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第九章

薛聞一開始來找薛侯是計劃之中的一環。

是她從确認自己重活一次後沒有猶豫的行動。

姐死之後妹妹做繼室,這在家族傳承之中是利益最大化之事。

如同春秋時期媵的存在。

——山高路遠,生育艱難,若非自家之人,如何保證該有的利益,該獲得的聯盟,該有的繼承人不會被別人占有?

所以,才有了跟随出嫁的媵,在王後死後可做王後。

所以,才有了姐姐死後撫養侄兒的繼室,肥水不流外人田,更何況親姐妹之間哪會苛待孩子。

薛聞之前隐約覺得有哪裏不對,但懵懵懂懂之中被這個理由說服。

在這錦衣玉食之中家族養育你,父母愛重你,所以你應該維護家族利益,回報家族,奉獻家族。

等到長大,見識到更多的世界之後才明白究竟是哪裏不對。

家族教導她,是因為她活了下來,知道她長大之後會為家族換得利益,而非她娘一直說的愛。

她被生了下來,所以養育她是應該的,正如同養育她那幾個沒有什麽用卻眼高手低的兄長弟弟們一樣。

她從小痛苦的根源來自知道不對,卻不知道哪裏不對,又不知道該要怎麽樣才對。

可現在薛聞知曉要怎麽辦,想要怎麽活,更有時間來做。

這個行動比她計劃之中來得稍微晚那麽一些,但能實行已經很厲害了。

因為她越過了重重謊言終于解救了自己。

“父親還沒來,是你并沒有通知他對嗎?”

“你認為我是小孩子,所以一切事情都無關緊要,所以根本不需要被關注對嗎?”

薛聞一直很安靜,驟然掀開簾子,對着正在候着的薛伯突如其來的诘問。

她想得太簡單了。

人不發怒,是不會被注意到。

就像她前世那位永昶帝,他在清算之前已經在朝堂之中說起過無數次,但他年紀不大,身有殘疾,所有人都會以為他會選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沒有想到他借着這個口子徹底清算南王黨羽,舊派勳貴,嚴絲合縫将空置出來的位置分給他的擁護。

那時候據說午門鮮血根本沖洗不幹淨,京城風聲鶴唳。

他們這才知道怕了。

她已經非昨日之她,不能再被敷衍和小瞧了呀。

“薛伯,你十三歲的時候将你叔父家弟弟推到河中,借口孩童貪玩——”

“其他種種,你還需要我繼續一五一十說清楚嗎?”

這時候日頭還盛,照一身銀朱織金的薛聞耀如牡丹,她神情淡泊,說出的話卻讓薛伯在這個時日裏浸了一身冷汗。

九姑娘,原先有這般氣勢嗎?

況且,這事薛侯都不知曉,還未及笄的九姑娘從哪知道的?

“現在,你可以通知我父親了嗎?”

薛聞不愛扯謊,常常懷有內疚之心。

上輩子她做繼室,是所有人都樂見其成之事,唯有她覺得介入姐姐姐夫感情之中不夠妥當。

但上輩子在宮裏遇到的那人,他教她真話不說全,就不算說謊。

而她現在用後來公布天下的罪證來威脅薛伯,不需要有內疚之心,事兒是他自己做的,她只不過早一步說出來而已。

而想要讓人忌憚,她必須一些真的本領。

現在薛聞萬般慶幸自己選了個好位置,陽光刺眼,他看不清她臉色的稚嫩,更投鼠忌器。

-

“聞兒,急匆匆回來,也不去見過你娘。”

“書房是你這種小丫頭玩鬧的地方嗎?”

薛家原本便是商賈之家,亂世之中帶着家財萬貫投靠舉兵謀反的秦家太祖皇帝,為自己博了一個錦繡前程。

但商賈只是低賤,并不貧寒,所以薛家人便沒有生得不好看的。

便是薛侯如今天命之年,卻也沒有衰敗之感,反倒因不緩不急姿态多了幾分長者慈悲,說出的話也是關切非常。

畢竟他并沒有責怪女兒在曹國公府丢臉,只責怪女兒不先去探望娘親。

坐上主位後輕呷一口他最愛的大紅袍,看着半邊身子沐浴在光裏的女兒皺了眉頭:“怎麽今日簪的香玉?這顏色太浮了,回頭讓你母親給你簪青龍卧墨池試試。”

“女孩家,這也不懂嗎?”

顯然,他已經忘記上一次正是他嫌棄青龍卧墨池太老氣。

她困了一輩子的女孩家連這也不懂,實際不過是她父親随口的提點。

可他随口一句話,轉頭就忘掉,只剩下她這個以他喜怒為目的的人在心底惴惴不安,猜測他嘴角下撇眉頭上挑因為如何。

可......這種話說給從前十四歲的薛聞足夠她內疚,足夠她娘認為連這花從此都不能觸碰。

但說給現在的薛聞,在剔除了父親這個角色代表的權威之後,她才發現他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

