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冬日玫瑰
第91章 冬日玫瑰
開學一周,劍橋下了六天的雨。
沛誠學校這次的校區就處在劍橋小鎮,離着倫敦市區八十多公裏,從他宿舍窗口便能看見國王學院的恢弘大樓,原本應是綠草如茵的廣場此刻只餘冬末的凄涼。連日陰雨連綿,到了第七日的傍晚,雲層終于散開,橙色的夕陽從西邊橫掠過來,為這座五百年歷史的小鎮蒙上一層溫柔的濾鏡,濕潤的石板路泛着油亮的光澤。
沛誠總算能夠走出校舍,好好在鎮上轉一轉。今年沒下雪,但氣溫依舊很低,路上的每個人都裹着厚厚的外套,要麽穿着防水沖鋒衣,要麽手裏拎着雨傘,縮着肩膀匆匆走着。
但沛城不一樣,他并不着急去哪,只是想散個步。除了各個學院大樓外,鎮子裏盡是磚石尖頂小房子,擠擠挨挨,形制各異,充滿中世紀的古樸風情,仿佛現代社會被完全隔絕在外,這裏還是百年如一日的模樣。
街面一樓的商店大多沒有開門,不是店主去度假了就是開門時間已經過了,一副生意随緣、賺錢随緣的态度。沛誠好奇地挨個看過每個櫥窗,越走越感覺心情寧靜,連時間都慢了下來。
他一路溜達到三一學院建築群,登時被這個哥特風格的庭院和肅穆莊重的氛圍給鎮住了,好半天都沒再挪動腳步。這時,他身後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那顆蘋果樹,傳說中它的遠祖曾經掉下一顆蘋果,砸中了伊薩克牛頓。”
沛誠猛地回頭,看見森澤航插着兜站在三一學院入口的門廊下,他眼睛沒有看沛城,而是擡眸仰望着鐘樓的頂端,“傳言還說,當時為了修建這個巨庭,把鐘樓挪走了二十碼。去看看拜倫的雕像嗎?就在萊恩圖書館裏,好像本來打算把他的雕像放到西敏寺教堂的,但是由于他以前太胡鬧了,所以被西敏寺教堂拒絕了。”
“哈哈哈哈,他做什麽了?”沛誠又反應過來,“不對,你怎麽在這?”
“三一學院校風嚴謹,規矩一大堆,其中一條說是不準養狗,然後拜倫就養了一頭小熊。”森澤航說,“我?我從你出門就跟在你身後了,你一回頭就能看見。可惜一路上你都沒有回頭,我只能出聲叫你了。”
“變态啊你,跟蹤我做什麽。”沛誠走過去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怎麽叫跟蹤呢,我又不是故意的,我看雨停了說出來買點東西,正巧看見你出門。”森澤航說,“怎麽樣,喜歡這裏嗎?喜歡的話以後大學我們還回這來讀。”
“我能考得上這裏?”沛誠聽罷只是自嘲一笑——三一學院的校友是牛頓、培根、羅素、維特根斯坦這票大牛,而他自己高中時連班級前五都很少進,重讀一回,上次期末也才好險低空飛過。
“這有什麽難的,且不論咱們這個項目裏大概有一多半人都進了牛津劍橋普林斯頓,但論你個人而言,既聰明、領悟能力又強,考他個三一學院不是給他面子了?”森澤航無所謂地聳聳肩。
“哈哈……”沛誠笑了兩聲,忽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确實走着一條和從前天壤之別的道路——一個普通家庭的小孩,要何等優秀才能進入世界一類名校。可對于有些人而言,這确實一條早已鋪就好的康莊大道。
“教育果然是分階級的。”他這樣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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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如此,沛誠仰頭望着象征這裏最古老四門學科的四座石雕,看着那些歲月風霜留下的痕跡,心中依舊升起一股無名的感動,仿佛在完全不同的時間線裏,單只是因為身處同一空間,渺小如他也和這些人類歷史上的先賢産生了共鳴。這是一種超越“此時此刻”的,更為宏偉的感情和存在,是為“每時每刻”。
“去河邊轉轉嗎?我想看鵝。”森澤航又說。
“……鵝?”沛誠不太确定地重複了一遍,他動了動手臂假做翅膀,“是那個鵝嗎?”
“對,天鵝,女王的天鵝……哦,現在應該是國王了。”森澤航說,“傳說劍橋有一頭兇暴的天鵝,整日攻擊游船上的人,毆打其他動物,劍橋的人實在沒辦法,寫信給女王陛下說,這頭鵝我們治不了它,但它是您的財産,所以我們該怎麽辦?”
