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仇人

第104章 仇人

沛誠敲響森家的門,剛看清楚心裏便咯噔一下——這裏不止有笑着迎接他的森家父母,還有森澤航難得露面的爺爺森仲平。

森家祖上是在東南亞經商的華人,以蔗糖的種植園和出口發家,貿易鏈條一度遍布全球,家業極大。家族人丁興旺,後來分出不同的支系,有轉而做木薯粉和茶葉出口的,有做金融的、地産的,具體怎麽串到森澤航爺爺這裏的關系,沛誠已經鬧不太清楚。他只知道森源資本是森仲平一手創立——雖和普通人的“白手起家”不完全一樣,但當時分家産時,爺爺似乎把大部分家産分給了自己外嫁的姐姐和一心只喜歡文學藝術的哥哥,給自己并沒留多少,因他知道哥姐二人既無賺錢的能力也無賺錢的興趣。

時至今日,雖然森澤航父親森玉海也在森源資本的高管席位站住了腳,但就影響力和話語權還是遠不及森仲平,沛誠和對方一個照面,立刻覺得背都繃直了,莫名一陣緊張。他打過招呼之後,森仲平應該是好久沒見過他,于是沒有急着離開,而是和他多聊了兩句,又問了些近況,沛誠答得心驚膽戰。

所幸很快便有公事進來,森仲平随助理上樓去了,沛誠暗暗松了一口氣,扭頭看見森家父母,想到自己即将要說出口的內容,頓時又十分頭疼。

“叔叔阿姨,我……”沛誠艱難地開口,“沒事,我什麽都不喝,你們別忙了,二位請坐,我……我今天來是有事要和你們說。”

“怎麽了小望,這麽嚴肅,出什麽事兒了?”森玉海納悶道,他忽然神色一凜,“你們現在應該沒在放假吧?怎麽忽然一個人回來了,不會是航航發生什麽意外了吧?”

他此話一出,森母狄梅也吓了一跳,立刻緊張地盯着他。

“沒有,”沛誠說,“我臨時請假了,航航沒什麽事,在忙着上課呢。”

“哦,哦,那就好。”森母道。

“只是有個情況,我一定要當面和您解釋,”沛誠幹咽了一下,還是決定直話直說:“我和航航……交往了,嗯……有一段時間了,我們都是很認真的,不是鬧着玩。”

“什麽?”森玉海打斷了他的話,滿眼都是不可置信,“你說你們幹嘛了?”

“我們在一起了。”沛誠說,“我們在談戀愛。”

森母像是被吓住了,一時間竟說不出話,森玉海皺着眉,不可思議道:“你是在開什麽玩笑嗎?叔叔阿姨年紀大了,搞不懂你們年輕人的這些新潮玩意兒,這是什麽現在流行的說法嗎?”

沛誠搖頭道:“不是開玩笑,我很愛他,我有信心,除了他的家人之外,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愛航航的人。雖然我知道這個發展肯定不在您二位的預料之中,但……”

森玉海再次打斷他,這次他聲音大了不少:“什麽意思,你是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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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誠想了想,點點頭承認道:“嗯。不過我沒和別人談過,只有航航。”

森玉海臉色變了好幾次,咬肌抽搐着,胸膛一起一伏,就算他下一刻就爆發動手沛誠也不意外。

但他還是勉強控制了自己的情緒,雙手握拳擱在自己的膝蓋上,狄梅終于開口,她的聲音飄忽且虛弱,問:“什麽時候的事?”

沛誠喉頭一緊,還是老實道:“高二,17歲的時候。”

“什麽!”森玉海暴喝道,“高二!你們瘋了!胡鬧什麽呢?還瞞着家裏這麽久!你爸媽知道了嗎?”

沛誠點點頭:“也是剛知道。”

森玉海粗喘了幾口氣,明白過來:“我看你們不是要和家裏坦白,是瞞不住了,才想趁着消息從別人那裏走漏之前先下手為強吧!”

