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餘嘉鴻睜開了眼, 光線透過窗簾照進了室內,天已經亮了。昨天晚上的種種鑽進他的腦子,他猛地坐起來, 扯痛了傷口, 倒抽一口氣。
他轉頭看身邊,葉應瀾已經不在了。
宿醉之後, 頭疼找上了他,他撫着額頭,回憶自己昨天到底幹了些什麽?
他低頭看自己身上, 襯衫敞開着,西褲還在身上, 襪子都沒脫。
這個裝束對上昨晚他那些瘋癫的舉動,他撐着額頭,暗自慶幸的是, 自己沒透露什麽不該透露的。但是自己都幹了些什麽?丢臉真的丢到家了。還怎麽見她?
這時門被推開了,葉應瀾端着盤子進來:“醒了?我給你煮了點粥,你喝兩口?”
餘嘉鴻不想面對她,說:“你放起居室吧!我等下過來吃。”
“行啊!”葉應瀾端着盤要出門, 走到門口回頭, 放下托盤:“昨天我搬不動你,就直接讓你睡床上了,我現在陪你去擦身,換個衣服。”
她不提還好, 一提他就滿腦子都是昨晚混樣, 他臉側着不看她, 說:“知道了,知道了!不用你幫忙, 我自己能擦。”
“真不要我陪你?”
他現在沒臉見人,餘嘉鴻搖頭:“我傷口的腫已經退下去了,能自己動,你走吧!”
葉應瀾見他故意躲避的樣子,笑着出門。
餘嘉鴻真想抽自己,昨晚這般,讓她怎麽看他?
拿了衣服進衛生間洗漱了一番,在鏡子前橫看豎看,下定決心走出去。
走出門,聽見一陣機器的聲音。昨夜似乎也有這樣的聲音?
餘嘉鴻走到起居室門口,推開門,見葉應瀾正在踩着縫紉機,他走過去:“你在做什麽?”
“昨天小梅說你內衣褲不多了,我就找了塊布料出來,裁了幾條內褲,順帶給你裁了一套睡衣褲,睡衣褲昨夜沒完成。”
“這種事情,讓傭人去做就好。”
“你的內褲是真不夠了,大概媽也沒想到,或者說她認為你都娶媳婦了,這事自然是媳婦操心了。剛好不是等你嗎?我就做了幾條,又不是手縫的,有縫紉機很快的。還以為你上來聽見聲音會過來找我,”
葉應瀾拿了剪子剪掉了線頭,站起來,到圓桌邊,打開粉彩瓷罐,拿起勺子給他舀了一碗粥。
餘嘉鴻坐下接過碗,說:“你也喝一口?”
“不喝了,我吃過了。”葉應瀾把一碟小菜推到他面前,“別光喝粥,配小菜吃。媽做的菜脯,我炒了雞蛋。”
他加了點菜脯炒蛋在粥上,低頭吃一口。
上輩子在滇緬公路上,沒有什麽吃的,炒點蘿蔔幹,夾在餅裏,吃兩口。跟這個蛋多過于菜脯的菜脯炒蛋可不一樣,他愣是吃出了上輩子的味道。
葉應瀾站起來繼續去做衣服。
餘嘉鴻擡頭:“昨晚為難你了,以後我絕不會喝醉了。”
自己還沒跟他說,他自己倒是承諾起來了。不過,通常酒鬼的話不能作數吧?
她拼接了兩塊布料,停下問:“真做得到?”
“喝酒誤事!以後真不能喝醉了。我沒酒瘾的,你放心吧!”
葉應瀾笑出聲:“我有什麽不放心的?再說了,能借着機會聽幾句酒後真言,也挺好的。”
餘嘉鴻已經回憶得差不多了,丢人已經丢了,那是沒辦法了,他說:“那是酒醉後撒酒瘋呢!你不要當真。”
“哦!”葉應點頭,“所以你讓我摸摸你,還是讓我适應?”
