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被一直叫喊着的便是離開京城的薛聞。

她離開原來生活,想要徹底換一種活法,自然不願意繼續姓薛,況且薛聞在薛侯面前光明正大的說出自己目的,不願意在用那名字度過下半生。

否則,那就不是下半生,而是早死早超生。

她一出薛侯府便出門,而後更換了衣衫,再一家繡坊內換了衣衫從後門離開,買了一匹驢子給自己抹上灰當成商販。

她想要去看看別的地方的春天。

春天,代表着掩埋在地下不見天日的希望,再一次誕生。

而查查早在一開始就來這裏等她。

蔡大娘名聲如來貫耳,她能有這般交情純屬偶然。

原先在京城可能許多人不知道廚藝名滿天下的蔡大娘,但所有人都必定知曉一道菜:羊頭簽。

當朝首相湯則震從前最愛的一道菜。

這道菜妙就妙在需要二十個羊頭烹熟,只取每一頭羊臉肉一撮,剩下的全然不要。

不管這道菜味道如何,單單這種奢侈、靡費的程度就非常适合世家官爵用來展現獨一無二的格調。

那是蔡大娘最風生水起的年歲,滿京城上下,若有人擺宴席而無這道菜,便是沒有格調。

若一直這般,那蔡大娘當然不會和侯府裏的小姑娘有任何牽扯。

只不過世事無常,大王輸小王,蔡大娘憑借一道菜轟轟烈烈十幾年輸給了一位小娘子研制的開水白菜。

清澈的湯底要用三年老母雞、兩年老母鴨、十年火腿肉、幹貝、瑤柱等珍貴之物煲整整三個時辰。

據說年份不能多也不能少,否則口感不是最佳,煲湯時間不能少不能多,否則香氣不夠濃郁。

看似樸實無華一道白菜,實則內藏乾坤,其沉澱下來的格調,足以将奢靡的羊頭簽比下來。

也能夠讓察覺世家奢靡的陛下無法訓斥。

總不能身為皇帝還要嚴格規範官員菜譜?

世家改主菜就算給雙方一個臺階,至少明面上沒有二十頭羊才能出一盤菜的奢侈,就足夠交代。

這時候,羊頭簽成了罪證,所有從前鐘愛它的客人唾罵的最真情實感,開水白菜一夜風靡,佟小娘子成為京城第一廚。

無人關注已經成為失敗者的蔡大娘哪裏去了。

但她還是給以為是想要偷偷學藝實則主人家過來偷吃的小女兒留下一個位置,不常說軟話的人只匆匆留下三句話:“沒地方去了可以來。”

“但你應該用不到。”

“希望你永遠用不到。”

-

上輩子薛聞沒有用到。

這輩子她一出曹國公府立刻讓查查坐上前往并州的船,不給任何機會讓查查被留住。

這時候她想起來最感謝她娘的地方在很早以前就将查查的賣身契轉贈給她,當作父親不能參加她生日宴的賠償。

她娘百般罪過,在她上輩子改嫁後也都算“釋然”了。

蔡宅沒有特別巍峨,單從外頭來看處處布置嚴謹。

外頭是星星點點的各色君子菊,沒專門用精美花盆看顧反倒長勢摧枯拉朽,最鮮豔的帶着灼灼紅,驕矜的璧玉金,色彩強烈的可怕,只一眼就能看得出來這家主人不比尋常。

薛聞來到這裏以後用梅樹和老藤編制進籬笆裏頭,只等開花和春日爛漫。

蔡大娘雖口上說她整體忙些沒有用處的,卻也沒有攔她,還問她這樣能不能成活。

“今個怎麽帶這麽多地黃回來?你別又看見便宜貨色就帶回來,等用不完全壞了不說,銀錢上還根本沒省。”