沛誠好奇道:“所以怎麽辦?”
“女王給他們回信,同意了他們的處理方法,于是他們把這個流氓天鵝抓了起來,蒙上眼睛發配去了幾百公裏外的一個郡,劍橋終于恢複了昔日的寧靜。”森澤航話鋒一轉,“但是!幾年之後,劍橋又出現了一頭暴徒天鵝,不但更有攻擊性,甚至還把一只小型犬拖進河裏淹死了。自此人心惶惶,以為是那頭鵝不遠萬裏找回來了。”
沛誠被森澤航誇張的敘述方式逗得不行,配合道:“天哪!那你不得小心點,這鵝專揍小狗!”
“結果抓起來一查,它竟然是暴徒一號的兒子!”森澤航說,“一脈相傳的狂戰士血統。”
“哈哈哈哈哈!怎麽可能!”沛誠大笑道。
“真的!有新聞呢,我回頭找給你。”森澤航說,“後來同樣的,劍橋再次給女王寫信,把暴鵝兒子也打包送走了,然後直到去年,暴徒三號出現了。”
“你可別跟我說,三號是一號的孫子。”沛誠樂道。
“正是如此,”森澤航說,“好,讓我們接下來小心一點,不要被暴徒攻擊。”
兩人說話間已經漫步到了河邊——這裏通常會有一道風景線,是劍橋的學生們撐杆劃船、載着游客參觀劍橋來掙外快,這時節天氣不好,鎮上壓根兒沒幾個游客,霧氣彌漫的水面上也看不見船。
沛誠問:“再別康橋的康橋是這個橋嗎?”
“康橋就是劍橋,不一樣的翻譯而已。”森澤航說,“好像有一塊徐志摩的石碑來着,我有點記不得在哪裏了。”
“你怎麽對這裏這麽熟?”沛城問。
“小時候暑假來過,”森澤航說,“初二吧我記得,不過當時天氣好,鎮子裏全是人,和現在感覺很不一樣。”
“那我還是喜歡現在這樣。”沛誠說,“安安靜靜的。”
“嗯,”森澤航表示贊成:“安安靜靜的,就我們兩個人。”
聞言沛誠頓生警惕,側目看着他:“終究還是暴露了吧?說罷,跟蹤我這麽久有什麽陰謀。”
森澤航勾起嘴角笑了笑,“瞧你說的,我只是想把這個給你……哎呀。”
他從衣兜裏牽出一支玫瑰,奈何嬌嫩的花朵在兜裏藏了太久,莖稈處已經彎折,沒精打采地彎着腰,外層的花瓣還被弄掉了幾片,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森澤航秒速把花收了回去,仿佛打算就當一切沒發生過。
“給我。”沛誠說。
森澤航看着他,沛誠伸出手:“還敢藏我的花?還給我。”
森澤航不太确定地低頭重新把折腰的玫瑰掏出來,沛誠接過玫瑰,從彎折處掐斷了下半截莖稈,只留帶花的一頭,順手插在自己胸前的口袋裏。
冬日的街道本就是沉悶的,仿佛只有黑白灰三種顏色,現在他的胸前出現了一抹豔麗的紅。
“這樣就好了,”沛誠說,“回去吧?吃飯了,在外面走一會兒還是好冷。”
“嗯……嗯。”森澤航似乎有些晃神,頓了半秒才答應,又張口道:“冷的話可以牽着我,我暖和。”
“想都別想。”沛誠瞥了他一眼,“你別以為英國就是法外之地了!”
“那你覺得……我就是這麽一問,我就是想大概了解一下……”森澤航支支吾吾地選擇了半天的措辭,“按照你的打算,你覺得什麽時候适合我們……就是,大張旗鼓的、明目張膽的、肆無忌憚的……”
“行了行了,”沛誠打斷了他的四字成語接龍,“我還沒答應你要小心翼翼的、舉步維艱的、穩中求進的,你已經開始跑步進入共産主義了。”
森澤航笑起來:“做人不要這麽保守嘛,步伐這麽慢,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呃,那句話怎麽說來着,趕英超美?”
