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pisode 8

Episode 8

就像小時候上游泳課,聽從老師的教導,屏氣凝神将全部的身體沉入水中,感受池水自然的浮力,好不容易适應了這樣瀕臨窒息的感覺的時候,浮到水面上來,然後發現一整個班的同學都離開了。

游泳池安安靜靜的,太陽光線照在搖晃的水面上,漾起的光波一下一下地刺痛了眼睛。

被抛棄了……

身體慢慢下沉,沉到水底,沒有人會發現。

很多災難在降臨之時都是無聲的,承受災難的人也不屑喊叫,因為沒有人會聽——現在雲璞就是這樣的感受,那是一種很孤獨的,絕望的,無法掙脫又無人在意的窒息感。

站在視線焦點的張勁延率先開始表演,和他搭檔的正式女一號盧薇。一衆媒體架好了設備,等待一場心知肚明的“靈魂碰撞”。

“邢飚怎麽突然來了呢?”排練廳邊沿,陳蒙小聲嘀咕,“他不是導演嗎,還能當制片人啊?”

“劇本不行,只能找幾個有頭有臉的人來背背書呗,”身旁等待試鏡的一名男演員低低噓了一聲,“這種戲就是拍給粉絲看的,全靠演員的名氣撐着,說是海選演員,其實早就內定了,在記者面前做做樣子,到時候報道一發,資本大佬一看,哎呦,衆星雲集!管你拍什麽呢,直接投了,穩賺不賠!”

“原來是這樣啊……內定……”陳蒙看向站在另一邊的雲璞,對方緊緊盯着中心看,張勁延已經開始了表演。

他捉摸不透雲璞的想法,只好閉嘴,專心看戲。

鎂光燈噼裏啪啦,像蠅蟲扇動翅膀,眼前的一切被頻繁閃滅的光亮切割成一幀幀的動畫,不大真切。

女一號命懸一線之際,張勁延飾演的刑部侍郎突然發現疑點,大喊着刀下留人,随即一個淩空翻越,抱住女主,兩人在地上滾了幾番,身後鍘刀驟落……

張勁延壓着盧薇躺在地上,兩人相互深深凝望,眼神裏脈脈含情,成就一見傾心的名場面。随後張勁延猛地跳起來,邁出去幾步,兀自紅了臉,問:“輕薄了你,實屬在下無禮了,像姑娘賠罪。”

盧薇也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灰,然後擡起手,手掌嬌嗔地落在他臉上,響亮的一聲。

表演完畢,四周響起歡呼與掌聲,導演和邢飚的叫好聲也混在其中,為張勁延的男一號正式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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鎂光燈更加瘋狂地閃爍,張勁延和盧薇的臉上泛着謙和的笑容,張勁延半邊紅腫的臉頰也成了一道功勳。

陳蒙聽身邊的小演員嗤了一聲,諷刺:“沒勁!”

他又看向雲璞,對方仍死死盯着排練廳的中心區域,但仔細看,他似乎不是在看演員,而是看着長桌邊上坐着的人……

他在看邢飚!

雲璞的眼神太冷了,夾雜着恨,陳蒙沒辦法完全理解他的心情,也不知道當年打人事件的原委,他只能确定雲璞那麽做一定有他的苦衷。

陳蒙又看了他一陣,直到張勁延和盧薇退下來,其他演員上場試鏡,才默默将視線移開,觀察其他人的表演,感受試鏡現場迫切又緊張的氣氛。

其他的演員可沒有一線女星幫忙搭戲,只能兩兩組隊,反串女主的角色。他們大多沒什麽名氣,好一點的可能在網劇裏當過幾次重要角色,但也只是混個臉熟,張勁延還是整個房間裏毋庸置疑的贏家。

拍完了重頭戲,唐糖也從一線退出來,站在陳蒙身邊科普八卦。

“你別看他們面試男主好像沒戲,但真正開拍的時候,這裏一半的演員都能在劇裏拿到個小角色!”唐糖昂着胸脯,十分肯定地說。

陳蒙對娛樂圈知之甚少,忍不住八卦,“他們都給錢了?”