薛聞剛從後門進來,傳聞中的蔡大娘尊名蔡德上,今年五十多歲,身強體壯,三白眼配上一着急就大起來的嗓門,讓她看着更兇悍不少。

本來正在廚房忙碌,聽着動靜急頭白臉一頓說,頭上簪了朵大紅絹花,威風凜凜的模樣像極發怒的大公雞。

“知道知道,我就吃過一回苦就知道教訓了。”

“這是碼頭陳大姐送的,我算着店裏留一些用在這一旬,剩下的明日煮粥給用了。”薛聞扭過身來解釋,蔡大娘聽着有道理,又鑽進了廚房裏頭。

“給你留了飯菜,記着吃,趕緊把你身上的肉多養養,硌人。”話從熱火朝天的竈房一絲不落的傳出來,惹得查查噗哧直笑。

聽起來太像多養點肉好賣個好價錢了。

薛聞掀開蓋着保留溫度的碗碟,被香噴噴熱氣迎面沖來,粥是用熟透的紅枸杞子擰出汁水,加蜂蜜紅棗熬出。

羊肉夾在酥脆輕薄的面皮裏,配上時令小菜,完全按照薛聞食量又多了一丁點來布置。

“對了,我瞧着院裏有兩輛車,這是怎麽回事?”

蔡大娘譽滿京城時候便做的私廚,若讓她出手得重金聘請加上派人用轎去接,到了并州雖說弄了個小館,但她就一個人,也做不了酒樓那般,也如從前一樣,別人請她會去。

有人來這裏用飯不是稀罕事,但看這帶着兩輛馬車的架勢,還有大娘現在動手的時辰,怎麽看都是要在這裏歇息後大擺宴席。

可蔡大娘住的這地兒考慮過待客,但從外頭看也不過是私人宅院,若非老饕不會知曉,可若是老饕怎麽會直接在這歇息了?

“你剛出去就來了一夥人,為首的看起來跟話本裏将十幾人撕的稀巴爛的大壞蛋一模一樣,看起來沒什麽錢結果直接給了一百兩銀子要在這裏用膳留宿。”

“對了,他還有三個十分寶貝一點也不讓人碰的木板箱子,他那兩個手下寸步不離的看着呢。”

木板箱子?送貨的。

看着沒什麽錢,一出手就是一百兩?

這簡直天壤之別。

廳內沒有其他熏香,只有鼻尖飯菜香氣,不遠處櫃臺t那裏查查一邊撥弄算盤對賬,一邊揪頭發。

窸窸窣窣的聲音襯得格外安寧閑暇。

只剩下薛聞将這件事記在心裏後抿嘴一笑,等她洗完碗,看了眼蔡大娘在廚房備的料,對那人點了什麽菜有些估量,而後和正在廚房備菜的蔡大娘耳語幾句。

-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薛聞來到這被蔡大娘上的第一課便是人不沾事兒,事兒來惹人。

她不信她從查查嘴裏三言兩語就能察覺出不對的蔡大娘聽不到,但顯然她打算不沾事兒就當什麽都不知道。

但薛聞聽着這話倒覺得這已經是事兒來惹人的地步。

兩輛馬車顯然都不貴重,都是拉貨的模樣,甚至十分粗劣,她的眼光裏從來沒有這種品質的馬車。

而馬被弄去喂草,放着木箱的車輪在泥地裏壓出一道深深地痕跡。

薛聞懷疑,這三個木箱裏......是贓款。

殺人越貨,江洋大盜。

這種事從前不會出現在她的眼前,也沒有人膽子大到惹京城裏的門閥世家,可若是商賈之家無太多人防範,趁着夜色呢?

她這輩子總把人想的太壞,等她從窗縫裏朝外頭遠望,那兩個有着将軍肚的壯漢坐在石墩子處,對着那粗劣木箱寸步不離,她又覺得......把人想的壞一點沒有壞處。

薛聞向來是個膽子不大的人,脾氣溫和,但她怕有事牽連到蔡大娘身上。

總不能,人家平平安安過了十幾年日子,未來本應該也要過幾十年好日子,她這個異數一來接着就被牽連了吧?

