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重逢
重逢
一聲“檀越哥哥”差點脫口而出,宋宛辛驚懼之色躍然臉上。
六年未見,他身量已高出她許多,以前總是将她護在身後的兄長,如今已是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
關于他的記憶瞬間如潮水般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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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大理國都城外。
無為寺前,一匹通體金棕的小馬駒正奔馳在深林中。
馬背上的白衣少女約莫十歲的模樣,稚氣青澀,在林中暢意奔馳。
宋宛辛自八歲起就跟着雪柔姑姑學騎馬,此次是她第一次獨自騎馬入林。
此刻,她的父親正在無為寺裏同皇帝和其他大臣叔叔們進香,只要穿過這片林子就能到。
到了寺廟附近,她下馬緩步走到近前,見寺廟門口滿是侍衛,少女好奇心乍起,将馬拴在樹上,悄聲繞到了寺廟的後面。
一片竹林中,一抹明黃色的衣袍尤為刺目,而一旁還有一位白衣少年,見他二人似在交談,她便躲到暗處偷聽。
“子期,你自小病弱,養在這無為寺得主持照顧,如今已大好,朕已屬意,弱冠之禮封你為太子,今日接你回宮,你可願意?”
被喚“子期”的少年略矮一頭,看着十四五歲的模樣,他聞言拱手行禮,聲音在少時宋宛辛聽來,猶如春雨落入掌心,清潤之中帶着一絲暖意。
“兒自幼遠離父母,未能在父親身邊盡孝,如今父親肯允兒回宮,已是天恩,兒不敢拒絕。”
他面前着明黃色龍袍的正是大理國皇帝段易,見兒子恭敬孝順,他頗為滿意,又寒暄幾句,緩步離開。
“誰?”
幾名侍衛忽然發現了一旁偷聽的宋宛辛,她手足無措,下意識竟朝着面前清潤郎君跑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袍躲在身後。
少年眼眸掃過宋宛辛面龐,漾出笑意,擡手将少女護在身後。
“無妨,是來找我的。”
侍衛見他護着,只能告退。
白衣郎君側目看向身後小兔一般的宋宛辛,輕笑出聲:“已經走了,你出來吧。”
少女看着只有十歲的模樣,一雙眸子卻如明月皎皎,擡眼間流光四溢。
她容貌生得真好。
見宋宛辛仍是怯怯,白衣郎君主動開口:“你是誰?”
“我叫宋宛辛,我爹爹是廣平侍郎宋環書。哥哥你呢?”
他被這一聲脆生生的“哥哥”叫愣住,片刻後溫潤一笑,眼神中已不自覺帶上幾分寵溺:“我叫段檀越,今後叫我檀越哥哥便是。”
今後?他說有那便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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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二人第一次相遇,自那以後,宋宛辛便像個小跟屁蟲一樣纏着段檀越,吃宮裏的果子,騎宮裏的馬。
後來她全家落難,她被迫逃離時,沒來得及跟他告別,以為會是她此生遺憾。
沒想到還能再見。
見宋宛辛愣神,那t雙眸子像極了她,段檀越認出這是今日早些時候在胡同口擦身而過的小郎君。
看着那雙眸子裏映出自己的身影,他心裏漾起一層漣漪。
“小郎君何事?”
“啊……”宋宛辛回過神,極力忍住顫抖的聲音,不敢與之相認。
回想起他這樣的人,絕不可能說出難聽的話來與李木難堪,于是她趕緊說道:“看來是我找錯人家了,叨擾郎君。”
段檀越搖頭,嘴角仍是淡淡的笑意。
“無礙。”
“郎君看着面生,是才搬來的嗎?”
看着面前小少年細聲懵懂的模樣,段檀越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他的眼睛生得真好。
“我搬來此處不過三日。”
“原來如此……”
彼時風起,栾樹在段檀越身後随風拂動,層層疊疊猶如花海一般。
六年後的久別重逢,卻只有宋宛辛一人知曉,她心中仍是悸動,站在門口不肯離去。
裴宴臨找到她時,見她目不轉睛的看着段檀越,得意的神色頓時僵住,板着臉開口說道:“人我找到了。”
段檀越微微側目,與裴宴臨對上眼神。
目光相遇,他看出裴宴臨眼裏的不悅,将笑意收斂。
宋宛辛回過神,聲音帶上一絲失落。
“告辭。”
那一聲“別來無恙”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口。
她是罪臣之女,與他相認,只會給他帶來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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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裴宴臨想起剛才她看那白衣郎君的眼神,一張臉陰沉緊繃,又恢複了之前眸若寒冰的模樣,大步走在前頭不理她。
宋宛辛渾然未覺,只顧着孤影自哀,好似三魂沒了七魄,一路上也不言語,與方才興致勃勃的模樣截然不同。
此時夜幕已至,上山的路崎岖,少女一個趔趄向前撲倒,等裴宴臨聽到聲音轉過身來,她已經摔在地上,膝蓋被石塊劃破褲子,在皮膚上劃開一條兩寸的口子。
少年氣極,語氣中不自覺帶着責備:“你走路能不能認真點?是不是所有女娘都似你這般也好美色?”
“什麽,”宋宛辛回過神,不知道他在說什麽,“裴兄在說什麽胡話?”
“我說錯了嗎?你不是在想剛才那個小白臉?”
