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移心

“後來呢?”

盧青魚和舒白印兩人同行,此時正在趕回劍器堂的路上,在路邊的茶棚邪教的間隙,舒白印終于說起了這段已經成為江湖中無頭公案的故事,他方窺見這陳年舊事的一點蹤跡。

“後來……我後來才知道,他憑借着我的關系博得了長霞山的信任,在長霞山的飲食之中下了毒,殺死了長霞山所有人,”舒白印将自己的手掌舉到盧青魚面前,“而我……他早就在每一次他帶來的酒水食物裏下了毒,他是算着我出關的時候來的,剛好毒發。之後他挑斷了我的手筋,将我關在了宮商館的地牢裏。”他內力盡失、手傷難愈,連筷子都拿不起來,更遑論反抗聞玉聲。他被日複一日地幽禁在不見天日的地牢之中,淩辱和刑罰是家常便飯,每每傷害他之後,聞玉聲又常常聲淚俱下地懇求他的原諒,身體上的痛苦他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只是聽着聞玉聲口口聲聲的“為了他”,他方生出一點疑惑來:難道這一切是我的錯嗎?

再後來聞弦找了過來,她想要殺了舒白印。聞玉聲回來的時候她的劍已經刺進舒白印的身體,聞玉聲打傷了她。聞玉聲的毒阻隔了舒白印的內力,聞弦刺的那一劍卻剛好打通了穴道,舒白印拼盡最後的力氣,一劍刺進了聞玉聲胸口,才勉強逃了出去,一路躲躲藏藏,最後被聞道谷的谷主所救。

“為了解毒,聞道谷的谷主廢去了我所有功力,又兼手傷未能及時醫治,後來再也不能如從前一般用劍。”舒白印的聲音平淡,仿佛只是在講述一個與他無關的故事。

其實這樣一個漫長的故事,如今道來,也不過寥寥數語。

盧青魚遲遲未能回過神來。

他從前有時候想象過十年前長霞山的浩劫是怎樣一個故事,也許真的是舒白印走火入魔,也想過是某個至今沒有浮出水面的仇家,或許其中有什麽驚天的陰謀——可少年人的想象力如此的貧瘠,這浩劫,居然僅僅只是一場無妄之災,它起于世間最尋常的情愛,最尋常的求而不得,可代價卻是如此慘烈。

在長霞山的滅門之禍發生之後,舒白印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陷入一種混亂的情緒裏,即便他對于師門未必有尋常人那樣厚重的情誼,可那畢竟是他從小到大最親密的存在,它塑造了他,成就了他,是他的人生、他的劍道的一部分。他無心且無力再專注劍道,師門衆人的慘死時時橫亘在他心上。盡管他已經殺了聞玉聲,可卻也并未從中獲得解脫,他多次拷問自己:是我害死了他們嗎?我這麽多年所秉承的劍道,難道錯了嗎?

舒白印第一次感到迷茫和疑惑。

聞道谷的谷主說他長期郁結于心不利于身體的恢複,便教給他一些易容的手法,讓他掩蓋好自己的行跡,多出去走走。

舒白印從前總拘于長霞山之中,偶有出行也不過是為了與人比劍。十年之間他跋山涉水,也看過更多的人與事。

他看見過尋常夫妻吵吵鬧鬧相看兩厭,但也子孫滿堂相濡以沫;也看見過有人妻妾成群風流快活,又傷春悲秋感嘆真心難求;他救下過欲投湖自盡的妓子,聽她淚落衣襟地講述自己與負心薄情郎如何蜜意濃情又被抛棄;他曾與一古稀老者一同行舟途中,聽他絮絮叨叨憤恨自己年輕時怯懦無能不敢與心愛的女子私奔……

這世上有濃情蜜意終成眷屬,也有造化弄人鴛鴦離散。對于舒白印來說,所有的故事僅僅只是故事,他聽過看過,可終究他自己不是故事裏的人,也不會是。

“世人的情愛有千百種,可哪一種都與我無關。”這個道理舒白印少年時便懂得,後來遭逢大變令他疑惑糾結,于是他又花了十年的時間,終于明白這個少年時就早已明白的道理。

他沒有錯。

舒白印向盧青魚露出一分極輕極淺的笑來,隐約如霜雪壓身随手一拂:“你們年輕人大約還是更向往英雄美人的傳奇吧,我這些,是不是挺無趣的故事?”他端起茶碗一飲而盡,“走吧,趁着天色還早,今天應該能在天黑之前找到投宿的地方。”

盧青魚看着舒白印率先一步走出的身影如同凄緊霜風中一節枯萎的柳枝,輕飄飄地落在湖面,漾起一圈無人察覺的細波。他想起年幼時候,師娘偶然跟他提起舒白印時,悠悠一聲嘆息:從來無情,最是動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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