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這是一頓讓常盼頭一次吃的筋疲力盡的飯。

一頓飯足夠讓她知道她親媽叫什麽,幹什麽工作,今年幾歲等等一系列零碎的信息。

親媽宋香萍有點絮叨,外表已經看不出年輕的模樣了。

和常盼的養母許涵比,第一印象就相差了十萬八千裏。

許涵四十五歲,比宋香萍還大好幾歲,但估計倆人站一起肯定是宋香萍看起來大點。

常盼剛才一進門就瞧出自己以後日子不好過。

她像是一個刻薄的投資者,用一種高高在上的眼神打量這這個外表就貧到不堪的家,丈量着突然降臨到身邊的親人,即便不是常金文的親生女兒,她也率先學會了估算斤兩。

方游坐在一邊。

對面是一堵連皮都脫了一大半的牆,兩邊坐着的她的養母,和一個剛來的妹妹。

她也不是一個健談的人,加上一個低着頭不夾菜就嗯嗯嗯個不停的常盼,襯得着個狹小的空間裏,只有宋香萍還殘留着喜悅的聲音。

宋香萍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中年女人,她對失而複得的常盼表示出了十萬分的喜愛。

即便常盼态度冷淡,她還是依舊熱情的給她介紹這個介紹那個。

從常金文給她打電話開始說起就沒停下來。

還東扯西拉的追溯到生她那會的事。

常盼實在是不想擡頭,也不知道該接什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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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下着大雨,就着更加灰暗的傍晚,頭頂的燈泡不知道是從哪裏接來的電線,燈泡上還黏着許多黑色的污垢,仿佛下一刻就會掉到原本就沒有賣相的菜裏。

更別提親媽唾沫橫飛的,常盼都不想伸筷子。

最終還是方游開口打斷了宋香萍的喋喋不休。

方游:“媽。”

她頓了頓:“我吃飽了,先上班去了,碗留着我回來洗吧。”

方游站起來的時候小方凳跟水泥地摩擦發出尖銳的聲音,常盼難以忍受地嘆了口氣。

因為低頭,方游那副眼鏡滑落了下來,常盼這麽側着,能看到她鏡片下的眼睛。

有那麽點下垂眼的感覺,但并不會讓人覺得可憐,反而因為她有些嚴肅的神情,竟然無端的生出一股不好相處的氣質來。

宋香萍:“啊,好好,那你路上小心點。”

方游走後,宋香萍看着常盼的臉,覺得對方和自己不大像,有點孩子親爹。

特別是那雙眼,老眯着,像是睜不開似的,又像是天生瞧不起你,不想正眼看你。

這雙眼若是放在男人身上,就像宋香萍年輕的判斷失誤,總覺得這人端着架子瞧不起人,但他看你,就是稀罕你。

但久了之後,本性就暴露無遺,好賭行騙,好相貌跟過日子也完全沒有關聯。

但常盼生得好,又像是富人家養出來的嬌。

一舉一動都充斥着跟這個小而昏暗環境格格不入的驕矜。

姑娘家生了一對這樣的眼,又不太像個好姑娘,像是她人生就得離經叛道,才對得起着一瞄就旖旎叢生的眼一樣。

宋香萍:“盼盼你吃飽了沒有,沒的話媽再給你盛點飯?”

宋香萍看着常盼,語氣不自覺的放低。

自從她在常金文發來的照片上第一次看到常盼,就覺得讓常盼回來都是虧欠。

當年常盼那麽小,就被親爹賣了,這太難補償了。

“別叫我盼盼。”

常盼把碗往前一推,也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的喊了聲不帶一絲感情的媽,“我不喜歡。”

宋香萍也站了起來,碎花的短袖有點小,貼在她有些臃腫的身體上,那點不知所措都變成了憨态可掬,配着身後窄小的廚房,讓人覺得更加可憐。

宋香萍:“那我叫你小盼可以嗎?”

常盼點頭,然後把自己的碗疊到對方的碗裏,筷子也放了上去,“我吃飽了,謝謝媽。”

她笑起來倒是有幾分像宋香萍年輕時的模樣,這樣突如其來的笑容讓宋香萍誤以為女兒是接受了自己,竟然哭了出來。

常盼只是站了一會,轉身就回房間了。

常盼內心平靜,轉頭拉開移門,進了從今往後都要屬于她的房間。

夏天的五樓熱的像個蒸籠,一場大雨也沒能夠澆滅這種往上翻湧的熱浪。

習慣了暑假與空調為伍的常盼坐在那張低矮的床上,後知後覺地發現,這裏只有一個小風扇,挂在開裂了好幾條縫上。

原本的顏色被多年的塵埃污垢所淹沒,變成了一個灰不溜秋的玩意。

好像你一拉開關,灰塵就會撲簌簌地落你一頭。

常盼又去拉開舊床單改造的窗簾。

小窗戶外是暴雨,還伴随着閃電,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裏格外的刺眼。

這麽随意地向外望去,就能望到一片灰色瓦片下的屋子。

大街小巷,傘花一朵朵的穿行,還有鳴笛的聲音,和嘈雜的雨聲混在一起,像是慶賀她回到原點。

宋香萍不敢打擾她,收拾完東西就進房間休息了。

常盼把行李箱裏的東西一樣一樣的拿出來。

她甚至連桌布都帶來了,在縫紉機上鋪上了格子桌布,擺上自己比較喜歡的玩意。

這房間小歸小,但總體還算幹淨,還殘留這前任主人的簡潔精神。

在常盼猶豫着要不要去撕下牆頭的獎狀,結果踩着床沿的腳一歪,一屁股坐在床上,腳撞在縫紉機上,疼的她龇牙咧嘴好一會。

一低頭,就發現了角落裏一紙箱的本子,新的舊的,無一例外都是印着獎字。

封面豔俗的掉價,各種陳年舊圖畫啊草啊簡直非主流的辣眼睛,但顯然本子的主人絲毫不嫌棄,用得還頗為自在,常盼随手拿了一本,差點被裏頭的字好看到晃眼。

教科書般的優等生。

各類筆記各類書摘,從古到今從各類學科一應俱全,仿佛下一刻就得鑽出個文曲星來。

“欲去不得去,薄游成久游。”

