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葉應瀾察覺了餘嘉鴻不對勁:“嘉鴻。”

餘嘉鴻不想讓家人擔心, 他扯出一抹笑容:“嗯?”

葉應瀾見報紙上的照片,她看了也心裏難受。大約他也是看到了這張照片吧?

報紙上的文字太沉重,老太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出去走走。”

“怎麽了?”大太太問大爺。

大爺把報紙推給她, 大太太是生了四個孩子的媽, 怎麽看得了這個,眼淚一下湧了出來:“這些畜生。”

大爺默默地拍大太太的背, 老太太也是嘆了一聲,站了起來往裏走去。

葉應瀾和餘嘉鴻,悶聲不語地往東樓去。

走過回廊, 餘嘉鴻往樓上走,他一腳絆在樓梯上, 葉應瀾眼疾手快托了他一把,她擔心:“嘉鴻。”

“我們回房。”餘嘉鴻抓着樓梯扶手。

葉應瀾看見那張圖也傷心,也難受, 但是沒他反應那麽大,一定還有其他。

葉應瀾看着餘嘉鴻一步一步上樓去,直到拉開了門,他們進了房, 餘嘉鴻才抱住她。

葉應瀾抱着他顫抖的身體:“嘉鴻, 別吓我!到底怎麽了?”

“報紙上犧牲的沈雲是我在美國最好的朋友……”

餘嘉鴻以為自己兩世為人,已經經歷太多太多苦難,早已麻木。但是當苦難重複,他并沒有麻木, 依舊心痛到無法呼吸。

竟是這樣, 葉應瀾除了抱住他, 沒有其他言語可以安慰。

過了許久,餘嘉鴻放開了她:“走吧!你去車行, 我去輪船公司。”

“要不你在家歇一天?”葉應瀾很擔心。

“不用。”心會痛,但是即便是得知她犧牲的消息,他也依然跑完了自己任務。

只是後來每次,經過她出事的那一段,他會在那裏停下抽一支煙,緩一緩自己的情緒。

人有心,就會疼,人有責任,就能撐,重活一回也是如此。

他說:“越是這種時候,越是要盡快調适好心情,多做一點事,速度快了一點,就能少死一些人。”

餘嘉鴻跟她說,“我是這麽想的,昨天晚上我們商量的想法,最好跟你爺爺商量一下,他老人家見多識廣,而且有各種人脈,可以更好更快地把事情推進下去。你等下去了車行,給爺爺打個電話,看看他老人家什麽時候有空,我們倆過去跟他商量。”

“好。”葉應瀾仔細看他,“你真的沒事?”

“沒事。

葉應瀾拿起手提包:“那我們走吧!”

依舊是葉應瀾開車,之前都是餘嘉鴻會給她糾正開車的種種問題。

從家裏到車行要經過霍洛韋街,這一段兩邊都是騎樓商鋪,有家私店、南北雜貨鋪、理發店、服裝店,人來人往,有他盯着給指導和沒人說話,真的不一樣,這車開得她額頭冒汗。葉應瀾側頭,餘嘉鴻還是閉着眼,皺着眉頭,不去打擾他了。

葉應瀾小心翼翼的開車,只想安安穩穩把車挪出這段路,可惜天不遂人願,她開得小心,卻有人奔跑逃蹿,葉應瀾猛踩剎車,看見車子前面的人:“雲姨?”

餘嘉鴻反應比她更快,他已經推開車門,跑到雲姨面前,把雲姨護在身後,葉應瀾推開車門聽見雲姨:“秀玉,秀玉!”

秀玉赤着一只腳奔過來,她身後有幾個男人追着她跑。

秀玉看見他們的車子像是見到了救星,餘嘉鴻往前跑了幾步跟秀玉說:“你和雲姨先上車。”

“為什麽追我家廚娘?”餘嘉鴻迎上去質問。

這是熱鬧街區,來來往往的人極多,秀玉和雲姨逃跑本來就已經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葉應瀾把秀玉和雲姨送上了車,也看向這邊。

來人穿着很體面,走到他們面前:“餘大少爺、少奶奶,我是順隆糧行鄭老板府上的管家。這是我們鄭家的三姨太,我是來請三姨太回府的。鄭家和餘家是同鄉,我們老爺和府上兩位老爺時常一起喝茶。”

這位管家先自報家門,再提雲姨身份,最後說兩家的交情,先禮後兵的意思。

葉應瀾當時救雲姨,把母子倆留在車行,就決定要護着他們了,要是這個時候把雲姨交出去,之前做的事豈不是白費了?

