顧着低頭啃,腮幫子也被塞地鼓起,狼吞虎咽的模樣一看就是餓極了,自然沒空回答她。
江意桦也不惱,任由那少年吞完了一整塊後,順手把柳雲則手裏那塊也搶了過來,又遞了過去。
等他一連吃了兩塊糕後,江意桦才問,“你家是哪裏的?你的家人呢?”
也許是因為太瘦了,少年臉上只有一雙眼睛圓溜溜的,他仰頭盯着江意桦,十分警惕,依舊沒有說話。
見到這一幕,反倒是過路人解釋道,“哎,都是南邊逃難過來的,聽說是發了大洪水,淹了許多村子。”
“這麽小的孩子,也是可憐哪!”有人補充道。
“洪水?”江意桦略一思量,且不說她自小在京城長大,那裏的氣候從未犯過洪災,光是她江府貴女的身份,便更見不到這樣的場景。
她又看看眼前這個小小的身影,如此年幼就流落異鄉,食不果腹,心中不免泛起一絲憐惜,又問,“不是有朝廷撥款嗎?”
“哎……”那人卻搖頭嘆息。
“朝廷救災路途遙遠,又一層層地剝削下來,早就不剩什麽了。”
原本還漫不經心的柳雲則此刻也嚴肅起來,聲音冷了些,“歷年救災向來如此,你我又能做什麽呢?”
“……竟是如此麽?”
看着這小少年流落街頭,江意桦不忍心地走過去用衣袖擦了擦他滿臉的灰。
作別時,江意桦終是沒忍住道,“柳雲則,這孩子孤苦無依,你我既然遇見了,總不能在當作沒看見吧?我想——”
“你想——做什麽?”柳雲則問。
“我想、”江意桦答,“暫時先照顧他。”
柳雲則微微蹙眉,“這可是多上一張嘴,”
畢竟吃穿用度總要些銀兩,可不是兒戲,正當江意桦心頭一緊時,卻見他咧嘴一笑,話音一轉,“也不是不行,大不了再賣幾幅畫?”
柳雲則倒是一點都不以為恥,竟然一再破例賣畫,這麽輕易就抛掉了他蓬門居士的風骨?
不過,竟然一點也不令人讨厭。
雖然這麽想,江意桦面上卻不動聲色道,“你這畫賣多了可就不值錢了。”
她想了想,好在她之前繡的手帕還變賣了些碎銀:“何況,誰要你養了?我這還有些銀兩。”
柳雲則也不計較,呵呵一笑也就過了,只蹲下去,湊到少年面前問,“小孩,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卻垂着頭悶不做聲。
見他不答,柳雲則勾起嘴角,眼睛轉了轉,落在滿街的花樹上,“你不說,那我給你取一個。”
“今日是花朝節,以後叫你小朝,如何?”
他面向日光,仰頭道,“取自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寓意新生。”
見他沒有反對,柳雲則撐着膝蓋站了起來,“只是現在還有一個問題。”
“何事?”江意桦問。
“既然南邊起了洪水,不知還能否過路?”柳雲則問,“不如先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等洪水退去了再做打算。”
洪水無情,即便江意桦再着急也過不去。
“也好。”她點點頭,領着小朝走在前面,柳雲則跟在後面。
他們沿着長街往前,穿過熱鬧的人群,沒過多久竟然飄起了雨滴,傾斜的雨絲從天墜落,一滴一滴連成一片,臉上的濕意也逐漸明晰。
“下雨了?”
江意桦擡手抹去面上的水滴,跟着街上的商販一起跑了起來,街上原本還熱鬧的人群霎時間散去,即便是剩下的寥寥數人也一副急急忙忙的樣子。
江意桦牽着小朝往前跑,一心想找個避雨的地方,許是沒看清路,小朝一腳踩在積水裏,霎時間水花四濺。
但他顧不得自己被浸濕的布鞋,只條件反射地擡頭看向一旁的江意桦,眼光躲躲閃閃,看起來十分膽怯。
此刻,江意桦的衣擺被水浸地深了一個顏色,正濕漉漉地往下滴水,小朝顫抖着伸手想來擦,臉上寫滿了恐懼。
不過是打濕了衣裳罷了,哪裏至于這麽害怕?
