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高興
第30章 高興
一直到陸星喬回來,桌上兩個人的狀态才慢慢恢複。
在餐廳的嘈雜聲裏,四周人流湧動,三個人坐着,相顧無言。
葉朝咬着糖,聽旁邊哭聲斷斷續續,他頓了下,轉了轉脖子,然後随手扯身邊陸星喬袖子。
等人看過來,他胳膊撐着桌面,手指随意戳一下後邊震天動地的聲源:“看見沒有。”
他說:“剛那有個小孩在外邊摔了,愣是憋着沒哭,回來才開始發力,現在還沒停。”
他說:“這小孩聲音挺亮的。”
陸星喬頓了兩秒,順着他指的方向看,沉默片刻,轉頭看着葉朝,疑惑問:“物傷其類?”
他眼珠深黑,表情平靜,問的也認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葉朝:“……”
什麽玩意物傷其類?
傷誰?傷他自己?
葉朝捏着茶杯,差點以為自己不認識這幾個字。
他冷着臉,頓了下,慢吞吞把脖子轉回來,嘴裏“咯嘣”一聲,擡眼看陸星喬。
陸星喬跟他對視,臉色淡淡。
葉朝磨了磨牙,面無表情道:“這麽會用成語,樂姐平時沒少重點關注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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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湖邊一別,他和言樂莫名在學校碰到過好幾次。
有時候停下來打招呼,能說幾句話,說不定比旁邊這人說的多。
明知“重點關照”是什麽,陸星喬聽了也不臉紅。
瞥他一眼,唇角似乎揚了一下,還“嗯”了一聲。
葉朝:“……”真行。
葉清遠在一邊聽的直笑。
一頓飯吃的其樂融融,
吃完飯,沒停多久,葉清遠叫了個代駕,拉着行李箱去機場。
葉朝跟陸星喬跟着送他,兄弟倆一前一後,一直把人送到檢票口。
葉清遠進去刷臉,在裏面跟人說話,葉朝站在檢票口外面,眼皮輕擡,手指蜷了又伸。
四周的人聲漫長而嘈雜,葉清遠若有所覺,回頭看了他一眼。
見男生一直繃着臉,他笑了笑,又擡擡下巴,手指指着登機口:“我走了?”
葉朝遠遠的看着他,頓了下,點點頭,又沖他晃了下手裏的手機。
葉清遠低頭解鎖,看到屏幕發亮,他兒子給他發了兩條信息。
一條是:『忙自己的,不用擔心我。』
一條是:『老葉,你好好的。』
葉清遠頓了下,拉着行李箱的手指頓住又松開,他眼尾略彎了下,擡手推推眼鏡,點頭道:“好。”
他抓着手機上飛機,步履優雅,一直等坐下,方才覺出累。
手指僵的幾乎不能動,他閉上眼睛,拿着毯子,往身後的位置上靠。
不知不覺,他睡了過去,一路上,做了幾個循環往複,又百無聊賴的夢。
第一個夢裏,陽光燦爛,春暖花開,有大片的湖光山色。
他站在湖光之前。
那一年他二十歲,笑起來很好看,眼睛彎出薄薄的褶皺,穿着挺括的襯衣,是青京有名的散漫風流。
他開着車,漫不經心從月亮湖路過。
頭上有一片梧桐,未成形的花苞從頭頂緩緩降落,他好奇心起,低頭去看,和路邊舔冰淇淋的李琅對上眼睛。
年輕人眉眼挺秀,穿着深藍色的格子襯衫,半長的頭發被風吹的飛起,他微微眯眼,迫于看不清路,又只好不耐煩睜開另一只。
葉清遠和他遙遙對視,然後笑起來。
驚鴻一瞥,不過如此。
他抑制不住的心動。
夢裏思維波動,葉清遠止不住笑,他想過去,叫李琅名字,忽然間,這個夢就随着湖光山色散了。
葉清遠站在黑暗裏,知道自己在做夢,但他心裏仿佛忽然被什麽東西刺一下,落進大片混沌。
他看着四周的虛無,心裏空落落的,有一瞬間,他無比清晰的,在夢境裏意識到。