沛誠無法反駁,深吸了一口氣,說:“是,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确實年紀還比較小,當時只是覺得互相喜歡,所以就在一起了。不過,我們不是不知道這件事外人看起來有多荒唐,也不是沒考慮過以後肯定會遇到很多困難,但當時總覺得未來還很遙遠,所以刻意沒有去多想。”

“但是五年過去,我已經長大了不少,也比當初更明白這個決定需要怎樣的毅力才能堅持。”沛誠咬了咬牙,說:“航航是很好的人,他既優秀又善良,既懂事又體貼,他是你們的兒子,我相信沒有人比您二位更清楚。但是我也還是想說……如果二位還記得,我初高中的時候盡都是在惹事,整個人狀态很差,基本是廢的,根本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和意義。正是因為有航航在,他讓我變成更好的人,他也讓我想要變成更好的人,雖然這樣聽起來十分自私利己,但這是我離不開他的理由。”

兩位家長的表情依舊變化莫測,但沛城态度誠懇,發言也很真誠。

“我當然知道他也不是完美的,他平時生活上不太注意細節,會照顧不好自己,人際交往的時候又容易輕信,可能會被利用或者被欺負,這都是我盡力能夠幫助他的地方。”沛誠說,“航航性格中有一些天真的、幼稚的部分,這或許是他成長路上的一個短板,但也是我願意盡一切努力去保護的東西,所以從這一點說,我不願意放棄他,也不願意把他交給任何其他人。”

沛誠閉了閉眼,又說:“當然,這都是從我們自己的角度出發,我很清楚我給您們,還有我的爸媽造成了傷害,對于這一點,我非常抱歉,真的很對不起。”

他說完後,房間內安靜了很久。

沛誠小心地觀察着兩人的反應,又不敢多看,只能頭皮發麻地等待宣判。

半晌,終于有人打破了沉寂,開口的卻是頭頂傳來的另一道男聲。森仲平雙手負在身後,居高臨下地看着客廳,冷冷道:“所以呢?你現在來坦白這些事,是希望我們怎麽辦?”

沛誠擡頭看去,森玉海也站起來,道:“父親,您怎麽……您聽見了?”

森仲平從樓梯上走下來,接着說:“是要接受?要承認你們、祝福你們?航航絕對不是同性戀,我們家的基因裏也沒有這種東西。我不知道你們倆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還是做父母的太放心你們自己在外面,對你們管教得太少了。”

沛誠無言以對,森仲平又說:“你突然回國,估計也是你家要求的吧,你爸媽怎麽說?”

“母親她……也很震驚,可能到現在還接受不了,或者說沒反應過來。”沛誠說,“父親也不同意,他希望我們暫時分開一段時間。”

沛誠還是下意識把“希望我們分開”給粉飾成了“暫時分開一段時間”,森仲平以不容質疑、不容反對的口吻說:“我也是這個意見,你們暫時別見面了,等會我會給航航打電話,但你最好不要再聯系他了。”

沛誠抿着嘴,森仲平将他的遲疑盡收眼底,說:“算了,讓你不聯系他也不可能,你不是我家小孩,我也管不了。你走吧,回去,這個家以後不歡迎你。”

沛誠有些無措地環顧一番,屋內的幾個人都沒有說話,默許了這個決定。曾幾何時,森家父母見着他都會熱情地邀請他到家裏來玩,一起出去吃飯、郊游,甚至有時候短途旅行也會帶上他一起,那時候的他仿佛真的和這個家第二個小孩一樣,其樂融融。沛誠現在明白了,那些溫馨都是建立在沒有觸犯任何原則性問題的前提下,如今他已經是這個家的仇人。

他特地看了一眼旁邊幾乎沒怎麽說話的狄梅——他和森澤航生日挨着近,對方每年都會專門準備生日禮物給他,價值不菲且都很用心,如今,她的眼中竟然出現了和自己母親十分相似的情緒,那是排斥的、拒絕的、無法理解的。

沛誠向三人分別深深鞠了一躬,不再言語,聽話地離開了。他心情頗為失落地回到家裏,剛走到玄關,便聽見漸遠的腳步聲,随後而來的是主卧房門關上的動靜——他母親還在躲着他,連和他共處一個空間都不願意。

沛誠本以為被大吼大罵一通就算是最壞的情況,如今看來,這種徹頭徹尾的冷暴力才更為壓抑窒息。

于是他也回到房間裏鎖好門,給森澤航發了幾條消息,大概說了下今天的進展。想了想,他又故作輕松地補了幾句話,額外囑咐他在爺爺給他打電話的時候千萬态度要好一些。可是零零總總一串消息發過去,對方卻一直沒回複。沛誠坐在床上,把手機打開鎖屏來回好多次,實在不知道能和誰傾訴,也不知能向誰尋求幫助。

