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
第 35 章
卻說, 半死不活的鄭雄被鄭家族人擡回了家裏,往他們家廳堂裏一放。
鄭家大太太原以為男人今天是逃不過這一劫,沒想到族長留了男人一命, 這心裏頗有些百感交集, 悲喜參半。
面子上定然是不能顯出她那麽點失望,裝出心疼的樣, 抹着眼淚,嚎啕:“老爺,您可吓死我了。”
大太太嚎啕悲傷, 門口還有一個纖細秀美年輕的四姨太拿着帕子默默流淚。
鄭雄此刻醒了,疼得說不出話來。他不想聽他老婆大哭, 也不想管小妾梨花帶雨,他只想着他們能快點給自己請大夫,拿了藥讓他止了疼。
鄭雄這時候只想喊“阿財”, 一想到阿財,他胸口大痛,不是這個殺才,自己哪裏會遭此大難?
這時鄭家二少爺, 鄭安隆走了進來, 鄭雄心裏更疼,要不是生了這麽個沒用的東西……
“媽,爸被打成這樣子?先請個大夫吧!”鄭家二少爺說。
聽見二兒子這麽說,這個兒子總算還有點用。
鄭雄點頭, 鄭安隆讓人過來要擡鄭雄, 傭人上手抱, 手上一抓,滑膩膩, 把鄭雄給滑落在地,鄭雄疼得渾身抖了起來。
傭人看手上,意識到自己抓到了什麽,惡心地轉頭就吐,把早上剛剛吃進去的紅薯粥,給全嘔在了地上。
鄭雄疼得沒力氣打滾,只能聞着酸腐的嘔吐物。
鄭安隆嫌棄地讓這個傭人下去,換了門房的憨大來,憨大力氣大,總算是把鄭雄給擡了起來。
人倒是擡了起來,現在的問題是往哪兒擡,鄭雄不去大太太房裏好多年了,大太太看向四姨太,四姨太驚恐地看着她,大太太哼笑:“平時纏老爺恨不能從早纏到晚,現在不想要了?”
“我那裏地方小。”四姨太找了一個不能成為理由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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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也不想為難她,說:“放到老二房裏。”
鄭雄不想去,然而他沒有辦法做主。
鄭雄被擡到了二姨太的房間,趴在二姨太的床上,臉對着繡着鴛鴦的枕套,這一對鴛鴦無時無刻都在提醒他的二姨太跟他信賴的管家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當務之急,他發出微弱的聲音:“醫生。”
“已經去請了。”鄭大太太擦着眼淚。
鄭雄忍着疼,望着門口,聽着樓梯響動,巴望醫生早點能來,然而進門的是他那沒用的兒子。
“杜醫生不肯上門,說他不會給漢奸治病。”鄭安隆說道。
“啊?”
“我又讓人去找了。”鄭安隆說道。
鄭雄只能等,樓梯再次響動,一個女傭進來:“太太、二少爺,糧行李掌櫃來報,鋪子裏的夥計紛紛請辭,壓根留不住人,根本沒人管。”
鄭大太太站起來:“什麽?”
她匆匆走出去,下了樓到樓下,糧行的掌櫃在前廳候着,看見太太來,行了個禮:“太太,我也來請辭。”
“什麽?你要走。”
“我有老小要養。以後還想在星洲過日子。”
李管事走了,家裏電話又響了,這回是另外一家糧行的掌櫃,這位因為是鄭家的姻親,一時間還不想走,只是說店裏的夥計都要走,生怕走晚了,去餘家、梁家和張家的商行沒好位子了。
她一個婦道人家可如何是好?
鄭太太剛剛挂了電話,一個傭人匆匆進來說:“太太我問了好幾個醫生,聽說是我們府上請醫生,都不肯來。”
鄭太太轉身往樓上走,鄭安隆來問:“媽,怎麽樣了?”