“他是挺白的……哎喲。”
宋宛辛的腿被放下,裴宴臨氣鼓鼓地起身,一個字也不打算再與她說。
“诶對了,裴兄方才說人你找到了,可是問出來他們二人為何争吵了嗎?”
少女一瘸一拐,劃破的傷口好像還在滲血,少年無奈嘆氣,慢下腳步等她跟上。
“那人說前日裏敲李木家門借米,往常三娘在的時候都是借的,那日李木在家,看着醉醺醺的,說啥把他堵在門口,不借給他,他氣不過就酸了李木幾句,說他大男人不如三娘豪爽會做人,活該考這麽多年只中了個秀才。”
“他如此注重鄰裏之間對他們夫妻二人的看法,此舉确實反常……哎喲。”
少女爬坡時扯痛傷口,輕哼出聲。
下一秒,她被裴宴臨攔腰抱起,繼續往家走。
初夏衣衫漸薄,宋宛辛只覺腰間那只手滾燙如烙鐵一般,尋着胸膛的視線一路往上,裴宴臨面不改色,抱着她步伐輕盈,目不斜視。
二人一時無話,任由四周蟬鳴蛙聲響成一片,宋宛辛心裏暖暖的,在他胸膛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着。
若他不是裴宴臨,她此刻應該會真的高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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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距離破曉還有一些時候,更夫收好銅鑼,與正要出城的攤販們擦肩,寒暄幾句。
一個佝偻鬼祟的身影懷抱绛紫色包袱,趁着夜色出了城。
屈少瑾三人早已在城門口處等待,見李木準時出現,與他眼神交換後,間隔數十米跟在他身後。
破廟附近早已安排了兄弟暗處蹲守,有可疑人物出現,即刻抓捕。
遠遠的,宋宛辛只能看見李木的背影,也不知道他此刻的驚恐到底是在擔心三娘,還是擔心自己更多。
鮮有人來的破廟門被推開,灰塵蛛網沾滿李木的手,他擦燃懷中火信将夜色點亮,一件女子的外衫赫然出現在他視野當中。
李木認出那确實是三娘的衣服,此刻不知被誰挂在佛像前的木架子上,風從門口灌入,衣擺随即飄揚起來,在這破廟之中顯得十分詭異。
男人眼中的驚恐又添三分,見木架子下面似乎放了一封書信,他小腿肚打顫,幾乎是在地上滑行着走過去。
展信讀來,李木似乎對信上所寫并不驚訝,他合上信,眼裏全是考量。
回頭看去,見宋宛辛三人還在寺廟外苦等,他計上心頭,将手中書信藏入袖中,裝作查看三娘衣裳的模樣,在木架下拭淚,随後懷抱包袱走到寺廟後方,賊人所要求的小河邊,大手一揚,绛紫色的包袱掉入河中,逐漸随波漂流不見。
好似身後有豺狼猛虎一般,李木片刻也不願停留,在宋宛辛三人的注視下快步離開。
“行了,贖金已經給了,接下來就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
隔着不遠的距離,宋宛辛冷眼瞧着寺廟內還在翻飛的衣衫。
“李木為何不将衣衫取下帶走呢?”
難道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娘子再也穿不上了嗎?
說話間,身後兩個人都站起身要走,她趕忙追上去。
“诶,不是要蹲守嗎?怎的現在就走了?”
屈少瑾肚子空空,饞的不行。
“說了是釣魚,自然要去河邊釣,在這破廟門口守着作甚?走,吃飯去。”
雖說驗屍聞味兒比不上宋宛辛,屈少瑾抓人的經驗卻是十分豐富,在三教九流裏摸爬滾打過,他對于一般小賊的那點伎倆,拿捏得很準。
三人走回城裏時,天際已現魚肚白,身邊過往行人逐漸變多,他們尋着一個煎餅攤子,再各要了一碗早茶,在攤子邊上坐下。
餅子還沒吃完,衙門裏當差的莫三氣喘籲籲從身旁跑過,被屈少瑾出聲叫住。
“老子在這!”
莫三身着便服,轉過頭瞧見屈少瑾了,又兩三步跑回來。
“捕頭……抓……抓着了!”
“走!”
複出城門走了不到一裏路,三人面前又出現了那條小河,幾個穿着常服的衙門捕快持刀将一名身材頗為健碩的男人壓在地上,那男人自渾身濕透,身上還纏着漁網,他腳邊不遠處,正是李木扔掉的包袱。
此刻包袱皮已經被扯破,露出裏面一層白花花的碎銀,底下更多的,是形似碎銀的小石塊。
屈少瑾大笑三聲,走過去一把将男人頭發抓起,看着男人痛苦仰頭,他眼裏精光乍現。
“說,三娘屍體在哪?”
被捕男子滿臉橫肉,皮膚黝黑,一看就是農戶出身,他渾身打着顫,頭皮因為被用力拉扯,表情猙獰。
“小的只是見河裏有個包袱,才跳下去撈了上來,不知哪裏惹怒了官爺?”
屈少瑾用力三分,幾乎将他頭皮扯下來。
“還想狡辯?”
宋宛辛湊過去,在他身上嗅,随即莞爾一笑:“你身上水稻的氣味,和斷指上水稻的氣味一致,我确定你就是将繡三娘手指從屍體上切下來,送到李家去的人。”
面前男子驚惶失措,見面前平平無奇的小少年一語中的,洩了氣開口道:“官爺明鑒,那屍體昨……昨日被人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