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謝衡之走出宮門時, 擡頭只見茫茫大雪将朱樓碧瓦全都覆蓋成白皚皚一片,連至天際。
蒼茫的暮色與雪光紛雜交映,讓走在雪地裏的行人顯得格外渺小。
就連各種聲響也被呼嘯的寒風吹得缥缈虛無, 繁華的上京唯有在這種時刻顯出幾分荒涼。
但胡拔人身上帶着天然的野性, 不懂什麽叫做矜持, 呼喊的聲音足以穿透茫茫大雪。
“謝大人!”
謝衡之原本已經要登上馬車了, 聽見呼喊,駐足凝望前方片刻,才悠悠回過身。
呼延祈正快步朝他走來。
胡拔的天氣常年苦寒,如今這點兒風雪對他們來說算不得什麽。
他穿着左衽直襟短衣,外頭僅套了獸皮制的罩甲,腰系施鈎革帶。額上的狼牙配飾束起一頭鬈發, 難掩其俊朗容顏。
面對友邦來使, 謝衡之向來以禮相待。
即便是水火不容的立場,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打交道。
“呼延王子有何事?”
聽見他平靜的聲音, 呼延祈鷹目灼灼, 打量着眼前這個男人。
今日呼延祈進入乾清宮提出那個條件時,謝衡之并不在場。他是先與大梁的皇t帝商議此事,皇帝聞之動怒,義正詞嚴道,商氏雖為女子, 卻才滿大梁,受不少文人墨客的推崇。且又是他親口賜婚給謝衡之的,豈可讓她再嫁外族聯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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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麽一瞬間,呼延祈以為此事成不了。
誰知那皇帝轉頭又道, 畢竟是謝衡之的妻子,最終還是該由他來定奪。
呼延祈便明白了, 這皇帝老兒動心了。
只是他們中原人向來有話不會直說,面對如此巨大的利益,還要道貌岸然地保全自己的名聲。
随即,大梁皇帝便單獨召見了謝衡之,呼延祈則在別處靜靜等候。
他本已經胸有成竹,畢竟連皇帝都暗裏做了抉擇,謝衡之怎麽可能不順水推舟,一口應下?
等了一多個時辰後,呼延祈終于看見謝衡之踏出了乾清宮。
遠遠看去,他仿佛只是與皇帝商議了尋常政事,面上波瀾不驚,步子從容不迫,讓呼延祈一時間摸不透結果究竟如何,這才追了出來。
此時終于直面謝衡之,呼延祈凝神打量他許久,終是看不出絲毫情緒。
中原人向來如此。
呼延祈沒那麽多彎彎繞繞,只好開門見山問道:“謝大人,不知今日我提議的事情,您考慮如何了?”
見謝衡之沒有立刻回答,他又道:“我知道你們中原人對女子名譽極為看重,甚至還有什麽烈女牌坊。不過在我們胡拔,女子二嫁三嫁都是常事,絕不會有人非議。”
謝衡之卻好像根本不在意他的說辭,只是眯眼看着他。
“天下弱水三千,呼延王子為何一定要她?”
雪粒飛舞在兩人之間,模糊了視線。
他的聲音裏沒有怒意,呼延祈想,他果然還是更愛江山。
但擡起眼時,呼延祈卻感覺到謝衡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僞裝,要得到一個真正的理由。
“我們胡拔一直向往大梁的孔孟之道,又得知謝夫人才冠天下,熟讀四書五經。若她能做我們胡拔王妃,定能使得中原儒學傳遍胡拔。”
這套說辭,他在乾清宮已經說過幾遍了。
謝衡之沉沉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可惜胡拔苦寒,內子自小嬌生慣養,恐怕吃不了那個苦。”
這好像又是拒絕的意思?
“大人不必擔憂。”
呼延祈說,“胡拔雖比不得大梁繁榮,但若能得娶商氏才女,必定傾國養之,讓她在胡拔的生活不差上京半分。”
謝衡之只是看着呼延祈,笑得意味不明,卻不說話。
許久,呼延祈只等到了一聲輕笑,帶着幾分蔑視。仿佛是看不起他們胡拔,又好像單純只是看不起他。
呼延祈還想說什麽,謝衡之卻連一句告辭都欠奉,徑直轉身上了馬車。
車轱壓下的痕跡很快被大雪掩蓋,呼延祈看着遠去的謝府馬車,忽然明白了謝衡之為何遲遲不答應——
他應該是在待價而沽。
等着大梁皇帝給他足夠的利益,才肯背負罵名獻出自己的妻子。
既如此,呼延祈想,他只需靜靜旁觀這個權臣和皇帝的博弈。
他了解這些中原人,他們不會在這種滔天的利益面前無動于衷。
-
雪天路滑難行,馬車駕駛得格外謹慎,平日裏不到半個時辰便能回謝府的路途,如今才走了一半。
利春策馬伴随在馬車旁,馬蹄踏在雪上沒什麽聲響,車廂內安靜得落針可辨。
謝衡之端坐于內,閉目小憩了一會兒,神色一如往常。
當他徐徐睜開眼時,漆黑的眼眸裏才流露出一絲愠色。
早在民間傳聞商亦泠愛慕他時,他便知道這是一頂莫須有的帽子。
誠然,他當初是在商氏所辦的江州書院求學,和商亦泠算得上師兄妹。
那時謝衡之雖出身寒微,比不得其他學子家世顯赫,但商亦泠的父親商行微當時已然篤定他将來必有所作為,曾私底下暗示過想将女兒許配給他。
那時商亦泠還是個紮着總角的丫頭,謝衡之也絲毫沒有定親的意思,此事便不了了之。
直到後來謝衡之離開江州上京趕考,他和商亦泠也從未有過私下來往,更遑論男女之情。
不想幾年後,商亦泠癡戀他這個師兄的消息卻從江州一路沸沸揚揚傳到了上京,為之佐證的還有那百餘首動人的情詩。
可笑的是,沒有人在乎那些情詩從未指名道姓是寫給他謝衡之的。
有人說是他謝衡之,所有人就都說是他謝衡之。
即便謝衡之連商亦泠的模樣都記不清了。
在那時候,謝衡之便憑着他對商家的了解,大致猜想到——