更何況原本鄭安順說自己與鄭家斷絕關系了,對鄭家大太太來說,是一件好事。本來這件事已經過了。

昨天是餘嘉鴻讓安順打了陳二,鄭太太這口氣就更難消了。鄭太太才想着逼着母子倆回去出這一口惡氣。

說起來還是自家惹出來的禍事,她怎麽可能不護着?

葉應瀾點頭:“正是大家都相識,所以我知道這裏的內情。雲姨曾經是你們家的三姨太不假。但是鄭安順把病得半死的親娘接了出來,并且與鄭家斷絕關系,這件事你們老爺和太太也都是認可了,說了以後娘倆生死與鄭家無關,希望你們不要再糾纏不休了。 ”

葉應瀾沒說雲姨是被打得半死,已經是不想把臉當衆撕破了。

“您是餘家的大奶奶,我真不知您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鄭安順是我們家的大少爺,出生之後就是大太太當親兒子養大,大少爺讀的是萊佛士書院,他要是不鬧別扭,應該已經去英國留學了。他跟您先生一樣是大戶人家要繼承家業的長子。他年紀還小,受人挑唆,離開鄭家。我們老爺太太想着等他想明白了再回家。這幾天我們老太太身子不好了,想見孫子,我們老爺怕大少爺還是那麽執拗,讓我先來請三姨太,再請大少爺。”

顯然這位管家不想善罷甘休,甚至擡出了孝道。t

霍洛韋街本就彙聚了本地各種店鋪,也包括了順隆糧行最大的鋪子,鄭家大少爺一年前跑了,這事兒也算是人盡皆知了。

邊上有人說:“所以啊!白眼狼是養不熟的,大太太把這個大少爺養在自己身邊,當成親兒子,結果呢?長大了說養母不好,說養母苛待他生母。原因不就是養母有了親生兒子,對他沒以前那麽好了。”

“自己生了兒子,對他忽視一點也正常。”

“不是還說要送他去英國留學嗎?要是不好能送英國?”

“就是沒良心。”

“……”

不管鄭家是如何對鄭安順母子的,在外面鄭安順總歸是鄭家大太太養大的。

這個管家給餘嘉鴻和葉應瀾行禮:“餘大少爺、大少奶奶,餘家重規矩,重孝道,既然您二位在,也就不請三姨太了,請餘大少爺和少奶奶勸一勸我們大少爺。百善孝為先,老太太想他,大太太想他,讓他不要再鬧了,回去吧!”

葉應瀾還在想怎麽應對,只聽餘嘉鴻嘆息:“有些事你不知道內情,這件事我們沒辦法去勸安順。”

“有什麽沒辦法?難道他不是鄭家養大的,他不是我們老爺的骨血?”這位管家一副忠仆之态,“這就是餘家的教養?教唆兒子悖逆父母?”

邊上人群議論紛紛:

“鄭老板為籌赈會籌措糧食,也是盡心盡力。就算父子之間有争執,也沒必要這樣吧?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嗎?”

“餘家家風好是有口皆碑的,怎麽能做出衆人別人家兒子不認父母的事來?”

鄭家的管家聽見這些話,對着衆人拱手:“多謝各位!餘大少爺,清官難斷家務事。三姨太我們也不接了。不管怎麽樣?大少爺也是我們老爺太太養大的兒子。老太太想見孫子了。您幫忙勸勸我們大少爺,請他回家去。”

餘嘉鴻滿臉為難,欲語還休,像是下定了決心:“管家,安順是什麽樣的一個人,你應該心裏有數。安順不是一個沒有孝心的孩子。自古忠孝難兩全,他勸不動鄭老爺,只能帶着親娘離開。”

葉應瀾聽他話裏有話,鄭家跟日本人做交易的事不是剛剛查清,這個時候說這種話,就不怕打草驚蛇?

管家臉色大變:“餘大少爺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們的表少爺昨日的話何等無恥?但凡上頭有祖宗,知道自家來自哪裏,昨天怎麽可能說出那樣的話?你說能讓他不僅這麽想了,還大庭廣衆說出來是什麽緣故?”餘嘉鴻用帶着深意的口氣說,“安順長大了,他有自己的立場。”

上輩子星洲淪陷,鄭雄成了幫日本人的伥鬼,害得好幾家華商滅門,安順一直良心難安,恨自己明明猜到了鄭雄在幹什麽,卻不去查證,如果……沒有如果。

這輩子鄭雄的事已經有了定論,鄭安順也不會再被愧疚困擾。

鄭家管家義正言辭:“這是污蔑。大少爺怎麽能給鄭家潑這種髒水?鄭家還在為籌赈會奔波。表少爺的話怎麽可能代表鄭家?”