她必須要為這個看起來兇巴巴實際心腸最柔軟的老人家考慮。

歇息之時那位出手闊綽的老爺一人在屋內歇着,但晚上用膳之時他好歹讓他同樣穿着富貴的手下一同上桌了。

這時候她才從窗棂縫隙內見到被她胡思亂想一天的“壞人”嘴裏叼着草根走向飯堂。

那種怪異之處更大了。

她見過勳貴,驕傲的下巴不看人,目無下塵,卻依舊要擺出海納百川的模樣,她見過富商彎腰折背,實際上說一不二,做一看十。

顯然,這人的做派都不占。

這樣一行人,穿的是京城最時興衣料卻都怎麽合身,太怪。

該查。

館裏不缺茶,蘭花瓶裏放的碧螺春,高瓶裏放普洱,琉璃盞裏放桂花茶,薛聞聽着那邊诏令:要貴的。

哪個貴上哪個。

不差錢。

-

蔡大娘不想在這裏生事,認為上策是離開之後她叫人往府衙裏通報,直接抓住。

但薛聞覺得不妥。

捉賊捉髒,況且要有真憑實據,不然浪費與府衙的人情又得罪了人更不妥當。

蔡大娘聽了沒多考慮就同意了薛聞的主意,然後把手洗完往潔白圍裙上一蹭,把正在幫忙的薛聞給攆了出去,語速極快:“有主意就去做,別在這磨磨唧唧。”

“不幹怎麽知道成不成。”

這話當日用在薛聞要忙活新的鋪子也是一樣,她讓薛聞別瞎忙,卻在薛聞有了主意後主動幫襯。

并州布防屬京畿,連建築和菜肴上和京城的差別也不大。

半黑的天如同白日裏雪白的紙絮侵染墨汁,只留下玄月皎潔。

二十個羊頭削下臉頰肉那點,而後肉掐成細絲,用網油包裹挂糊,炸至金黃,切成抽簽簽子一般形狀,成就從前風靡京城的羊簽肉。

“大哥,這酒真不賴,這活咱幹的真值!”

“要不說咱們時來運轉。”

他們三人喝酒有着酒桌上獨有的那種,在外人眼裏充滿着滑稽,在他們眼裏威風凜凜的場景。

薛聞帶着一把匕首放在掌心內,她腳步放的極輕,念着“非禮勿動”在掀開一個箱子圍着的布料後心裏的愧疚感蕩然無存。

真的是銀子!

她顫顫巍巍的打開羅列在下的下一個木箱,同樣的沒有錯!

白光閃爍,銀子反射的光落在她的臉上,露出她如今面龐上的惶然。

這和嘴上說說的權謀算計根本不一樣,她見過談笑間軍士包圍府邸,見過墨汁書寫命運,但沒想過壞人就在面前。

不是那種挽起衣袖風度翩翩的陰謀陽謀。

而是帶着罪惡不講究法理面子的殺戮。

匕首磕在木箱壁,她倉促探出頭去看那邊醉醺醺的人,一點不起眼的小動靜現在都成為了大事。

薛聞覺得,她的心,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了。

砰。

砰。

她側過頭,小心看去,她沒有聽錯。

慌亂時候小小的動靜都能成為震耳欲聾的響動,而這種動靜正好來自那個箱子。

兩箱都是銀錢。

那另外一箱呢?

開弓沒有回頭箭,已經确認了事實她就必須查明真相也好做交代,更何況......極有可能,是個活物。

她從沒這麽大膽過。

直接掀開布料,撬開了木板。

皎潔月光灑下,透過淚眼模糊了的瞳孔窺見裏面的身影。

是人。

是正在看着她的人。

那一雙美目在微弱月光和昏暗燭火之下昏昏沉沉,半眯着眼睛。

薛聞淚珠滑落,滴在那人被束縛的手背上,蜿蜒如血痕,難掩驚喜。

“是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