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上輩子餘嘉鴻記憶裏的葉應瀾,不是婚禮那日她摘下蓋頭的雍容明豔,也不是昨日穿着旗袍的婀娜多姿,更不是眼前穿着洋裝的嬌俏動人。
她還未跟嘉鵬離婚時,他來往奔波,偶爾在家碰見,她是堂弟的妻子,作為大伯子他也不會仔細打量,只依稀記得她瘦弱的身體穿在旗袍裏,讓本該貼身的旗袍顯得有些寬松。
倒是她的傳聞,他聽了不少,說她脾氣乖戾,惡毒自私,是被慣壞了的千金小姐。
只有他媽私下裏嘆息,說二房把錯歸在葉應瀾一個人頭上,也太不講道理了。
論請倫理,是餘嘉鵬喜歡秀玉在先,既然已經有喜歡的人了,為什麽還跟老爺子說清楚?不娶葉應瀾了不就行了。
在他媽眼裏葉應瀾也苦,秀玉也苦。
那時他聽了,也覺得她可憐,只是事已至此,恐怕也沒有其他的解決辦法、。
那時餘嘉鵬在籌措給國內的捐款,兩人年歲相近,又有同樣的志向,他自以為跟餘嘉鵬還有共同話題的,他去找餘嘉鵬,讓他也該站在葉應瀾的角度去看問題,他不能這樣只顧着秀玉。
這話出口,餘嘉鵬跳了起來,他滿腹怨怒:“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娶她?是因為餘家要報恩。我是被葉老太爺選中的,我沒辦法拒絕,所以我必須犧牲我的幸福,我必須委屈秀玉,讓她做小,我已經委曲求全了。”
這些話塞得他沒有半句言語。
後來,他又聽說這個女人離經叛道,居然不怕死後沒地方埋,也要跟餘嘉鵬提出了離婚。
那時他對這個葉應瀾生出些許佩服,至少她知道要抗争。
聽聞他們倆離婚,他心裏還為他們慶賀,這樣對雙方都好,希望她未來能平安順遂。
他從未想過兩人會再相遇,所以在招募回國機工的現場,他壓根就沒認出穿着工裝剪着齊耳短發,小麥膚色的女子是自己的前弟媳,那個樣子的她,完全換了一個人,她的身上充滿了生機,她用自己的專業技能說服了她。
考慮到她是女孩子,他把葉應瀾安排在臘戍,負責車輛維修。
臘戍是滇緬公路的起始點,條件相對比較好。
貨物從緬甸仰光港卸下,通過鐵路轉運到臘戍,在臘戍裝車運到昆明,再從昆明經過貴州運往重慶。
車輛往返跑,車子很容易發生故障,從剛開始她在基地維修,到後面她開着救援車進行道路救援。
再後來,在崇山峻嶺之間的滇緬公路上,在日軍的炮火攻擊下,司機折損嚴重。沒人了,她自然而然地成了司機,開車運送貨物,風裏來雨裏去,工作強度高,吃不飽,還有肆虐的瘧疾、登革熱等傳染病。
他們每一個都面黃肌瘦,她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人的美醜是看皮囊嗎?在他心裏,她是人間絕色,是骨子裏帶着香氣的美人。
他回來了,看到她摘下紅蓋頭,那張極致豔麗的臉,才讓自己心頭震撼,原來她是那種眼不瞎就能看出來的人間絕色。
這人還真被小梅猜到了,這麽看她做什麽?她下樓問他:“幹什麽呢?”
“應瀾,你好美。”餘嘉鴻真心說。
葉應瀾實在受不了他,橫了他一眼:“傻!”
老太太見孫女孫女婿眉眼傳情,笑得嘴都合不攏。
葉應瀾的姑姑轉頭看姑父:“以後你可不是爸媽的心頭肉了。”
姑父笑:“就算嘉鴻排第一,那也是我昨日跟親家老太爺商量的,在爸媽心裏我和嘉鴻肯定不分上下。”
葉家老太太笑:“肯定不能分上下,躍成和嘉鴻都是我的心頭肉。”
姑姑和姑父結婚多年,兩人夫妻恩愛,姑父在爺爺奶奶心裏比兒子更加貼心。
汽車聲響起,姑姑說:“是大哥回來了吧?”