餘嘉鴻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但願吧!”

葉應瀾一下子明白了,餘嘉鴻是想要幫鄭安順撇清跟鄭家的關系。

餘嘉鴻拉住葉應瀾:“我們走了。”

葉應瀾跟着餘嘉鴻上車,這回餘嘉鴻坐上了駕駛位,按了喇叭,開車離開。

他們倒是離開了,留下了已經報上家門的鄭家管家,邊上的看客還沒散開,正在議論紛紛:

“聽餘大少爺的意思,鄭家不支持打日本人?”

“不會吧?他們可是給籌赈會在買糧食,知道他們支持籌赈會,我一直去他們鋪子買米。”

“也有可能,你們想想報紙上說的,那個陳家二少爺說的話。他們是親眷。”

“報紙?什麽報紙?”有人問。

一個戴着眼鏡,穿着長衫的男人拿了一份報紙讀了起來:《酒樓痛斥漢奸,共唱告別南洋》

文章先是敘述了昨天的整件事,這個穿長衫的男人還特地指出,這個被打的人,正是鄭家的表少爺,陳家的二少爺。

後面說,縱然支持國內抗戰是主流聲音,也不乏唯利是圖的那些華商,認為中國已經跟他們這些移居南洋的華人無關,也有人說出“不戰亡國,戰亦亡國,支持抗戰實際上在增加中國人的苦難。”

文章對這群人的言論進行批駁。呼籲華人團結起來,為民族的生死存亡而戰。

“這麽看來,餘家大少爺說的話,也不是空穴來風?”

“別說是陳家二少爺了,就是鄭家二少爺這麽說,這不代表鄭老爺是這個想法。家族大了出一兩個敗家子也正常。”

“未必,我們這種根本接觸不到他們這群人,但是他們這群大華商大家都熟悉,餘家少爺這麽說,未必是無的放矢。”

“怎麽可能?”鄭家管家大叫起來,“我們老爺為國內籌集糧食殚精竭慮,他們這是血口噴人。”

“鄭家糧鋪價格是便宜,但是用幾年的陳糧摻在新米裏,當新米賣。還有他們的米糧一直是散裝的比袋裝的貴一點是為什麽?還不是他們袋裝的是連着布袋的總價嗎?”

“對啊!鄭家糧行的東西,真不怎麽樣?”

“你想要好東西,就要出貴價。”

“……”

話題已經偏了,鄭家管家不再理論,他轉頭去報攤上買了一份報紙,翻看那條新聞。

昨天晚上陳家老爺和陳家太太帶着被打得鼻青眼腫的陳二上門來讨要說法。

陳二雖然排行老二,但是上頭的老大早年夭折,陳二是陳家這一代唯一的男丁。

被鄭安順這個賤種打,陳家夫妻怒火滔天。

奈何當老爺聽說鄭安順有餘家大公子撐腰之後,不痛不癢地說了句:“胳膊擰不過大腿,別說我們跟餘家相差懸殊,就說老二說話不看場合,外頭都在救亡游行,這個時候說這種話,沒被打死算是好的了。”

陳家的生意靠着鄭家照應,鄭雄這麽說,他們不敢不應,但是心頭卻是難以咽下這口氣。

鄭太太更是難受,哪怕那個孽種跑了,連父母不認了。老爺還護着他?

他們惹不起餘家,難道還不能收拾那個孽種嗎?

兩位太太越說越氣,一拍即合,決定把那個孽種抓回來。

鄭太太找了管家過來,讓他去抓鄭安順。

管家倒是為難了,鄭安順在葉家車行,總不能去葉家車行抓人?

之前鄭安順母子離開,鄭雄讓管家去找過幾次母子,鄭雄沒摸到鄭安順進出車行的規律,但是知道三姨太的習慣。

三姨太早上會來這條街買配菜和配料,只要抓了三姨太回去,還怕鄭安順不回來嗎?

不過今天出了意外,三姨太今天居然不是單人出行,而是帶了一個小娘惹一起出來。

更加意外的是,這個小娘惹居然兇悍得很,又喊又叫,讓他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更巧的是,居然在街上遇見餘家大少爺夫妻,原本是三個手指捏田螺,簡簡單單的事,就弄複雜了。

而且,他跟餘家大少爺的争執,那個餘家大少爺還把話往鄭家不抗日上引。人沒抓到到,還惹了這麽一身騷。

管家帶人回鄭家。

鄭太太和陳太太正等着他。

“人呢?”鄭太太問。

管家低頭禀告,本來他們能抓住三姨太,但是遇到了餘家大少爺夫婦,把三姨太給搶走了。

“搶走了?”