這一段剛才餘嘉鴻壓根沒想起來,聽她這麽提醒,有些記憶就添加完整了。
自己說話的聲音,簡直了……
餘嘉鴻連忙低下頭假裝喝粥,胡亂回她:“嗯。”
“可你那時候跟我說:‘舒服’”葉應瀾放下手裏的睡衣,帶着笑看他。
應瀾哪壺不開提哪壺,餘嘉鴻告訴自己以後再喝醉,自己就別做人了,做條狗算了。
他悶頭和粥,喝了一碗又舀了一碗,有了兩碗粥的時間,他調适好心情,說:“我要去碼頭看看,再去輪船公司走走,昨天籌赈會的姜先生跟我說,你們車行給的價格很不錯,就是時間上是不是可以加快,我答應下午帶你去找他,你們面對面聊?”
“好。”葉應瀾從縫紉機前站了起來,把縫紉機放進臺肚,蓋上蓋板,從抽屜裏拿了竹子尺子和劃粉,量了開扣眼,拿起針線坐下鎖扣眼,“等下我打個電話問問具體情況,要準備婚禮,我基本就不管車行的事務了。”
餘嘉鴻站她邊上:“打什麽電話?剛好我出去,帶你去車行。”
也行吧!葉應瀾放下手裏的針線,“走吧!”
餘嘉鴻和葉應瀾下樓,跟大太太說了一聲,兩人上車,依舊是葉應瀾開車。
“應瀾,你先去車行問問具體的情況。再考慮一下,車行出一個能頂事兒的聯絡的人,來處理籌赈會和車行之間的事。”餘嘉鴻提醒葉應瀾。
葉應瀾點頭:“嗯!有個現成的人。”
“誰?”餘嘉鴻問。
“順隆行鄭雄的大兒子鄭安順。你很早就出去了,大約不認識他,他比我小半歲,別看年紀小,腦子特別好,很活絡。”
鄭安順?這輩子餘嘉鴻還沒見過這個鄭安順,上輩子他從國內輾轉回到星洲,知道應瀾最記挂爺爺奶奶,第一時間就打聽葉家的事。
葉老太爺殺了兒子,葉應瀾的姑姑姑父一家也遇難,葉老太太承受不住打擊瘋了。
葉永昌的幾個姨太太大難臨頭各自飛,誰還顧這個瘋老太太?受過葉家恩情的鄭安順,将葉老太太給接回了家,當成自己的親祖母奉養。
自己以葉應瀾曾經同仁的身份去探望過老太太,看見老太太被照顧得很好,他就放心了。
那時候鄭安順在葉家車行的舊址上辦起了車行,依舊叫興裕行,找回了葉家車行的那些老夥計賣汽車。
鄭安順告訴自己,老太爺對他有恩,所以想保留興裕行的名字。
他們成了莫逆之交,時常在一起聊天喝茶。
他會跟鄭安順聊起自己在滇緬公路上的經歷,鄭安順會說起滇緬公路是老太爺和老太太的牽挂,因為葉家大小姐在那裏。
上輩子自己察覺有什麽不妥,現在想來卻不對勁,上輩子的鄭安順是不是太願意聽他說滇緬公路了?還會有意無意引他說葉應瀾的事。倒是自己生怕說多了,讓人察覺他的心思,即便已經成了莫逆之交,也會适可而止。
“順隆不是星洲有名的糧商嗎?鄭安順怎麽就跟汽車有關了?”餘嘉鴻問她。
葉應瀾轉了個彎:“這事說來話長,鄭雄的大太太和二姨太進門相差不過三個月,大太太一直懷不上,二姨太立馬懷上生了一個女兒,眼見着二姨太第二胎肚子都大了,自己獨自還沒動靜。t大太太就讓身邊的女傭去伺候鄭雄。二姨太又生了個女兒,而這個女傭生了個男孩兒,就是鄭安順。鄭安順成了鄭家的長子,被抱到大太太身邊養,但是沒過一陣大太太也懷上了,還生了個兒子。這下鄭安順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不過更加不好過的是他的親媽。說是三姨太,實際上還是大太太的傭人,大太太把對鄭安順的恨全部發洩在這個女傭身上。鄭安順從萊佛士書院畢業,鄭雄讓他去英國念書,鄭家大太太也全力支持他去。”