江意桦無奈地搖搖頭,她并沒有生氣,但也看出來了他的不安,便笑着攔住他的手道,“無妨。”
又怕這句話不夠,指了指衣袖上的水跡,再安慰道,“你看,下着雨遲早會濕的。”
小朝小心翼翼地擡頭,盯着江意桦看,見她眼裏帶着笑意,好像真的沒有怒火。
似乎才松了一口氣,臉上難得地浮現了一絲笑容,試探着将一只手伸過來拽住她的衣角,站得更近了些。
小朝小小的舉動沒有逃過江意桦的眼睛,她笑笑默許了他,只耐心地補充道,“不過,我們可得快一點了,否則可就得全濕了。”
江意桦做出要跑的動作,低下頭問,“準備好了嗎?”
見小朝點了點頭,江意桦剛邁出一只腿,一片荷葉卻悄悄地舉過江意桦的頭頂,漫天的雨幕則被隔絕在了外面。
她回過頭來,這才發現,柳雲則頭頂着一片荷葉,兩只手上舉着一片大荷葉,一片小荷葉。
“這下就不會淋濕了!”
他傾斜着荷葉罩在她們頭頂,雨滴濺落在上面的聲音清脆如珠,除了能擋雨,竟還多了幾分意趣。
江意桦詫異地看着柳雲則,剛才光顧着小朝,完全沒注意他何時去摘荷葉了,也虧他能想到這樣擋雨的辦法。
“旁人是畫船聽雨聲,而我們則是采荷聽雨聲。”江意桦眼神亮了些,接過他遞過來的荷葉,握住下面長長的葉柄,就像是撐着一把油紙傘一樣。
雨聲越來越大,但躲在“荷葉傘”下的江意桦和小朝卻十分安全。
見荷葉牢牢遮住了她們,柳雲則才捋去臉頰上的濕發,漫步在長街上,随意道,“可惜這時節蓮花還未開,否則還能順手再摘些蓮花。”
“你喜歡蓮花?”
江意桦擡眼看向池中的一片蓮葉,裏面層層疊疊有着幾朵極小的蓮花花苞,雨珠打在上面妖而不媚,“這世上喜歡蓮花的人少,喜歡蓮花的男子只怕更少。”
一片污泥之中,開出一支潔淨之花,便如朝堂之中,身為寒門卻望入仕的他。
柳雲則掩蓋住心中的情緒,勾起嘴角若無其事道,“蓮花香氣雅淡清幽,本是君子之花。”
這雨一下起來就沒完,等到天色漸暗時,他們才總算找到了間驿站,柳雲則要了兩間房,江意桦挑了一間牽着小朝進去。
說起來,這少年一路上怯生生地也不說話,只是江意桦走到哪裏,他便拽着衣角跟到哪裏,生怕被抛棄了。
此刻,他仍拽着江意桦的衣角,一雙黝黑的眼睛緊緊地黏在她身上,模樣倒像是一只小羔羊。
江意桦心中憐惜之情不免更甚了幾分,想起走了一天的路,小朝定然也累了,點了些飯菜送來,草草地用完膳,就要趕人。
寂靜的房間內,江意桦盯着對面嚼着最後一口飯的柳雲則暗示道,“柳雲則,今日時辰不早了。”
柳雲則咽下最後一口飯,對于這突然冒出來的話,似乎愣了一愣。
江意桦只好又重複了一遍,這一次柳雲則終于聽懂了暗示,連忙站起身來,“時辰不早了,是該早些歇息。”
見他領悟了自己的意思,江意桦滿意地點點頭,就起身要送他出去。
與此同時,她走一步,小朝便牽着衣角也跟着挪一步,這麽重複着,等終于到了門口,柳雲則剛一跨過門檻,江意桦轉身就要關門。
眼見着柳雲則即将消失在視線裏,突然一只手撐在了半掩的房門上。
“且慢——”柳雲則神秘地笑了笑,眉眼微彎,重新探了半個身子進來。
“還有何事?”江意桦看着他的目光,不解地問。
柳雲則嘴角忽然牽出一個狡黠的笑意,揚了揚頭,另一只指了指手江意桦身後的小尾巴,“這個。”
“我又不是豺狼虎豹,你應該不會害怕吧?”
他彎腰将臉湊近小朝,提溜着他的衣領輕輕往後一扯,便将他拎到了門外:
“你跟我睡。”
在房門徹底阖上之前,江意桦只看到小朝一雙水汪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