他喜歡的人已經不在了。
不在很多年了。
葉清遠感覺到窒息且煩躁,他在密密匝匝流轉的時間裏掙脫不出,他往前,又走進一間寬敞的房屋。
屋裏窗明幾淨,桌上擺着兩盆花,花香陣陣,外面有蟲鳴鳥叫聲。
屋裏沒有人,他在裏面一間一間,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一低頭,看到了葉朝。
四五歲的小葉朝,眉眼好看又漂亮,像個糯米團子。
他正擡着一雙又清又亮的眼睛,咬着棒棒糖,坐在廚房的門檻上看他。
見到他,叫他:“爸爸。”
葉清遠愣愣的看他,不知怎麽了,頓時有點心絞痛。
他突然想起來,這時候葉朝五歲,李琅撐不住,已經去世了。
他有條不紊的辦愛人的葬禮。
但是突然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出了問題。
他手總是抖,記憶力也有退化,有時候旁人跟他說話,他要遲鈍很久,才能緩慢的反應。
“爸爸。”小葉朝不知道他狀态不對,坐門檻上叫他。
說來奇怪,他從小就是個小混球,那時候就特別乖。
只有肚子餓的不舒服,才咬着糖走過來,透亮的眼珠看他。
葉清遠反應不過來,他就看着他,嘴裏也不催。
葉清遠看着他,摸摸他的頭,然後進了後邊的廚房。
但進去廚房,他發現自己又忍不住走神。
明明拿出小鍋,準備給小葉朝煮點吃的,燒好了水,他提着水壺,卻又忘了把鍋從煤氣竈上拿起來。
剛燒好的開水,從他手裏脫手而出,傾盆直下。
小葉朝站在旁邊,愣了愣,被濺出的水星燙的眼皮通紅。
水下就是皮肉,葉清遠也被燙的不輕,卻奇異不覺得疼。
他低頭,看看掉眼淚的小葉朝,又垂眼看自己起泡的手指,終于意識到自己出了問題。
他開始重新往返醫院,請了保姆,對方卻沒把小孩照顧好。
他閉了閉眼,最後沒辦法,聯系了宋岚。
宋岚和陸弘連夜趕過來,抱起沙發上熟睡的葉朝。
他交代好一切,第二天就收拾了行李,在好友複雜的目光裏躲走。
這麽躲來躲去,離多聚少,小孩卻不知不覺長大了。
少年一雙眼睛很亮,頭發有些亂,但有了少年人獨有的擔當,他站在機場明淨的天光裏看他。
一雙眼直擊人心,咬着糖,姿态随意對他說:“忙你自己的,不用擔心我。”
他說,“老葉,你好好的。”
葉清遠看着他,又想笑,他捏了捏鼻梁,眼皮又有點濕。
他想走過去,想拍拍他兒子的肩膀。
卻開始掉進無休止的噩夢。
夢裏畫面一轉,從機場變成一個滂沱雨天,天色黑沉,暴雨傾盆,少年又長大了許多,成了挺拔帥氣的青年人。
他二十多歲,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繃着眼皮,卻沒笑。
他高了點,但瘦了很多,淩亂的頭發戳在眼睛上,幾乎能看到骨架,像總沒好好吃飯。
他開車在盤山公路上,車速很快,明明穿着裁剪合适的風衣,卻莫名單薄的冷冽。
座位上的電話響了,他掃了一眼,沒有表情,直接挂掉。
對方卻锲而不舍,他皺眉,覺得不耐煩,終于接起來。
那是個陌生號碼,電話那頭的人溫聲道:“哥,欠別人的是要還的。”
青年打着方向盤,聲音很涼:“我欠你媽。”
砰的一聲,一輛巨型大卡直沖而下,他坐的車四分五裂。
葉清遠心髒驟縮,忽然醒了。
窗外風輕雲淡,天空湛藍,他還坐在飛機上。
他坐起來,額頭劇痛,這一瞬間,他根本呼吸不過來,手指抖了兩下,才摸出手機。
他打開少年登機前發來的兩條微信,看了很久。
『忙自己的,不用擔心我。』
『老葉,你好好的。』
窗外白雲漂泊,葉清遠看着屏幕,目光涼而靜。
最終他閉上眼,任由自己往後,摔進溫暖的座位上,似乎這才能抵禦從骨頭縫裏由然漫出的寒意。
他不是僥幸的人。
那麽真實,只是夢嗎?