常盼随手念了一句封面是古舊風景圖本子的扉頁。

字寫得比前幾本工整,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日記體。

她覺得自己還沒這麽厚臉皮,第一天上門就把人家老底給翻了,索性倒在了床上。

從回來開始,常盼就沒去管過扔在一邊的手機,屏幕亮了又暗,可見也不是沒人不想聯系她,可她鐵了心的無聊到底,最後兩腳搭在縫紉機底下的木凳,就這麽睡着了。

方游跟蛋糕店老板打了聲招呼,拎起包準備走的時候被老板何英叫住了,穿着洋氣的漂亮女老板叫住她:“哎,小游,你等會。”

方游回頭看她。

“這個你拿去,”何英把一個包裝精美的小蛋糕盒往前一遞,“給你妹妹吧。”

方游愣了愣,然後搖了搖頭:“不用,她又不是小孩。”

她說話的口氣有些硬梆梆的。

但何英認識她也很多年了,知道這人就是這種德性,也沒理她的拒絕,直接塞到對方手裏,“愛要不要啊,你雅雅姐今天下午剛做的。”

方游知道這下是沒辦法拒絕了,她只好道了聲謝,才拎起雨傘往外走。

下了快一天的雨終于是停了。

雨天的烘培店沒什麽客人,要是沒雨的時候基本天天爆滿。

何英托着下巴看着方游,在後頭做明天訂單蛋糕的董雅走上來,拍了拍她的肩膀,問:“工資給方游了沒,你可別又忘了!”

何英:“忘了,明天給她。”

董雅:“就怕你又忘了、明天估計不下雨了,晚上孩子估計又得來,聽方游說她媽最近身體不好來着,多給幾百吧。就說提成,省得她又不要,她打那麽多份工還念大學,一下子就壓垮了。”

何老板嘆了口氣,覺得董雅實在是話多,她說:“知道知道,她下午不是去接宋阿姨的親生閨女了嗎,哎我覺得方游又得愁死,那丫頭從小到大都勞碌命,也不知道當初被宋阿姨撿回去是好還是壞……”

騎着自行車往草藥店趕的方游完全聽不到何英和董雅說的話。

她在陣雨過後的小鎮裏騎着車,感受着夜風吹來的難得的涼爽,老式的自行車轱辘在不平的小路上滾着,沒多久後一個剎車,停在一家草藥店口。

方游回家将近十點。

她先是看了眼廚房的水槽,發現宋香萍已經把碗給洗了。

房子裏靜悄悄的,一點月光透過廚房的藍色玻璃照進來,靜谧壓過了由于空間的擁擠帶來的壓迫感。

方游開了小燈,把拿回來草藥煎上,然後輕手輕腳的進了屋。

宋香萍已經睡着了,再拉開隔門,方游看到床上躺着的女孩,才陡然想起,家裏已經不止兩個人了。

從今以後都是她妹妹的常盼背對着她,鞋都沒脫,一只搭着小方凳,一只靠着行李箱,從睡相可見,應該是一個脾氣大并且嚣張的女孩。

方游暑假回來打兩個月的工,賺來的錢勉勉強強夠學費。

生活費還得靠獎學金和在校兼職,這個家實在給不了她什麽,還得承擔起贍養宋香萍的責任。

她倚着門框,拎着蛋糕,想着要怎麽樣才能不出聲把床頭櫃移掉,結果她還沒實施行動,常盼就翻了個身。

好了,眼神對了個正着。

常盼坐了起來,方游倒是松了口氣,她把蛋糕遞給常盼,說:“給,沒吵到你吧,我要移櫃子了。”

任誰睜開眼看到有人站在自己窗前直愣愣的都會吓個半死吧!

常盼無語了片刻,開了燈,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靠到了一邊,看方游從身邊經過。

裏頭是個完全封閉的空間。

像個儲藏室,有一盞壁燈,暗暗的。

還有一張折疊鋼絲床,看上去剛整理出來不久,不過還可以睡人,一張沙發凳,就夠擠得滿滿當當的。

常盼心想:我這房間居然也算豪華。

方游出來的時候把床頭櫃側着放到了一邊,問常盼說:“你洗澡了嗎?”

“沒。”

“那你先洗?”

“沒事。”

“哦。”

常盼目送方游出了房間,在她呆坐的幾分鐘後迅速的洗完回來了。

這就完事了?

常盼狐疑的看着方游,這位姐姐摘下了眼鏡比戴着眼睛看着順眼多了,她擦着頭發一邊站在一邊說:“你現在去洗吧,小聲點,媽睡了。”

“對了,有什麽要買的東西明天我帶你去買好了。”

常盼:“謝謝。”

不知道為什麽,常盼覺得和方游單獨相處很乖。

好像這是常盼第一次跟洗完澡的人說話。

這種在她記憶裏是和很親密的人構架的場景突兀的出現,顯得有點怪異。

方游:“不用客氣,我是你姐。”

常盼哦了一聲,笑得有點挑釁,聲音都陰陽怪氣了的:“那謝謝了,姐。”

方游不在意她加重的音,只是笑着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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