“嗯,給了錢的,或者是資方的人,或者,劇組裏哪個資深的老師相中了,都有機會參演。”

唐糖一米七多,陳蒙跟她身高相仿,骨架小,人也瘦,倆人杵一塊跟閨蜜似的。他神秘兮兮地問:“‘相中’指的是,潛規則?”

“也算吧,”唐糖點點頭,“送錢的,送禮的,或者把自己送出去的……一切不能擺在明面上的交涉條件,不都是潛規則嗎?”

陳蒙想,娛樂圈的水真的好深,本來只知道這行很看重關系,像雲璞惹了邢飚,直接被雪藏了兩年;沒想到連試鏡都有這麽多門路在,也難怪為人正直的雲老師很難拿到機會。

他想象不到雲璞給劇組的人送禮送錢,只為了一個角色的樣子……但是沉下心仔細想,如果雲璞真的那麽做了,他也能夠理解。

雲璞太需要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了,只要一個就行,他一定能就此翻身。

正想着,工作人員叫雲璞和陳蒙另一邊的男演員去試鏡。臨走,陳蒙低聲對雲璞說了句“加油”,雲璞停下腳步,轉過來看他,眼神有些飄忽,感覺很無助的樣子。

陳蒙困惑,沒等他問,就聽到邢飚坐在桌邊,笑盈盈地說:“我聽說小雲最近參加了綜藝,和勁延還有薇薇成了同事啊……”,“要不這樣,你把你的小搭檔叫上來演吧,也給他一個表現的機會嘛……”

邢飚笑得眼角打褶,肚子腆得老高,油态盡顯。陳蒙暗自嫌棄了一陣,才意識到他口中說的“小搭檔”原來是指自己。

“我不……我不會的,”瞬間驚慌,陳蒙不停擺着手,“我沒演過戲,還是讓別人來吧。”

“诶,都參加綜藝了,還說自己不會演戲?”邢飚幹脆站起身,臉上挂着虛僞的笑容,往他們這裏來,“我聽說小雲最近演戲喜歡緊張,正好你跟他熟,給他搭個戲,說不定他就超常發揮了呢?”

陳蒙有了片刻動搖,下一秒就被雲璞攥着胳膊拉到了身後,将他遮得嚴嚴實實。雲璞生硬回絕,“他說了,不會,不想,所以不必了。”

邢飚的腳步僵在原地,臉上有點挂不住了,失笑着停下,難以理解的樣子,“我這也是想給你們多一點曝光的機會,我記得你以前可是最讨厭和其他演員捆綁的,宣傳期都不願意配合,為此的罪過多少人,但我還是給了你一個角色……至于那之後的事,是吧?”

他直勾勾地盯着雲璞,“我一直在等你一個道歉,茲要是你今天誠心誠意地跟我說聲對不起,我就不計前嫌,再給你一個角色。”

說這話,那肥碩的身體微微斜向媒體,“我這人,心腸太善了,舍不得看一個好苗子因為一時沖動就被埋沒了。”

更多的鏡頭,視線,談論,指指點點投向雲璞,像一個個無聲爆裂的地雷,在他身上炸開。

雲璞無力地眨了眨眼,腳步向後一跌,好在身後的陳蒙機靈地撐住他,讓他霎時回神。

邢飚志在必得地看着他,料定了他不會拒絕,“雲璞,想想清楚,咱倆的賬今天就可以兩清了,看在你小搭檔的面子上……”

不提陳蒙還好,一提到陳蒙,雲璞更加警覺,氣血上湧,眼眶瞬間通紅,“不可能,我沒有什麽好抱歉的,你活該被打。”

邢飚瞪着眼睛,由起初的不可置信轉向氣急敗壞,“你說什麽?你是不是還沒嘗夠沒戲拍的日子啊,信不信我能讓你徹底在這行消失?”