好多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孤獨,這種久違的感覺甚至讓他有些懷念。

而懷念之餘,他又驚訝于自己對這種情緒已經如此陌生,孤獨感的侵蝕比記憶中還要折磨人,原來由奢入儉難是這個意思。

心思浮躁地折騰了一會兒,沛誠實在焦躁得靜不下,于是站起來開始收拾屋子。他将書櫃和櫃子裏的東西全部挪出來,整理高中留下的書和本子,随手翻開,裏面滿滿當當全都記滿了中英夾雜的筆記,夾着幾張仍收在國際快件信封裏的錄取通知書。沛誠還記得當時收到數張offer時候的心情——他此前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也能在不同名校之間做選擇,遙想他身為闵效禹的時候,看見角色卡上的名牌大學學歷,還有一種自己是冒牌貨的心虛,不料幾年後竟自己考上了世界一流的頂尖學府。

如今他已經不會覺得所謂豪門名校是什麽遙不可及的奢望,也不會再對五位數一件的衣服和七位數的手表感到不能理解,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件好事——退一萬步說,如果他真的被家庭所抛棄,要回歸一窮二白的平民生活,假以時日應該也能重新适應,可那對于森澤航就是完全陌生的領域了。

從出生開始就在吃米其林餐廳的人偶爾吃一碗價值十元的面,或許會感到新奇和有趣,但如果今後只能吃十元的面,還得為這吃面的十元錢每日絞盡腦汁,那麽連面的味道也會完全改變。

沛誠一邊想一邊笑着搖頭——以前他不過是個毫無背景、毫無家底的普通人,尚且能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閑錢還能養點業餘的小愛好。如今成了名校學生,還周游了那麽多國家,能力和眼界早已今非昔比,反而擔心自己該如何生活起來,這幾年帶給他的改變或許其實超乎他的想象。

沛誠忽然又思維發散——森久科技當時是怎麽創立起來的呢?上一世的森澤航是如何下定決心要自己創業而不是去接手家族的呢?

他記得岳望錫曾經說過,森澤航自立門戶的決定森仲平并不滿意,森源資本應該也沒有一分錢贊助在森久科技,只有基塵引擎技術疊代、出現投資機遇的時候程序性地發來了報價,不過森澤航也沒有接受,看起來十分公事公辦。

森澤航應該是在未來的某一天,在一個人工智能大會上遇到了謝行和他當時的搭檔,對二人手中的技術感興趣才決定合夥創業。至于具體創業資金是多少,以及究竟是哪一年的事,這些細節沛誠并不知道。

退一步說,如果創業所需資金量并不大,說不定現在的小金庫就夠用,只需等待遇到這二人的合适契機。按照劇本強硬的走向,沛誠倒是不太擔心這麽重要的劇情點會走偏。

換一個角度來看,成年後的森澤航雖然還住在原來的城市,卻并不住在森宅而是自己獨居,會不會也是因為某種特定的原因才使得他搬出來住呢?沛誠腦子忽然清醒了些——這一世的時間線逐漸推進,與上一世的十年間隔已經過了一半,那森澤航的人生軌跡什麽時候會和上一次重合呢?

性取向:男。想到森澤航人物角色卡上的這條信息,再聯想到森仲平斬釘截鐵地說自己孫子絕不是同性戀,沛誠忽又想到另外一件事。

他很确定森澤航和他談戀愛就是初戀,那麽退回到“26歲森澤航”的時間線裏,上一次促使他覺醒自己性取向的人又是誰?是另一個人嗎?亦或正是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難不成過去的五年、一千多個日夜裏,他自認為“自由意志”的選擇難道只是另一個已有角色的腳本嗎?如果不是原本的岳望錫,那又是誰……

沛城從未比現在更希望自己突變成一個四維的生物,能夠把時間軸上的每一寸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已經厭倦了這種迷茫和存在主義的困境,他也厭倦了兔子的謎語和系統的無常。兔子……

沛誠掏出手機,解鎖屏幕盯了半天,還是打開了兔子app。

陌生又熟悉的界面很快加載了出來,他快速點掉了幾項因為已經無法完成而失效的任務,一列新的任務又加載刷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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