過了許久,他抖着手,在沒有信號的手機上翻出一個電話,并編輯了兩條備忘短信。
『項目暫停,五月不去江城,我确定,還有……幫我安排治療方案。』
『不為什麽。不想死了。』
-
送走葉清遠,代駕順便把兩個高中生送回學校。
一路回去,葉朝手機嗡嗡直振,打開一看,全是夏明揚他們趁午休偷偷發過來的消息。
大部分問他有事沒,鷹子怎麽說,事兒處理的怎麽樣了,黃子華怎麽突然退學了,怎麽一天不見人影。
有貼心的還附贈一張照片,照片下是一張處分表。
處分表一般就貼在教學樓下邊,随眼可見,不知道誰這麽大膽,直接上手拍。
葉朝随手點開,發現上面一排人名,列的整整齊齊。
方波不是一中的,最上邊是黃子華,罰的最狠,因為校園霸淩,打群架等原因,記大過并停課一周,一周後留校察看。
但夏明揚說不知道為什麽,他媽好像直接來給辦退學了。
黃子華下面幾個不認識的名字,估計是年初霸淩林瑞雪那幾個,因為校園霸淩,都記了過。
葉朝餘江雨夏明揚他們幾個也沒能跑,全部警告處理。
只有幾個女生參與不深,算看個熱鬧,飛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放了。
一排排人名順下來,偌大一張表,看着很壯觀。
葉朝合上手機,随意往後座靠,已經能想象到回學校多壯觀。
他扭了扭頭,手肘忽然撞了下陸星喬的。
陸星喬看過來:“?”
葉朝抿唇。跟他商量:“假請都請了,要不下午不去了?”
結果這人聽了,眉毛都沒動,車停住,按着他的脖子壓回了學校。
葉朝:“……”
就不讓逃課呗。
陸星喬背着包,表情淡淡,跟着他,順便一路送他進了教學樓。
葉朝癱着臉,面無表情跟他擺手,幹脆手扣半邊臉進班,結果一進去,還是立刻被圍了起來。
“……”
下午四點,正是大課間。
葉朝表情淡淡跨進門,進去的時候,六班教室裏先是詭異的沉默一秒,接着瞬間炸了。
平常熟的不熟的,更別提夏明揚幾個搗亂的,嗷嗷叫着沖上來,直接把葉朝沖進了牆角裏。
“……”
葉朝眼皮繃了繃,後背直抵着牆,第一反應是誰的牛勁這麽邪門。
第二反應就是蒙,他擡起胳膊擋在身前,嘴角微抽:“都幹嘛?”
“幹嘛?”他來不及說話,後面更多人蜂擁而至,一時間眼睛裏眼花缭亂,全是人頭。
夏明揚看熱鬧不嫌事大,喊着:“讓讓,讓讓,太熱情了,太熱情了,給我朝哥幹蒙了都。”
“……”
班裏一陣吵鬧,其餘人也不害臊,嘎嘎嘎笑,随即更熱情了。
“朝哥,朝哥,我親哥,你他媽,一人幹翻一群,太帥了卧槽。”這是平常玩過游戲的網瘾少年。
還有自我高潮的某位男生:“我靠,爽,我靠,真爽,”
陸陸續續有人擠上來。
“我的青粥大老爺!終于有人教訓教訓那群毒瘤了!”
“整那死出,滾吶,擋着我看我朝哥了。”
很多開學以來可能并無深交的面孔,笑意燦然,眼睛明亮。他們看過來,一瞬間點爆了整個六班。
男生們勾肩搭背,說着自己的看法,并囑托下回再有這事一定喊上他們。
女生們大多紅着臉,伸頭在後面看。
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正是意氣風發,最願意為任何不平事拔刀相助的年紀。
林瑞雪轉學過來,往常也不說話,容易讓人忽略,但他是六班的人,是就不能給外校欺負了。
林瑞雪身邊也站着幾個男生,伸着頭,見都擠不進去幹脆不擠了,頭對着頭唠嗑。
有個小眼鏡推推鏡框,拍拍林瑞雪肩膀,說以後他別總憋着,都是六班的人,以後兄弟們罩他。
高中生忙,他們或許以前根本不關注一個不熟的同學。
在日漸麻木的成長中,少年們也學會了互相要相安無事。
但經此一役,到底還是點燃了少年心中的火。
沒有人認為這場架打的不值,只覺得死去多年的英雄氣概在心中複活。
黃子華幾個跟班再橫,能橫得過他們五十多個人麽。沒人再顧忌他們不好惹。
林瑞雪坐在座位上,頓了下,抿着唇笑了下,他輕輕點了點頭。
他說:“好。”
“吵什麽吵!”一群人正堵着葉朝熱鬧,惹得外班人頻頻伸着頭看。
老于拎着記錄本進班,往常平靜淡定的臉漆黑一片,進班就是一聲吼,“題都做完了?!”