餘嘉鴻和葉應瀾站了起來,葉老太爺沉聲:“你們倆坐下,随便他們。”
葉應瀾的爺爺和父親多年來一直有隔閡,不僅僅是因為她爸風流無度,更是因為在經商上父子倆有很大的分歧。
爺爺對她爸的唯利是圖很看不慣,她爸也無法理解老爺子那些固執得可笑的道德感。
所以,別說他爸在各地t都有家,就是在星洲也是不和二老住一起,住一起,一頓飯的功夫,父子倆都能吵起來。
長輩之間有龃龉,葉應瀾和餘嘉鴻終究是小輩,也不能無禮,站在門口等葉應瀾的父親進來。
葉父和他那些姨太太,還有兒女,人未到,嘈雜的聲音已經到了。
葉應瀾的父親葉永昌帶頭,他身邊跟着的是二姨太,他們身後是二姨太的一兒一女。
葉永昌不過三十六歲,西裝革履,留着八字胡,手裏拿着文明杖,富貴從容,很氣派。
三姨太常住上海,一個女兒跟在她身邊,如今在打仗,當然不可能過來。
二姨太子女身後跟着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兒,是四姨太的兒子,四姨太也住在星洲,老太爺看見日本人就煩,所以不許這個日本姨太太出現在葉家大宅。
五姨太常住爪哇,六姨太在香港,因此再後面則是手裏抱着娃娃的七姨太,七姨太邊上則是比葉應瀾還小兩個月的八姨太。他們一進來可謂濟濟一堂。
要不是今天是葉應瀾回門,葉老太爺壓根就不想看到這麽多糟心的人。
葉應瀾帶着餘嘉鴻認識這群跟自己一年到頭就見上兩三面的弟弟妹妹。
總算認完了,葉永昌打發三姨太帶着孩子和其他姨太太去出去,他就留了二姨太生的那個兒子在屋裏,這個兒子是葉永昌的長子,如今讀中學。
葉永昌拿出一盒雪茄,他給妹婿發了一支,又遞給餘嘉鴻。
餘嘉鴻搖頭:“我不抽煙。”
葉永昌拿出打火機給妹婿點了煙,又給自己點了煙,抽了一口說:“嘉鴻留洋剛剛回來,以後打算做什麽?”
“前天剛剛到家,還沒安排。可能會跟父親一起接手家裏的生意。”
葉應瀾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明明餘嘉鴻的話很簡單,她愣是從他說話的口氣裏讀出了疏離。
她可沒跟他提過自己對這個父親的厭惡。
“單單做生意那是最好不過了。”葉永昌手指夾着雪茄,吐出一口煙,“現在時局動蕩,日本人已經打到上海了。我們是生意人,你也勸勸你爺爺和爸爸,有些事情不要太積極。”
“我剛剛回來,對時局還不太了解,不知道爸爸所指的是什麽?”餘嘉鴻請教的口氣,淡然的目光看着葉永昌。
葉永昌吐出一口煙:“聰明人都懂兩頭押寶,說到底,我們已經在南洋生根發芽。兩邊保持關系,才能得利。你娶了應瀾,我得為我女兒考慮。”
葉永昌轉頭跟老太爺說:“爸,您也看到了日本人幾乎是摧朽拉枯。積弱積貧的中國,根本不堪一擊,盧溝橋、宛平、北平、天津一個多月全淪陷了,日本攻陷上海,就在眼前。我們還要在上海做生意。把日本人得罪狠了,對我們沒好處。您這樣又是捐飛機又是捐大筆錢財真的太過了,以後收斂點,不要做出頭的椽子。”
葉應瀾聽着父親的話,不禁想起書裏的內容。
書裏詳細描寫星洲淪陷之後,日本人逼着餘老太爺出任華人商會會長,餘老太爺抵死不從,最後自盡身亡。
有個日本姨太太的葉永昌,慫恿她爺爺不成,索性自己上任華人商會會長。
日本人認為若非南洋華人資助,中國早已經攻下。所以日軍攻陷星洲後,逼着華僑交出五千萬元俸納金。葉永昌到處勸說華商,讓他們拿錢出來作為“奉納金”保命。
爺爺見孽子如此,寝食難安,找了葉永昌回去,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把葉永昌捅死。
日本人上門來,她爺爺用黑紗負面,在家門口,衆目睽睽之下大喊:“生了個漢奸無顏對列祖列宗。”用殺子的尖刀結束了生命。
葉應瀾回想了書裏的內容,她轉頭看向爺爺,只見爺爺臉已經黑得像鍋底,到了忍耐的極限。
然而葉永昌還在說:“爸,您睜開眼好好看看世界。貧窮落後的中國,拿什麽跟有堅船利炮的日本比?從大航海開始西方殖民已經幾百年了,您看看原來的這一片,大部分都是荒島,自從英國人、荷蘭人、西班牙人來了之後,荒地成了種植園,荒山成了礦山,海峽成了航運要道,槟城,馬六甲和星洲發展得多快?”
葉老太爺氣得發抖:“我呸!英國最大的殖民地印度,為什麽連着發生饑荒?是英國人為了在印度掠奪資源,讓印度人去采礦,讓印度人去種棉花,種茶葉,為了出口給中國鴉片,讓印度人種植罂粟,在大面積種植這些作物的情況下,還大量出口糧食。印度才爆發了連續的饑荒,餓殍千裏,死了幾千萬人。”
“所以這跟您有什麽關系?不管是誰當道,我們百貨公司不照開?我們的生意就沒有了嗎?”
葉老太爺忍無可忍,拿起桌上的茶盞砸向葉永昌:“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