“我……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心理上的。”沛誠說。
森澤航愣了一下,回頭看他,意識到沛誠這次沒有顧左右而言他,也不是在糊弄或者開玩笑,而是認真的。
沛誠清了清嗓子:“說實話,你和我表……說這些,送我花也好,平時粘着我,我并不反感。我當然喜歡你,但的确從沒往戀愛那方面考慮過。”
不知道是不是身處遙遠的異國他鄉、周圍一個熟人都沒有的緣故,沛誠覺得這些真心話忽然好說出口了一些。
“我把你當朋友,覺得你是一個很可愛也很善良的人,但從沒有想過這個關系需要更進一步,到男……男朋友的地步。”沛誠說,“當然了,在你那天晚上和我表白之後,我就開始思考起了這種可能,排除它最初聽起來是一個十分荒唐的想法之外,我也不想要随随便便地答應你或者拒絕你,因為我們……”
沛誠頓了頓,艱難道:“我們是好朋友嘛。”
五十五分,這就是我們之前友情所價值的分數。
森澤航沒有插嘴,認真地看着他。
“可能某種意義上,我覺得戀愛關系比起朋友關系具有更大的不确定性和不穩定性,假設我們兩個談了戀愛,距離上拉得更近,一些性格上難以磨合的部分會不可避免地凸顯出來,平時覺得可愛的小毛病也變得令人讨厭、令人難以忍受。更何況友情中的占有欲和戀愛中的占有欲是完全不一樣的,也許我會嫉妒,會嫉妒你好看受歡迎,會因為小事和你不停吵架,直到原來的那一點好感和喜歡都被消磨殆盡,最終只能分道揚镳,老死不相往來,這不是得不償失嗎?”
“可是……”森澤航還沒來得及說完一個完整地句子,沛誠卻舉起手指示意他讓自己說完。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不是不信任你,而是對我自己沒信心。”沛誠說,“我沒有自己能夠在一段親密關系中扮演良性角色的信心。我和家人的關系從來不好,我很難去開口表達自己內心真實的感受,不管是感謝還是愛都很難說出口。我過去看起來似乎有很多朋友,但他們其實沒有一個真正是我的朋友。我選擇和他們一起打發時間,只不過是在扮演一個社交場景中的角色。然後我會筋疲力盡地回到家,享受終于能夠獨處片刻的安寧。”
“我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和人建立起良好的親密關系呢?我真的很難想象,甚至可以說光是想到都畏懼抵觸得不得了。”沛誠說,“正因如此,正因為喜歡你,覺得你是一個可愛又善良的人,我不想要這樣的自己暴露在你面前,我不希望我們之間原本和諧又美好的東西被破壞,這樣說你能理解嗎?”
空氣中安靜了一會兒,沛誠道:“我說完了。”
森澤航點點頭:“我聽懂了,那麽我也有話要說。”
“首先,你剛才那句話是表示你覺得我長得好看對吧?”森澤航說,“你別瞪我,我只是确認一下,我覺得你更好看,真的,越看越好看。”
“其次,你說你和人相處不好,但你和我、和Amber和Jess她們都相處得很好,就算不那麽熟的同學和老師,大家也都很喜歡你。你說你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情感,但你現在所做的就是在表達。”
“只不過你可能性格慢熱一點、需要更長的時間來培養理解和建立信任,到一個你認為足夠舒适的地步才願意暴露自己脆弱和沒有安全感的部分,我并不認為這是什麽難以接受的事,只不過每個人的習慣不同罷了。”森澤航說,“我認識你十五年了,也是最近這半年才和你真正的熟悉起來,人和人之間建立信任、培養默契的過程有時漫長得不可思議,需要十幾年之久,有時候又快得令人吃驚,可能只是一包跳跳糖的距離。”
沛誠聞言情不自禁笑起來。
森澤航又說:“比起害怕一些莫須有的、可能發生也可能不會發生的事,為什麽不選擇那些一定可能發生的事呢?”
“比如?”沛誠問。
“比如如果我們在意,我的意思是等你心理上準備好的時候,我‘一定’會很開心,你也‘一定’會很開心,因為我會盡力讓你每天都開心的。”
“至于這個狀态能維持多長時間,那是‘可能會發生的事’,需要我們共同努力,也需要時間檢驗才能得知。”森澤航說,“外界‘可能’會支持我們、祝福我們的決定,也可能會反對,但這對于任何事都一樣。假設日後我選擇不進我家的集團工作,而是自立門戶去創業,我也不認為他們也能順順利利地接受這個決定。”
“我就算今天喜歡上的不是你,而是另外一個人,也許世人仍會有各種理由覺得我們并不相配,不應該在一起,如果每個選擇都要萬無一失,那豈非這輩子什麽也做不了了嗎?”森澤航攤開手,背景是一顆歪七扭八的柳樹,長得和哈利波特裏面的打人柳一樣。
沛誠這次是真心實意的笑了:“你說的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