人群頓時一哄而散。
只剩下被堵在牆角的葉朝,站直身體,扯了下書包,剛好和講臺上虎視眈眈的老于對上眼睛:“?”
老于嘴角抽了抽,看着他,想繃着臉,也沒繃住。
最終拿筆記本敲敲課桌,沉聲道:“看什麽看,還有五分鐘就上課了,還不滾回去做題!”
“……”葉朝挪開眼,老老實實滾了。
往常如果被記過扣分,鐵定逮着罪魁禍首一頓教育的老于。
今天只是站在講臺上盯着他們做題,看着一個個鹌鹑一樣縮着脖子的混球。
到底什麽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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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于守着,六班氣氛一晚上安靜如雞。
一直等到晚自習下課,在校門口等到陸星喬,葉朝才抿了抿唇,抓着書包走過去。
校門口樹影婆娑,燈光昏黃,陸星喬伸手接他的包,把兩個包背在一起,兩人并肩往前。
走了一段,路過超市,葉朝頓了下,進去買了兩瓶水,出來遞給陸星喬一個,随口跟他說下午的事。
他随口:“今天班裏翻天了,老于發火,結果晚上老于坐班,班裏一晚上一個說話的都沒有,特別靜。”
“這麽乖?”
“嗯。”
葉朝喝了口水,想了想,胳膊肘微微擡起,又說:“不過夏明揚給前桌寫紙條,被老于給盯上了,他愣是攥一晚上沒敢扔。”
他仰着頭,像是想到了那個畫面,眼尾輕瞥,又擡起胳膊喝了口水,手臂白皙清瘦。
他想了想,評價:“慫。”
陸星喬看着他,擰開水瓶,也跟着喝了一口,他沒說話,垂着眼聽。
兩個男生一路走到公交站牌,其中一道聲音沒入成片的樹蔭裏。
一中校外是大片連綿的林蔭道,正是春夏之日,林蔭道上,燈光昏黃,樹木長勢葳蕤。
陸星喬站在樹影下,垂眼聽了一會。
看人說着說着,一頭往垃圾桶上撞,只好伸手攔住,眼皮輕掀,忽然問:“今天這麽高興?”
“高興?”葉朝聞言一怔,把瓶子往路邊的垃圾桶扔。
他看着扔出去的空瓶,不明所以:“我?”
他指了指自己,眼珠在燈光下微張,看着有點蒙,陸星喬看着他,手指不由動了下。
車站旁邊全都是下課的學生,三三兩兩站着說話。
葉朝擡眼看陸星喬,不知道是不是被說中了,他心情确實很好。
明明是很正常的話,但他看着眼前這個人,莫名覺得心裏被人撓了一下。
葉朝別開頭,眼睛裏劃過一點不自在,他說:“有嗎?”
陸星喬點頭,偏頭看他。
他自己不知道,他其實很高興,擡着眼皮的時候,說話的時候,淡茶色眼珠格外亮。
明明是漫不經心的語氣,裏面的得意又幾乎漫出來。
像小時候第一次學會打球,興沖沖的跑過來找他,小皮球拍的砰砰響,卻偏偏又故作鎮定。
六班人誇了一個下午,都沒意識到被誇的那個尾巴早翹起來了。
結果一個照面,就被人抓個正着,摸一下,尾巴毛還是軟的。
葉朝沒動,頭發冷不丁被人從上邊給按一下。
他眼珠輕動,跟着走上臺階,肩膀貼着另一個人的,頓了下,若無其事道:“也就還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