“信,你肯定能,但道不道歉,試不試鏡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選擇不道歉,不試鏡,因為壓根沒有必要。”

“你,你……”邢飚指着他,嘴裏默默嗫喏着髒話,卻狡猾地躲過了媒體收聲。

“你什麽你啊?”一旁等待的男演員也不幹了,“就這腦殘劇,一場戲八個bug,拍出來也就騙點粉絲罷了……還公開試鏡,你的男主不是早就定好了嗎,非得把人叫過來配合你走流程,你多大臉啊?”

鏡頭集體暗了下來,誰都知道這段拍了也報道不出去,幹脆降低存在感,專心吃瓜。

邢飚怒極反笑,看看“自己人”,尋求附和,“你說,現在的年輕人真有想法,想說什麽說什麽,完全不計較後果,這叫什麽來着,YOLO是吧?”

“叫你爸!”男演員十分有态度地踹門而去,邢飚吃了癟,轉攻雲璞,“你要是真的覺得你沒錯,那你就挺着,有了今天這事兒,我看誰還敢用你?”

陳蒙呼吸劇烈起伏,明顯也是忍得久了,走出來擋在雲璞身前,“你不怕今天的事被人爆料出去嗎?”

“怎麽爆料,你也開直播了?”邢飚幹脆不裝了,“我給他個機會跟我道歉,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只要有他道歉,我就還用他。我對他夠仁至義盡了吧,難道這也有錯?小弟弟,我看你長得也挺好看的,有想法進圈嗎,可以來找我聊。”

邢飚遞給陳蒙一張名片,陳蒙反手将它仍在地上,明明不是這樣的!

邢飚這次就是沖着雲璞來的,就是想要在媒體面前羞辱他,搞黃他的綜藝參演機會。

理清一切的陳蒙像個暴怒的雄獅,在名片上踏了幾腳,就要沖上去教訓邢飚,替雲璞讨個公道。

“诶——”唐糖突然鑽出來,擋在邢飚與陳蒙之間,沒等陳蒙繞開她再沖向去,就突然被人拉扯着走出排練廳。

耳邊終于清淨了,正午的陽光照耀大地,一切重新變得真實。

逃出工作室辦公樓的雲璞不斷大口呼吸着,仿佛窒息許久又重新獲得了氧氣。

路上行人交織,各個都步伐飛快,奔往各自的目的地。

雲璞氣懵了,繼續失魂落魄地走着,只想找一個安安靜靜的地方,卻發現周遭沒有一處是安靜的。

他只好沒頭蒼蠅一樣不停地走,逃避,尋覓,茫然無措之際,一側身,才發現陳蒙就在他身後站着,一言不發地等待着他。

像一個忠誠又安靜的守護神。

“你怎麽……”說着話,雲璞動動手指,這才發覺自己已經牽了陳蒙一路。

陳蒙也有些無措,傻愣愣地擡頭望着他,試圖解釋:“我……不想打擾你。”

雲璞怔怔看着他,突然想如果陳蒙是個女孩會怎麽樣?

他大概會想要把他抱在懷裏,把臉埋在他的肩窩,聞一聞他身上好聞的味道。

這麽想着的時候,剩下的燥熱仿佛也平息了。靈光一閃的瞬間,陳蒙突然伸手擁抱了他。

是很輕很輕的擁抱,仿佛守護着什麽極其寶貴的東西,稍一用力就會應聲碎掉一樣。

這樣的小心翼翼讓他感到了莫大的安慰。

雲璞想,陳蒙也不用非得是個女孩,解開一切的鑰匙,始終都是這個願意在任何情況下給他一個擁抱的人。

現在的他太脆弱了,脆弱到不堪一擊。有人撿起了他支離破碎的靈魂,這就是一件好事情,是他活下去的意義。

他擁有的東西都一件件地離他而去了,現在他只想用盡全力去抱緊這個意義,這個人。

雲璞的擁抱用了很大的力氣,陳蒙幾乎能感受他的顫抖與恐懼,想來想去,他看跟拍攝影機沒有追來,于是在分開時趁着雲璞俯身的姿勢,踮起腳尖親了一下他的額頭。

陳蒙的眼睛水盈盈的,對他說:“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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