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碎星星

當由南北吹向赤道的信風又一次刮向白榆的時候,她終于停了下來,這風帶着鹹濕的熱氣,一下又一下輕撫着她的臉頰,像柔和的親吻。

身後的人雖不曾言語卻如同影子,甩也甩不掉。

悶熱、躁動纏繞着她,順帶着的還有一絲湧上心頭的不安。

白榆郁悶的看了一眼天空,突然想起上周,賣墓地的銷售小哥還問她,想在墓碑上刻些什麽。當時她覺得自己人生平淡,也沒有功績偉業值得宣揚,為此還苦惱來着。

她一直糾結着要不要走文藝風,讓人一看到那話就覺得這裏埋着的是一個弱柳扶風的美女,本來都編輯好了,臨到發出去的時候又覺得死了還要騙人,真是沒有必要,就一直擱置了下來。

這下好了,她的人生沾上了一個污點,有的寫了。

白榆,一個二十二歲就病逝的大美女,因為給少了服務費,生前被一個‘鴨子’一路從芷溪古鎮追到墨西哥的中部——瓜納華托。

不應該吧,她扪心自問,那已經是她能給出的最高價了,而且就算錢給少了,也不用一路追到這裏吧,光機票這一項就太不劃算,果然由奢入儉難,就算淪落到這種身份了,他還是不會打算,光憑着一口氣就總是胡來。

十一月初,瓜納華托迎來亡靈節,這是他們祭祀親人的節日,不同于國內哀悼緬懷,這裏更像是一個宗教藝術節日。

他們對待死亡是一種很自然輕松的狀态,哪怕是看着可怖的骷髅頭,也會刻上精美的花紋,塗上濃烈的色彩擺放在家裏祭祀或者收藏。

這是一座迷人的殖民城市,到處都是色彩缤紛的房子,被稱作“上帝打翻的調色盤”。「1」

此時上午參加慶典的人都在陰涼處休息,一副仄仄的模樣,路上的行人并不算多。

兩個紮着髒辮的外國人看着白榆孤身一人走,戲谑的吹了兩聲口哨,而後是幾句冒犯性極強的話語,不懷好意的看着她。

那口哨中戲弄的意味不言而喻,雖然只是打打嘴炮,并未有任何實質性的行為,但此刻白榆已經因為後面的人沒耐心到了極點。

還好對方說的是英語,她比較熟稔,要是西班牙語,白榆估計那半桶水的功夫只能吃下這個虧。

她站在原地反擊了回去,幾乎用盡了她所有知道的髒詞,對面的兩人的笑容僵硬在臉上,顯然是看準了她柔柔弱弱的東方姑娘,沒想到她竟然會直接罵回去,随即舔舔嘴唇神情尴尬的低下頭沒有再嬉鬧。

他應該也聽得懂吧,雖然是家道中落但之前也是一直在國外讀書的小少爺,這點見識應該還是有的。

白榆回過頭,故作一副兇惡的模樣蔑着眼睛看他:“你聽到了,我是真的快要死了,所以別跟着我,也不要想着能從我身上弄到錢。”

她沒有說假話,也沒有人會用這種謊話去騙人,就為了甩開一個男人。

至少白榆不會,謹言慎行是她的人生準則。

她就這樣勤勤懇懇的度過了二十二年,終于熬到了大學畢業,努力實習後留在黎川電視臺成為一名氣象記者,看着自己的人生慢慢走上正軌,卻被單位組織的一次體檢把她的人生打回了原點。

說實話明明才過去一周,但她回想起來總感覺好像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那些事情發生的太快,快到連她這個習慣快節奏的人,直到今天依舊在消化那個信息。

只記得總是對待她極其嚴格的女上司徐薇在那天鮮少的露出了一絲和藹,精致的眉頭輕擰着讓她去醫院再查查,離開時甚至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然後是迷迷糊糊的去了醫院,後面的話她就記不清楚了,只覺得眼前好像有一張嘴,不停的張張合合。醫生拿着她的報告左翻右翻,對着電腦屏幕點了又點,最後看了她兩眼嘆了一口氣說道:“你還是和你的家人好好商量下吧,這病發起來很快的,可能就兩三個月。”

可是白榆找不到人商量啊,她哪裏有家人。

那些對于普通人輕而易舉的東西,她從一出生就沒有。

不過還好,她習慣了。

但她還是停頓了下,才這樣告訴醫生。

醫生嘆了一口更大的氣,略帶心疼的說道:“要不再做個檢查看看吧,你自己也要有心理準備,估計八九不離十就是那個。”好好的漂亮小姑娘得了這病,一下子被宣布死期,擱誰能接受的了,

一套流程過後她渾渾噩噩的走出了醫院。天邊純淨的沒有一絲雲彩,秋日刺眼的陽光直直的照射下來,把她整個人赤裸裸的剖析在陽光下。

那天她在公交車旁坐了許久,久到秋風乍起,枯黃的樹葉嘩嘩落地,還把她的報告也吹翻在地,白榆去撿,看着診斷書上癌細胞腦轉移的字樣,終于忍不住瞪着眼睛望着太陽,也不管刺眼的光讓她的眼前一陣炫白。

她走到現在有多不容易,別人都沒事,怎麽唯獨是她。

回到電視臺,女上司又把叫進辦公室問了一番,她如實說了所有。

良久,女上司看着她失魂落魄才道:“先休息兩周吧,就當是前段時間太忙給你的調休,有什麽時候等出了最終結果再說。”她糾結的伸出手還是抱了一下白榆,“工作的事情不用擔心,我會先找其他人代替,好好休息。”