“鄭家大太太為什麽支持他去?大太太不是有自己的親兒子,她不是不喜歡鄭安順嗎?”餘嘉鴻問。
“對吧!這個不合理,女傭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作為鄭家大太太的貼身女傭,她曾經在大太太的娘家聽過一個故事。鄭家大太太有個姑媽是給砂拉越的華商做了填房,原配留下一子一女,這位姑媽過去就做了賢良淑德的好後媽,還等那個繼子長大後,送他去留學。這個繼子命不好,留學第二年,在街頭被人打死了。然後這個姑媽的兒子順理成章地成了家族繼承人。”
葉應瀾嘆了口氣繼續說:“所以女傭偷偷找了鄭安順,讓他跑。這事被大太太知道了,大太太把女傭打得半死。大太太先告狀說鄭安順是養不熟的白眼狼,鄭雄詫異,女傭的這種挑撥之言,兒子居然信了。鄭安順帶着他媽跑出鄭家,想要找工作養活娘倆,他洋文很好,找工作其實不難。但是鄭雄斷了他的路,放言星洲哪家錄用鄭安順,就是跟他鄭雄過不去。”
“所以你爺爺錄用了他?”餘嘉鴻問。
“沒有,我爺爺又不知道他們家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鄭雄對外說是孩子不聽話,要給他點教訓,請各家都不要錄用他,我爺爺也囑咐了下面。”葉應瀾嘆了口氣,“咱們車行不是生意挺好嗎?主要就是價格略微便宜之外,修車也快,很多印度人也來買車,車行裏就我和江叔洋文好一點,我又不可能去給印度人介紹,都得江叔去介紹,但是江叔身體不好。印度人買車,事情又特別多。就想着再找一個洋文好的,專門來接待這些印度人。這個鄭安順就來了,哪怕我們确實缺人,但是鄭家打了招呼,所以他一來就被咱們車行的經理給拒了,剛好我在車行,看見他在角落裏哭,就過去問了一句,原來他媽被打了之後,傷勢嚴重,再拖下去恐怕就不行了,我就錄用了他。預支了薪水,送雲姨去教會醫院看病。”
竟然是這個淵源?上輩子應瀾還沒離婚就回了娘家,回到車行,鄭安順也在車行做事,按理說他們倆在一起共事不短,鄭安順從來沒在他面前提過跟葉應瀾共事的經歷,将葉應瀾對他的大恩放在了葉老太爺身上。這是為什麽?
“爺爺不讓你錄取,你違背他的命令?”
“爺爺知道鄭安順親媽傷勢不輕,他老人家哪兒看得過去?哪怕是下人,也不能往死裏打吧?爺爺找了鄭安順聊過之後,他也同意我的做法。”葉應瀾将全部原委說了出來。
“竟然是這個緣故?鄭家這個大太太實在太惡毒了。”餘嘉鴻不禁慨嘆。
他這麽說,葉應瀾想起了書裏,她不就是那個惡毒的大房嗎?她嘲諷地笑:“是啊!大太太惡毒,反正沒鄭老爺什麽事。”
餘嘉鴻聽出她的嘲諷之意,他還在細想。
葉應瀾繼續說:“我爸一大群的姨太太,我媽就沒開心過。鄭雄娶了姨太太讓大太太內心不安,大太太才把身邊的女傭送給鄭雄,生了鄭安順這麽個尴尬的人出來。大太太要是自己一直生不出來就算了,偏偏又懷上了。大太太怎麽甘心?安順母子遭罪,大太太糟心。但是始作俑者難道不是鄭雄? ”
這話倒是提醒了餘嘉鴻,上輩子的應瀾和秀玉何嘗不是如此?
應瀾是一個願意推己及人的人,秀玉也是一個不願麻煩別人的人,怎麽會相處成那樣?
