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說故聞

在盧青魚劍都還拿不穩的時候,舒白印已經是江湖中不可攀附的傳說了。

一點寒芒遮霞光,萬裏冰雪殺春色——說的便是舒白印的劍。他是長霞山山主舒鶴首徒,江湖初戰便是與名劍譜上排名第一的桃花塢主人唐卯比試。舒白印一戰成名,那時候的舒白印尚不及弱冠。之後舒白印便一一向江湖中聲名蜚然或隐于市野的高手遞戰帖,亦接受別人給他的戰帖,十餘年間遞出接受過數百張戰帖,無一敗績。

而在盧青魚初入江湖的時候,舒白印已經是隕落的星輝。

傳聞說他劍道滞澀,閉關修煉的時候走火入魔,狂性大發,屠盡師門,連當時在長霞山作客至交好友,宮商館館主聞玉聲都未能幸免于難。此後舒白印不知所蹤,有人說他死了,也有人說他已成人魔,除了最後見過舒白印收斂同門屍骨的山民,再無人見過他。宮商館後來新繼任的館主聞弦直到現在還在四處追查舒白印的下落,誓要殺了舒白印以慰聞玉聲在天之靈。

盧青魚其實很少聽人提起舒白印的名字,即便師娘謝飛茵就曾是長霞山的弟子。據說是因為師娘年輕時傾慕舒白印,所以師父不太喜歡聽別人提起有關舒白印的一切,長霞山那場浩劫之後,連師娘自己也不再提了。其實他知道師娘私下裏還是托人打聽過舒白印的消息,但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這個人……便是舒白印嗎?

這個于他這樣的少年人只活在輕飄飄的傳聞裏的人,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而舒白印語氣平緩,“舒某如今不過是個廢人罷了,閣下何必執着于我。”

“曾經名動天下的舒白印,怎麽可能成為一個廢人?”池鏡西持劍的手又逼近一分,“你是否能戰,不是你說了算,而是你手裏的劍說了算。”

舒白印搖了搖頭,道,“池公子若是執意如此,舒某也無法推脫,只是還需要請池公子答應在下一個不情之請。”

“你說。”

“舒某要去祭拜幾位故人,近日實在是不宜見血,希望閣下能另擇日期比試。”

池鏡西微微皺了皺眉,思索良久。聞弦卻沒有那個耐心,她從腰間摸出一管短簫,放到唇邊吹奏,合着內力的簫聲乍起于船室之中,簫聲凄涼尖銳,盧青魚胸腔裏的心跳聲鼓噪起來,喉頭湧上一股腥甜,他只聽見舒白印平穩而清冷的聲音在貼在耳邊響起,如同一縷輕微的風,漫不經心地吹拂開鋪天蓋地而來的殺意,“捂住耳朵,不要聽。”

而另一邊的池鏡西眉頭緊鎖,明明是初秋微涼的天氣,他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持劍的手揮向聞弦的時候有些不穩,只削開了她的裙角,他盡力屏息凝神,但下一劍再刺出去的時候聞弦已經退到了船尾。盧青魚盡管聽了舒白印的話捂住耳朵,但實際上并不能完全地隔絕掉簫聲,除了意識稍清醒些,難受的感覺并未減輕多少。他看見舒白印仍然身如青竹的站着,神色平靜,似乎簫聲對他毫無影響。

舒白印幾步越出船艙,往聞弦的方向過去。聞弦見他過來,簫聲更急了起來,腳尖輕點,幾乎站在了船舷之上,舒白印似乎說了什麽,淹沒在了急促的簫聲之中。聞弦停了簫聲,忽的拔出短劍刺向舒白印。

舒白印劍未出鞘,直接提着還裹着劍衣的劍格擋住聞弦的攻勢。而從簫聲之中緩過神來的池鏡西提起劍沖了過去,劍尖直直沒入聞弦胸口,聞弦驚異且怨毒地看了池鏡西一眼,又兼站在船邊,被池鏡西的劍勢逼入了水中,池鏡西此時也終于支撐不住,猛地突出一口鮮血。