商家引以為傲的大才女,必是跟他們瞧不上的某個男人私定終身,而那些情詩又已經流傳出去,商家進退無路,名聲眼看着就要被敗壞了。
唯一的機會便是在真相被捅出之前,他們便先散播言論,營造了一出師兄妹暗生情愫的佳話,反正那些情詩沒有指名道姓。
謝衡之從未打算過回應,畢竟他不管是承認還是否認,都對他沒有任何利益。
誰知在萬壽節當日,聖上服用了丹藥興致高昂,看了商亦泠的情詩後竟當衆賜婚。
金口一開,滿朝文武見證。
又正值萬壽節之際,謝衡之但凡不是得了失心瘋,都不會駁聖上的面子,自找麻煩。
娶便娶吧。
謝衡之早就習慣在每一個無法扭轉的局面前為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
商家桃李滿天下,不少重臣都曾在江州書院求學,朝中自成一派。
娶了商亦泠,對謝衡之來說也并非什麽壞事。
成婚後,在謝衡之眼裏,商亦泠和謝萱沒什麽不同。
且他知道在這件事裏,商亦泠才是最可憐的人,連反抗的資格都沒有。
所以成婚後,不管人前人後,他都給足了她體面與照顧。
他能做的也就止步于此。
至于她那些情詩到底是寫給誰的,謝衡之從未過問,也不在意。
卻不想,這個答案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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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寒風呼嘯,枯枝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亦泠頻頻望向窗外,燈火通明的院子裏,仍然沒有謝衡之的身影。
曹嬷嬷說是去廚房盛湯,也遲遲不回來,弄得亦泠一個人在屋子裏坐立難安。
她還是不相信胡拔僅憑一句“欽慕已久”就能要她以人妻之身去和親。
更無法理解胡拔為什麽要為了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舉國相助大梁攻打北猶,即便她的才名遠揚天下,也不該是胡拔人所求。
可消息是沈舒方傳出來的。
她是太子妃,若非确鑿不移,絕不會讓逢渝趕來通風報信。
可恨謝衡之偏偏在這個時候久滞宮中,讓亦泠得不到一個準信,只能胡思亂想。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突然響起了腳步聲,亦泠一聽就知道是謝衡之。
她立刻站了起來,想先一步去開門。
起身後,卻又踟躇不前。
若謝衡之告訴她,一切都是真的……那該如何是好?
随着外頭冷風的侵入,謝衡之踏了進來。
亦泠一動不動,緊緊盯着他。
他帶着一身寒氣進來,反手合上了門,随即脫了大氅,抖落一地的雪。
轉過頭,卻見亦泠僵站着,警惕戒備地看着他。
目光上下打量一圈,他問:“你怎麽了?”
亦泠甚至都不敢直接開口問,怕聽到自己最害怕的答案。
“你今日……為何回這麽遲?”
“宮中有要事纏身。”
在這方面,謝衡之向來是敷衍了事,并不打算細說。
可他這會兒說完,卻感覺到了亦泠的不對勁。
回過頭,果然見亦泠渾身緊繃,似乎在極力保持鎮定,眼神卻暴露了她的緊張。
謝衡之目光忽然一凜,與她久久對視,問道:“今日東宮來人了?”
亦泠沒說話,默認。
他垂眸輕嗤一聲,低聲道:“這太子妃倒是緊張你得很。”
亦泠沒聽清他在說什麽,只知他的态度已經表明了一切——
“胡拔,當真要我聯姻?”
謝衡之沒有立刻回答,反倒是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從她臉上一寸寸掃過,似乎是在探究什麽。
許久,他平靜地說:“對。”
猶如晴天一道霹靂,在亦泠耳邊轟然炸開,炸得她腦子空白一片。
竟然是真的!
“這怎麽可能?”亦泠心跳不已,渾身熱氣上湧,“我已經嫁人了!”
此時,作為亦泠的丈夫,謝衡之卻仿佛是個局外人,絲毫不慌,反倒依然端詳着亦泠。
看着她慌亂,看着她緊張,最後卻說:“胡拔人可不在乎這些。”
說着,他一步步逼近亦泠,漆黑的眸t子讓人看不出他的意思。
“你不想去嗎?”
“……你什麽意思?”
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念頭浮了上來。
亦泠渾身忽然如墜冰窖,擡眼看着謝衡之,一字一句道:“你答應了?”
問出這話的時候,亦泠垂在腿邊的手已經徐徐上擡。
若是謝衡之執意要犧牲她去聯姻,她就……和他同歸于盡!
偏在這時。
謝衡之忽然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地問:“你不想我答應嗎?”
“他們瘋了,你也跟着瘋了?”
亦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咬牙切齒道,“謝衡之,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們怎麽敢要我聯姻!”
面對亦泠的憤怒,謝衡之依然平靜得可怕。
“為什麽要你聯姻,你自己不知道嗎?”
丢下這句話,謝衡之沉沉地看了亦泠一眼,随即轉身踏出了寝居。
方才進來時帶入的冷氣還未完全消融,随着他的離開,又湧入一股寒風。
他的腳步聲漸漸遠了,亦泠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到底……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