小時候,父親是跨不過去的大山。

大山太過廣袤,于是沒有人敢提出離開這座山,反倒在這座山敬拜起山神,通過獻祭來讓山神有半分歡喜就是畢生所有願望。

人們只能告訴自己,她愛這座山,所以所做都是應該的,而沒有大山,她們根本活不下去。

有人後來即便離開這座山,但山神的神龛依舊牢牢背在身後。

但薛聞要告訴從前的自己:怕這座山、愛這座山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不是你的錯。

孩童眼睛能夠看到的是遮天蓋地的大山,是她走到雙腳血肉模糊都跨不過去的叢林。

她來救十四歲時,就在這裏,就在這個書房被父親的權威與愛拴住,而沒有做出選擇的薛聞。

她在上輩子後來許多年歲都後悔自己為何沒有拒絕。

但重回這裏,再一次看到當前歲月的父親,她要跟上輩子的薛聞道歉。

她選的,已經是那時候唯一能選的。

這條路,看似是有得選,實際根本沒得選。

但現在,她見過大山傾頹,見過外面更廣闊的山,知道山裏面所有腌臜虧空。

她掀翻神龛,不再苦苦找尋那份隐晦、沉默的愛,解開那以“為你好”的名義而鑄成的鐵鏈。

“我要離開薛家。”她開口,嗓子有些喑啞。

用力咳嗽一聲,将嗓子恢複原狀後又大聲喊出來:“我要離開薛家。”

“從小該盡的責任我都已經盡到,現在不願意做你的女兒,不願意做她的女兒,不願意再做薛家人。”

她說完,恍惚覺得脊背上讓她一輩子擡不起頭的大山徹底消失,她終于能擡起頭看着眼前這個人。

“是不是你母親又罵你了?她那脾氣就那樣,這麽多年都是如此,你不必放在心上。”薛侯擰起眉頭,杯盞啪嗒一聲落下。

這些都不讓薛聞看透他究竟是什麽意思,但她明白她說的話并沒有被當真。

不将孩子的玩笑話聽進耳朵,是長輩保護自己的方式。

“薛伯應當沒有告訴你我是如何說動他急匆匆叫你回來的,那我就再跟你說一遍我知道的。”她沒接話茬,銳聲開口。

她已經要在父親面前自證自己并非脾氣古怪的孩子。

她已經有資格說出自己的想法。

“三年前,陛下主導,皇太子主考第一屆科舉,意圖由科舉代替察舉,削弱世家勳貴勢力。”

薛聞說到這裏,面上壓抑不耐的薛侯這才露出和薛聞同樣的凝重,審視的眼神沒有任何遮攔地落在薛聞這個傳說中他最疼愛t的孩子身上。

無所遁形。

那就唯有迎面而上。

“可這一場科舉,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醜聞。”

“全部舉子,共三百七十餘人從全國到京畿參與科舉,但最終接近三百人用同樣回答。”

“這種醜聞在紙抄官員那裏根本無法瞞得住,而這一場科舉帶來的舞弊醜聞,直至現在每每提起都會被反駁——”

“寒門品行低下,豈可為官?”

薛聞看着諱莫如深的眼神,與之對視。

她身後是放置茶水的幾案,在薛侯進廳內的一瞬,她将杯盞放在邊緣。

沒有給自己後退的餘地。

“你說,若是當今陛下知曉這樁無頭舞弊案的執行者有你其中一個的話,又會如何?”

太祖皇帝是前朝大将,因被前朝忌憚隔絕糧草,後來率先起兵,在各地紛亂中最先安定。

又因為京兆鄭家家主帶着全部嫡系投誠,成為世家頭一個。

但英國公喬家,太祖皇帝元配發妻的母族,嫁昌平帝為貴妃,生下長子冊封皇太子,太子先天便有的勢力。

梁國公湯家,建寧湯氏嫡系,太祖皇帝繼後出身于此,生下當今昌平帝,如今宮中湯貴妃無皇後之名卻有皇後之實,而有着湯家血脈的南王也意圖太子之位。

這些世家大族定然不肯将碗中魚肉分給他們眼裏的賤民,所以科舉舞弊必定是世家勳貴聯合。

舞弊案牽扯甚大,又沒有證據,到最後只能不了了之,留下一個爛攤子。

但誰知道,當今皇帝對世家有感情,再加上法不責衆,況且沒證據就等于沒做過,但若是......只對準其中一個卒子呢?

昔日新仇舊恨,皇太子繼位改年號永昶,誅世家勳貴。

可以看得出,皇帝不是不能做,而是想不想。

更何況,僅僅一個馬前卒,若能解決這事,恐怕從前在一條繩上的世家們,會頭一個放棄薛侯。

這種事情薛侯枕邊人無從得知。

更何況他年僅十四,剛到及笄之年的女兒。

這是薛侯第一次正眼看他這個女兒,以一個平等、忌憚的視線審視着,最後忽然軟化,他站起身來,一手撫在薛聞肩上。

廳內安靜得連喉嚨吞咽的聲音都格外引人注意,外頭一聲鴉鳴驚醒,枝丫輕顫。

“你要什麽。”

良久,在對峙中頭一次以“父親”身份喪失權威的薛侯以一個官員的敏感度率先垂眸,把這個“說笑”當成談判。

不論是穩住薛聞抑或讓她掉以輕心,都是薛闡明面上一場振奮人心的勝利,她激動地搖晃了身形,用手在側撐着桌案。

“我要離開薛家。”

“不做你們的女兒,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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