聞弦在水中掙紮了一會,最終只剩淡淡的血跡在水中蔓延開來。舒白印蹲下`身翻了翻聞弦掉落在船上的包裹,找到了一個暗黃的竹管,竹管下接了一條棉線,舒白印拉動了棉線,一聲尖銳的鳴響伴随着晃眼的火光沖上已經漸漸暗下來的天空。

“前輩這是……”盧青魚緩過神來,看見他的動作疑惑地問。

“這是宮商館傳訊用的。聞館主在這裏,想必附近應當是有宮商館的人的。那一劍并未刺中要害,這裏離江岸也不遠,水也還淺。能不能撐到宮商館的人尋來,就看聞館主自己的造化了。”

“前輩剛剛……似乎并不受那簫聲的影響。”

“不受宮商館之樂影響,只有兩種人。內力已經強到能夠壓制樂聲,”一旁運功調息的池鏡西突然開口,“或者,毫無內力。”

“閣下心中既然有了答案,又何必再問呢?”舒白印走到船尾,支起搖橹。盧青魚和池鏡西方才都受了傷,劃船的活計便也只有落在他的手上了。

聽到身後的馬蹄聲響時,船已經行過江心,快要抵達對岸。天色也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盧青魚回頭望去只看見一叢叢火把照亮了江面,大約是宮商館的人趕到了,依稀聽得一聲聲在喚“館主”,池鏡西冷笑了一聲,“你今日放過了她,她來日卻未必會放過你。”

舒白印将船靠岸抛錨之後才道:“故人皆在此,身帶殺孽相見總歸是大不敬的……長霞山的血,已經流得夠多了,還是罷了。”他将劍重新背在身上下了船,盧青魚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背後傳來池鏡西的聲音,“舒先生,下個月初十越州孤鴻臺相候,請君務必赴約。”

舒白印腳步頓了頓,盧青魚聽見他一聲極輕地嘆息,“閣下誠心相邀。舒某定當前往。”

天色已晚不便上山,舒白印和盧青魚便找了山下一戶人家投宿,待一切收拾妥當,舒白印便向盧青魚道歉,“今日是舒某的陳年舊怨牽涉了少俠,實在是抱歉了。”

盧青魚急忙說無礙,“舒先生還是不要叫少俠了,晚輩盧青魚,先生喚我青魚就好。”他遲疑了一下, “我也是要去往長霞山的。”他看着舒白印看過來的詢問的目光,然後說道:“其實算起來我應當喚舒先生一聲師叔的,我師娘……是謝飛茵。”

夜深人靜,房中只有半截殘燭極細微的燃燒聲,舒白印面色平靜,“原來……是小師妹的弟子,自從她遠嫁關外,我有多年未曾見過她了,不知她近年可還好?”

“每年師娘都會來長霞山,但是去年師父過世了之後,師娘身體一直不大好,擔不起舟車勞頓,所以今年就讓我來長霞山替她祭拜一番……師娘她這麽多年一直挂念着您。”

“勞煩她記挂了,”他看向盧青魚,“你不怕我麽?你沒聽說過十年前長霞山那場滅門之禍嗎?我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啊。”

“我……我不知道,我覺得舒先生……不像是那樣的人。”盧青魚有些局促,雖然師娘一直說長霞山的災禍必定另有隐情,可師父他們都不以為然。舒白印一直醉心劍道,不問世情,世間的倫理綱常凡情俗事并不怎麽放在心上,對于同門未必有多深厚的情義。劍法高到舒白印的地步了,再要有所進益,未必不會走火入魔,況且當時活下來的的确只有舒白印一個人,實在很難洗清嫌疑。而對于盧青魚來說,這樣一個人太遙遠了,遙遠得即便他在傳聞裏那樣不堪,對于他來說遠不如眼前人來的真實。

舒白印輕笑一聲,因為準備就寝,他解了發帶,白發都隐沒在了幽暗的燭火之中,在一室晦暗之中看起來不似白日裏那麽暮氣沉沉,“傻孩子,”他搖了搖頭,滅了燭火,“早些歇息吧,明日還要上山去。”

盧青魚茫然地在黑暗之中躺下,一時之間想了許多,卻又好像什麽也沒想。聽着身側人安穩而輕柔的呼吸,他也迷迷糊糊就沉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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