鄭太太也不知道說哪一樁的好,她先說鋪子裏的人辭職。
娘倆正在說的時候,四姨太下樓來:“太太,二少爺,老爺問醫生。”
三個人一起上樓去,進了房間,大太太跟鄭雄說:“老爺,請不到醫生,家裏的鋪子裏的人都跑了。”
鄭雄此刻哪裏管得上這些,他只覺得自己都快死了,哪有心情聽什麽鋪子,什麽管事跑了,說:“洋人醫院。”
“對對對,還有洋人醫院。”
現在去洋人醫院請醫生,不如直接去醫院,鄭雄又被擡了下來,送去了醫院。
醫院接診了這麽一個病人,他喊疼,立馬給注射了一針鎮痛劑,止痛之後,鄭雄總算是緩過一條命來。
*
此刻,餘家正在吃飯,餘嘉鴻不遺餘力說着阿公的高明:“我和應瀾私底下,認為只要安順不回去鄭家族長肯定會打死鄭雄,沒想到結果是這樣的……”
餘老太爺十分受用孫子的吹捧,他摸着八字胡:“其實一開始鄭金根來找我,他的想法就是讓我算同鄉長輩,支持他打死鄭雄。是我跟他分析其中的利害關系,也教了他,作為族長不必為了這麽一點利益,也沒必要t手上沾人命。這些以後總歸會成為罪孽反噬到自己身上。”
餘嘉鴻一臉敬佩地說:“所以阿公,就讓鄭家族長把鄭雄驅逐出鄭家,漢奸被趕出家門,對家族名聲影響最小,而漢奸沒了宗族的庇佑,而且有錢,就成了一塊肥肉,誰都能咬一口。”
葉應瀾聽得沉浸:“阿公是真高明。”
餘老太爺得意:“你們這個年紀,能想到宗族裏這些關系,還能揣摩鄭雄夫妻之間的心思,是極其了不起了。至少我在你們那個年紀是想不到的。應瀾啊?”
“阿公。”
“嘉鴻說,你想讓你爸去現場看,可不是跟我想一塊兒去了。”老太爺說道。
葉應瀾嘆氣:“我爸的那些想法,是我爺爺的一個心病。”
“你們夫妻倆的主意很不錯,殺雞給猴看,逼着他去買公債。不管他心裏願不願意,總歸是做了下去,就是有了立場。”老太爺說。
“他的想法已經定型了,恐怕很難轉了。”葉應瀾嘆,“子不言父過,只是……”
“事有大小,涉及家國,自然國在家之上。只要你立身正,小輩如何不能勸谏長輩?如何不能阻止長輩做大奸大惡之事?”老太爺說道,“更何況,上面還有你爺爺。你們夫妻不過是從旁輔佐。”
“我知道了。”葉應瀾點頭,“謝謝阿公教誨。”
“都是聰明的孩子。”老太爺心情好,轉頭對老太太說,“行了,下午我睡一覺,你們去看電影。”
餘嘉鴻吃過飯和老婆一起準備帶家裏女眷看電影,等他出來,見二嬸嬸和嘉柔也走了過來,葉應瀾跟他說:“我早上給大劇院打電話想着,一樣要去了,不如再叫上二嬸嬸和嘉柔妹妹,她們也肯定想去。”
而且還帶上了老太太身邊玉蘭婆和太太身邊的霞姨桃姐,葉應瀾的小梅。
餘嘉鴻昨日只想和葉應瀾兩人出來看電影,後來葉應瀾為了哄嘉萱開心,就叫上了兩個妹妹,今天早上又拉上了嫲嫲和親媽。
這下好了,就他一個男子帶着他們家老少三代女眷一起去看電影。
原本他還想跟葉應瀾一起拍張照片,現在也沒法子去了。
依舊是葉應瀾開車,餘嘉鴻坐在副駕駛,嘉莉嘉萱和嘉柔三個妹妹坐在後排,太太們坐後面一輛車,再後面還有一輛拉了幾位太太貼身女傭的車子。
餘家的女眷就這麽浩浩蕩蕩地出發去鴻安大劇院。
三姐妹平時基本不出門,都是請了家庭教師來家裏教學,難得外出對外頭都新鮮。
三個腦袋湊在一起,新奇地看着外邊。
一個工地上,高高的腳手架上站着幾個頭戴紅色頭巾,身穿深色衣褲,皮膚黝黑的女子,正在傳磚頭。
嘉柔用驚訝的聲音說:“工地上怎麽會有女人?她們怎麽能搬那麽重的磚?”