當然他的身份擺在那裏,偶爾聊到幾句,葉應瀾不太願意提及往事,也就不提了。只說要是回去,見到秀玉,想跟她說聲:“對不起。”
跟秀玉接觸之後,秀玉倒是提起過,說那時嘉鵬不分青紅皂白,只要她有一點風吹草動,嘉鵬就把一切罪責怪到少奶奶身上,動不動就沖少奶奶發火。
自己心裏實在愧疚,想要跟少奶奶解釋,少奶奶只以為她是在裝模作樣,越發厭惡她。
再加上長輩的緣故,不管是不是少奶奶做的,總歸是少奶奶的錯。
秀玉聽說應瀾想要跟她道歉,她十分惶恐:“是我對不起她。因為我,她受到了太多的責難與難堪。”
想到這裏,餘嘉鴻嘆:“是啊!推己及人,沒有哪個男人願意和別的男人共有一個妻子。男人卻要求妻妾和睦相處。”
“你倒是能這麽想。安順卻是把他媽所遭受的罪,全部怪到鄭家大太太頭上,對他父親還有孺慕之情。”葉應瀾很無奈,在自己看來,鄭家大太太不是個好人,鄭雄更加不是。為什麽安順一點都不怨這個爹?
葉應瀾說起鄭安順對鄭雄的孺慕之情倒是提醒了餘嘉鴻。
上輩子,日本占領東北之後,南洋華人大多拒絕與日本人做生意,唯獨鄭家跟日軍做糧食生意,替日軍收購軍糧。他們日軍攻打星洲的時候,趁着糧庫有糧,哄擡糧價,大賺不義之財,星洲被攻陷後,他們本來就跟日本人有關系,出賣了好幾位華商,大發國難財。等到日本戰敗,鄭家自然被清算,鄭雄被槍決,鄭家敗落,鄭家大太太和二姨太為了鄭家那剩下的三瓜兩棗,一個說鄭家二少爺不能生養,鄭家二少奶奶的孩子是野種,另一個說二姨太生的三少爺也是野種。總之,鄭家正牌的血統就鄭安順一個。
那時,鄭安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鄭家打起了他的主意,鄭安順不願意,他跟鄭家人說漢奸不配留後,他不會成婚,不會有後代。
自己私底下勸鄭安順,沒必要這樣,遇到喜歡的姑娘,該結婚還是得結婚,只要不入鄭家祠堂,不供奉鄭家先祖就好。
那一次鄭安順痛哭流涕:“哥,我确實不配有後。其實我是隐約猜到他在給日本人購糧,因為他是我爸,所以我沒膽量去查,但凡我去核實一下,能早幾年把他供出來,他早點敗落,興許他就不會造那麽多孽了。”
他們兩個單身漢一起賺錢,一起建醫院,辦華文學校,一起被人背後議論,子孫都沒有,賺了金山銀山又有什麽用?
現在想來,除了個緣故,是不是還有其他原因?
車子快到車行門口,門口一個清秀的少年正在送客人,葉應瀾:“這就是鄭安順,你去美國的時候,他應該才六七歲吧?應該認不出他了吧?”
“我本來就不認識他,只是知道順隆而已。”餘嘉鴻隔着玻璃看站在車行門口的鄭安順,年少稚嫩。
“我下了。”葉應瀾推開車門下車。
“等等。”餘嘉鴻叫住她,“等下中午我接你一起去酒樓吃飯。”
“酒樓?不去了,你來車行吧!我們這裏的飯菜也挺好的。”
“好。”
葉應瀾下車,那個鄭安順向走過來,臉上露出驚喜:“應瀾姐,今天怎麽過來了?”
葉應瀾轉頭看餘嘉鴻,餘嘉鴻沒上車,走到了她身邊,她順帶介紹:“你姐夫要出去辦點事,我就跟他出來了。”
“這就是你說的安順弟弟?”餘嘉鴻問葉應瀾。
什麽“安順弟弟”?他哪兒來奇怪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