“是。而且餘家大少爺還說……”管家添油加醋地把餘嘉鴻的話學給太太聽。

鄭太太是越聽越氣,氣得咬牙切齒:“廢物,你就任由他這樣說?”

管家說:“太太,老爺說過了,咱們家不能跟餘家和葉家硬碰。餘家大少爺在那裏我能怎麽辦?”

又是這句話,鄭太太也不能說老爺的話不聽。

今天老爺出門的時候,還讓她想想清楚,到底哪兒才是她的家,別為了娘家的蠢貨惹出禍來。要是讓老爺知道,她為了替侄子出氣,去招惹了餘家的人?

鄭太太叮囑管家:“跟下面的人說,千萬別說我今天讓你去請大少爺回家。”

管家明知故問:“為什麽?”

鄭太太色厲內荏:“叫他們別多話,就別多說話。”

“是。”管家

管家低頭離開,走出門,回頭看了一眼。

“阿財叔。”

管家轉了回來,見是二姨太身邊的一個小丫頭,他冷着t臉問:“什麽事?”

“二太太屋裏的凳子壞了,都說了三天了,還沒換。什麽時候給換?”小丫頭滿口抱怨。

管家哼笑一聲:“我聽說就掉了點漆,這就算壞了?我連這個都給換了,那全家上下多少物件得換?”

“不換就不換,我自己買去。”二姨太從樓上下來。

明明大太太和二姨太只不過差了兩三歲,大太太眼角早就有了皺紋。

二姨太明明生了四個子女,臉上沒有皺紋不說,身材也依舊苗條,輕薄的娘惹衫配上繡花紗籠,婷婷袅娜,風姿綽約。

“二太太見諒。”管家壓根就沒給她什麽好臉色,說完轉身就走。

氣得二姨太轉身上樓拿了小包,出了鄭家的門,叫了一輛黃包車,去了街市。

二姨太下了黃包車,穿進一條小巷子,停在一棟樓的門口,從包裏拿出鑰匙開了門,進了屋子。

她上樓去,樓上房間裏床鋪家具一應俱全,她開了窗,坐在梳妝鏡前,等了十來分鐘聽見樓梯腳步聲,連忙跑到樓梯口,看着管家上樓來。

二姨太走過去勾住了管家的胳膊,伸手要解管家的扣子:“想我了?”

管家按住了她的手:“沒時間,有正經事要跟你說。”

“你說。”

“你知道今天早上大太太叫我去做什麽了嗎?”管家把剛才發生的事跟二姨太說了,“原本我想借着這個機會,大少爺被騙回來了,大太太肯定要打他,我索性讓人一棍子把他給打死了。這事就全在太太頭上了。可惜被攪和了!”

鄭家三個兒子,鄭安順是最聰明讀書最好的一個,鄭安順不僅是大太太的眼中釘,也是二姨太的肉中刺。

管家坐下把一份報紙遞給二姨太,二姨太在看報紙的時候,他一把将二姨太抱着坐在他的腿上:“對啊!所以這事非得讓老爺知道。老爺私底下可看不上那群為了隔山跨海的中國拼死拼活的傻子。大少爺可以在家裏和老爺争,但是老爺是做着籌赈會的生意,要讓老爺知道大少爺在外頭說他不支持抗日。那老爺會怎麽樣?”

“老爺恨死那個賤種了。”二姨太說。

“我是大太太的人,這個事情不能我去說。要你去說才行。”管家的手摩挲着二姨太的腰,“你還能把大太太怕老爺知道她為了給娘家侄子出氣,所以不許我讓老爺知道這件事也說了?”

“知道了。”二姨太勾住管家的脖子,嬌柔地說,“我想你了。”

“抓緊時間先把事情辦了,老爺等下回來吃飯,你找機會跟他說去。”管家捏了捏二姨太的臉,“不都是為了我們兒子嗎?”

二姨太撐着管家的胸膛站了起來,拿了報紙:“那我先回去了。”

“凳子我給你買了,在樓下,記得拿着。”管家提醒她。

“知道了。”

管家看着二姨太扭着腰下樓,他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點燃,站在窗口看着女人提着一個紅漆描金繡花凳往走出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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