“這是來自廣東三水的紅頭巾。那不是因為男的外勞來得太多了嗎?所以英國人對男人過來限制了,但是不限制女人和孩子。所以就有廣東的女人過番來了。”葉應瀾跟她解釋,“現在有種說法,沒有紅頭巾,樓都蓋不起來。每個工地上都有紅頭巾。”
“啊?女人過番來做這種工,也太苦了吧?”嘉柔說。
餘嘉鴻笑:“家裏又是戰亂又是遇到荒年,要是在家就是餓死,出來至少還能活命。男人來不了,就換女人來。說到底是為了活命。”
“那個女孩子應該跟我一般大吧?”工地已經過去,嘉萱轉身從後玻璃看。
“十三四歲的很多。”餘嘉鴻說。
“這麽小啊?”嘉柔慨嘆。
葉應瀾車子進了鴻安百貨的大院,停了車,等一家人湊齊了,他們從鴻安百貨邊門往電影院去。
鴻安大劇院早有人候在通道邊,帶着他們從後臺往裏走,不跟普通觀衆一個通道。
鴻安大劇院的總經理接到小梅打來的電話,知道親家太太一家要來,早就做好了準備,在下午場的專門留出了一大塊區域沒有售票。
這倒也不是劇院經理小題大做,主要是電影院之前都是男女分坐。
自從前兩三年,電影院開始不分男女可以混坐之後,男男女女坐在一起,放電影的時候燈光又要調暗,身邊常有有男女不認真看電影,悄悄說着情話。更有甚者,那些男子将花街女子帶進影院,趁着幽暗的環境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故而,影院裏亂七八糟的勾當時常見報,被人痛斥,甚至把影劇院說成風月場所。
當然像鴻安大劇院這種票價貴一些的影劇院要好很多。
不過劇院經理也不敢怠慢,給他們前後空了兩排,邊上也隔開了兩個位子,留出了充裕的空間。
葉家沒那麽多規矩,再說百貨公司和影院都是家裏的産業,葉應瀾以前也常來看電影。
嘉莉和嘉萱,在星洲被管得嚴,但是去了香港,她們外婆家就是開電影公司的,表哥表姐帶過她們去影院,嘉柔從來沒看過。
她扒拉着大姐姐嘉莉的胳膊,新奇地看着電影屏幕。
這部戲,講的是大上海下層男女的戀愛故事。
就像崔莺莺和張生演了幾百年,依然沒有人看厭。
這樣的俊男美女演的愛情戲,自然也是很有吸引力。
家裏的女眷都被劇情吸引,葉應瀾卻是被裏面場景勾起了回憶,上海一別十年,繁華的街道和狹窄的弄堂已經成了回憶。
她細細地看着一幀一幀畫面,好似帶着她回到故鄉。
她看得沉浸,手臂被推了推,她側頭,嘉莉附耳過來:“嫂嫂,你看哥哥呀!”
葉應瀾轉頭看,餘嘉鴻閉着眼,睡得沉實。
“随便他。”葉應瀾說道。
電影裏小紅甜蜜地唱起了《天涯歌女》,誰不愛看少女與少年之間情意湧動?還有誰去管餘嘉鴻睡得正酣?
電影放到老王幫剃頭匠招攬生意,結果來了一群和尚,後來強拉了個人進來,居然是房東的時候,觀衆的笑聲把餘嘉鴻給吵醒了,餘嘉鴻揉了揉眼睛,跟葉應瀾說:“挺好看的?”
葉應瀾點頭:“好看。”
電影裏小紅第二次唱歌了,這一次明明是同樣的一首歌,小紅唱得很悲涼。
明明是不停地讓人笑出聲的電影,這個時候卻讓姑娘們拿出了手帕,葉應瀾也有些傷感,餘嘉鴻攬了攬她的肩。
最後男女主擁吻在一起,急得老太太連忙叫自家的姑娘:“快把眼睛蒙上,看了要長針眼。”
葉應瀾見嘉莉透過手指縫兒偷看屏幕,她側頭笑,卻見餘嘉鴻對着她眨了眨眼,她回了他一個白眼。
“下次不能來看了,要教壞小姑娘的,裏面都是演的什麽啊?妓女,歌女,還親嘴……”電影結束老太太一邊往外走一邊說。
餘嘉鴻過去扶老太太:“嫲嫲,您下次來看嗎?”
老太太停下了腳步,想了想:“下次再說。”
“嫲嫲,您就看了裏面的情情愛愛,可您看到裏面報紙上上寫的‘難’了嗎?您想過兩姐妹是怎麽到上海的嗎?小雲是怎麽死的嗎?您看電影裏高樓和擁擠的小樓嗎?在國難當頭,在酒樓,在馬路邊的,在窮困的樓道裏,也有真摯的情感。他們只是接吻而已,張生還翻牆呢!您還老是請了戲班子來家裏演。那才會教壞妹妹們。”
餘嘉鴻一堆話,講出來才想起剛才自己睡了,他知道這部電影的情節,是上輩子他們開車到了昆明完成了任務,休整的時候,他借口請大家,請她一起看了這部電影。
葉應瀾有些疑惑,電影裏報紙上的那個“難”字出現的時候,他睡着了沒?他剛才是假睡了?