醫生不知道那些具體情況,她還是知道的,畢竟關于白榆的人事檔案她都是看過的。

一個受社會資助的孤兒,摸爬滾打到今天,縱使再要維持上司的嚴厲,也絕不會是現在這個時機。

白榆心緒總算回來了一些舒了一口氣,還好沒有說要和她解除勞動合同,畢竟她的存款實在不多,這些年,她都是靠着那股氣活着的,此刻已經消散的差不多了。

生活總是向前看的,她走出電視臺的時候在心底默默這樣告訴自己,只是這次面對死亡這個問題,确實打得她措手不及。

但現在沒有時間再思考太多,白榆剛上車就開始打開自己的餘額查看,又去網上搜索了一下類似的帖子,那病的治療費用極高,與她的存款金額相差甚遠。這病一般發現就是中晚期,惡化的極快,快的話兩三個月都有可能,慢的話也不過是垂死掙紮,根本沒有治愈的可能性,更不必說那高昂的費用以及生病時所需的營養費用,還有一堆治療時的排斥反應。

她手指不停的滑動,看了好些個例子,最後沉默的關上手機。

無一例外,出來分享經驗的都是病者的家人,沒有看到過患者出來回複過。

饒是她有了一些心理準備此刻也只能是心灰意冷,權衡利弊之後轉手打開浏覽器開始搜墓地的價格,畢竟她那些存款能剩下來也并不容易,不如将最後的利益最大化,她不想直接火化成灰連個地方都沒有。

不過才浏覽幾分鐘,就有銷售人員打了她的電話。

第二天她就給自己買好了一塊墓地,位置還不算不錯,從那個角度看過去正好可以看見延綿不絕的黎江。

生命如長河,她這條實在太短了。

銷售小哥還是第一次見這麽爽快的客戶,只不過看了兩塊地,就直接敲定了位置要簽合約。

“還是第一次見白小姐這樣的爽快人,對對對,在這裏簽字就可以了,然後這裏填上墓地主人的名字。”銷售小哥用手指點了點要簽署的位置有些喜不自禁,心裏計算着這筆訂單的銷售提成。

“好了。”白榆利落的簽下自己的名字,随後将文件遞了過去。

“不知道白小姐還需不需要其他東西?比如墓碑、骨灰盒什麽的,還有刻字服務我都可以幫您聯系下,盡量給您一個優惠的價格。”銷售小哥雙手拿過合同,徑直翻到最後一頁查看這塊地主人的名字,早在心中打好的草腹到了嘴邊又停了下來,愣了幾秒才道:“白小姐,你是不是填錯了,這裏不用填你名字的。”

“沒填錯,那些東西也給我看看吧,正好我一起買了,能打幾折呀?”她露出自己的職業笑容,真誠知性又溫柔。

随着她話音的落下,銷售小哥的眼神在一瞬間轉變為同情,這樣白淨漂亮的姑娘,看着才剛剛出社會的年紀,卻碰到了這樣的事情。

“有嗎,我想一起買了。”白榆又重複了一遍。

“有有有,白小姐,你放心,我一定給你拿一個最低的折扣。”銷售小哥回過神來将胸脯拍的嘩嘩作響,力證自己的公信力。

就這樣,白榆卡裏五分之一的錢都給了那塊墓地。盡管這些錢她存了許久一直舍不得用,每一筆打入這個賬戶的錢,她都可以倒背如流。

想起以前每次花錢自己都思慮再三,如今一次性痛痛快快的付完這筆賬單,竟意外的覺得舒暢。

原來肆意花錢是這種感覺,只可惜死到臨頭了,她頓覺心酸。

這種高漲的花錢感覺一直持續到她來到瓜納華托,然後終于意識到她已經花了太多了錢,存款所剩無幾,所以不忍心那個五比索硬幣就這樣直接從她手上掉下去消失在人海。

但要知道硬幣會滾到那個‘鴨子’的腳下,它還不如就這樣消失在人海。

看到他的第一眼,白榆首先是疑問,這個窮學生哪來的錢到這裏?

第二反應就是快點走,不要被纏上了。

別人他鄉遇故知,她他鄉遇‘鴨子’,傳出去豈不是要被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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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澄川終于在人群裏發現了顧曜知,見他呆愣的站在原地不動,清俊挺拔的身姿格外出衆,連忙把手裏的面包一口氣全部塞到嘴裏跑了過去,拍了拍手掌,“顧大教授,硬幣還給人家了嗎?”

顧曜知攤開掌心,黃銅色的硬幣靜靜躺在他的手心。

謝澄川笑了:“那小姑娘怎麽看見你怎麽跑啊,跟見鬼一樣,錢都不要了,你長的有這麽吓人嗎?”

“別難過,只能說明她确實比較有眼光,不喜歡你這種。”

顧曜知淡漠的往回走沒有說話,捏緊手中的硬幣,低垂的眼睫在他的眼下投射出一道淡淡的陰影,不喜歡自己嗎?

明明那天晚上還一直盯着他看,眼裏的喜歡顯而易見,說要包他。

“不過她長的還挺漂亮,看着像是一個人來這裏玩的,唉,現在的小姑娘真是厲害,一個人跑到這麽遠的地方,也不怕危險。”

謝澄川嘴裏絮絮叨叨的追上顧曜知的步伐,接着道:“說起來,我感覺她還怪眼熟的,總感覺好像在哪裏見過。”

“在哪裏呢?在哪裏呢?......”

謝澄川站在原地,完全沒發現自己已經和顧曜知隔開了一大段距離,突然拍手在原地道:“啊,我想起來了,是不是那個和你在破酒店待了一晚上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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