“嫲嫲,走了,我們去逛百貨公司了。”
餘嘉鴻扶着老太太,非要帶着她一起逛逛百貨公司,老太太拗不過大孫子的熱情,一家子進百貨公司。
遇到商場裏的男客,大太太只是帶着女兒們,二太太會把嘉柔拉到身邊,讓她低頭。
上次嘉莉和嘉萱買了幾套洋裝,可把一直穿娘惹裝的嘉柔給羨慕死了。
到了面料時裝樓層,得到兩位太太準許之後,姐妹倆拉着嘉柔去選洋裝。
老太太小腳,走了幾步路已經累了,唐經理讓人搬來了椅子請老太太坐下。
看着孫女們穿洋裝出來,老太太想要說什麽,偏偏大孫子說:“漂亮,買。”
大太太勾着二太太說:“有應瀾和嘉鴻帶着妹妹們,咱們自己也去挑挑看。”
鮮亮輕薄的紗質面料可以做娘惹衫,花紋繁複的錦緞做旗袍和長衫剛剛好。
兩位太太挑面料挑花了眼,大太太一時間拿不準哪種是現在最時興的,轉頭招兒媳:“應瀾,來幫我看看。”
葉應瀾走過來,見大太太手裏兩塊錦緞:“媽,這塊做曳t地旗袍好看,這塊做家常到小腿肚的旗袍剛剛好。做兩件吧?”
婆媳正在商量,嘉莉快步跑過來:“嫂嫂,幫我看看這條裙子,可好看?說是巴黎最新款。”
這是一件煙紫的連衣裙,特別之處是這條裙子,無袖用荷葉邊将将遮住了肩膀,前面領口挺高,後面露出了一塊雪白的背。
露背洋裝是今年最流行的,葉應瀾也有兩條類似的裙子,打包回了家,一直沒拿出來穿。
這條裙子穿在嘉莉身上,大姑娘嬌俏中顯出些許妩媚來。
大太太皺眉:“去換了,這件不好。”
嘉莉實在想要,搖着葉應瀾的手:“嫂嫂說,好不好看?”
嘉莉不是讓她為難嗎?
大太太沉着臉:“你嫂嫂說都沒用。”
嘉莉再不願意,也不敢違抗媽媽的命令,打算去換下。
“呦,好巧啊!大太太和二太太都在呢?”
聽見聲音葉應瀾轉頭過去,見到一位三十多歲的太太扶着一位五十來歲的太太走過來。
“黃老太太,好巧啊!”大太太迎了上去。
葉應瀾發現穿着洋裝的嘉莉有些拘謹。
她聽見黃老太太笑着說:“那不是我們家越西過兩天就要回來了嗎?我跟他媽過來給他添置點東西。”
“是啊!老太太疼越西,我給越西置辦的,她還不放心,非要親自過目才行。”黃太太說道。
“長子長孫,都得給他最好的。”黃老太太說,“你們這是?”
大太太招手,葉應瀾和餘嘉莉姑嫂倆一起過去,餘嘉莉先出聲:“老太太好、伯母好。”
黃老太太看餘嘉莉的眼神有些訝異,她點頭:“好。”
黃老太太又轉向葉應瀾笑:“這是大少奶奶了,長得真是一等一的标致。”
“應瀾,這是同泰記的黃老太太和黃太太。”大太太說道。
葉應瀾了然,這是書裏嘉莉的婆婆了。葉應瀾打招呼:“老太太好、伯母好。”
黃太太也往嘉莉身上淺淺地掃了一回,她走到大太太身邊,跟大太太低頭輕聲說:“餘太太,我家越西雖然留洋,但還是喜歡傳統一些的姑娘,大小姐不必穿洋裝。”
大太太微微一愣,再看向葉應瀾,推己及人,應瀾就算是穿這樣的衣裙,自己這個做婆婆的也不太會管,現在外頭怎麽穿的都有,管好女兒就行,兒媳婦穿什麽,只要自己兒子沒意見就好。
兩家确實有心要結親,但是還沒定下來,這會兒就擺出婆婆管兒媳的架勢了。
嘉莉跟在大太太身邊,哪怕黃太太說得聲音很不大,她也聽得清清楚楚了。
她真的很喜歡這條裙子,媽說不行,她還想争一争,但是黃老太太和黃伯母的眼神,讓她覺得穿這條裙子像是犯了什麽天大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