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第 12 章

傅懷硯說話的時候姿态從容不迫,好似只是随口而出的一句處置罷了。

但是慎司監到底是什麽地方,哪有人不知曉的。

裏面大多都是朝中犯了重罪的官宦,又或者是需要撬開嘴的罪犯,多的是再無法活着出去的人,傅玮這樣養尊處優的皇子進去,只怕是不死,也要丢了半條命。

傅玮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每一處都在很細微地打着顫栗,甚至就連耳畔中都是嗡鳴之聲,脊背上全都是悄然而出的冷汗,剛剛接着酒勁而起的旖念心思霎時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沒想到只是這麽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居然惹得傅懷硯這樣大動幹戈。

傅玮雖然張揚跋扈,不把什麽人放在眼裏,但他能在宮中橫行這麽久,縱然是依仗着自己的母族權勢,也不是全然沒有腦子。

比如有些人是惹不得的,所以他從來都不敢在這些人面前造次。

而明楹不過是明氏棄女,即便是自己一時興起讓她侍奉,自己母族是上京的世家大族,明氏早就已經沒有世家節氣,怕事畏縮,就算是知道這件事,恐怕也不敢置喙什麽。

但現在出現在他面前的人,是傅懷硯。

脖頸上的血還在汩汩流動,傅玮捂着脖頸的手上都沾滿了鮮血,皮肉被生生破開,劍氣猶如秋霜凜冽,持續不斷蔓延在傷口處,但他此時卻實在無暇顧及。

傅玮艱難開口道:“還望皇兄恕罪,臣弟……”

他說至一半,忽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并未收力,清脆的聲響回蕩在宮牆間,臉上都已經輕微腫脹。

“是臣弟一時酒醉,方才昏了頭,犯了禁令,臣弟自願受罰,但是慎司監是羁押重犯之地,陰森苦寒,非常人所能多留之地,臣弟懇求……懇求皇兄收回成命。”

方才愣住的內仕這才反應過來此時站在面前的人到底是誰,面上都是倉皇之色,雖然口不能言,但全都是跪成一片,俯首懇請太子殿下放過六皇子這一次。

宮中禁令雖然嚴苛,但是網開一面也并不是難事,只在傅懷硯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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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懷硯看了看傅玮此時狼狽的模樣,并未開口。

喚作川柏的長随已經提住傅玮的後領,擡手在他的喉間點了下,然後将傅玮往前拖行了幾米。

求生的本能讓傅玮整個人都蜷縮在一起,原本精致而華麗的衣裳霎時間皺巴巴地成了一團,發冠也掉落在地,面上都是驚慌之色,狼狽得再無之前那般倨傲的姿态。

他連滾帶爬地想要往前,但因為長随實在是臂力驚人,提住傅玮的後頸,他連分毫都未能前進。

最走也只能被強行拖走,因為說不出話,只能剩下很細微的嗚咽聲。

原本跪在一片的內仕具是不敢起身,瑟縮着伏在地上。

方才那般嚣張跋扈的人,卻被傅懷硯這樣随意地送進了慎司監,縱然是不死,也少不得活罪難逃。

明楹看着被越拖越遠的傅玮,竭力地扭動身子,卻還是逃脫不了分毫。

她轉回視線,卻看到傅懷硯正在朝着自己走來。

傅懷硯在她面前站定,稍稍擡起手,明楹看着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手指在空中停頓片刻,随後勾起她外衫的系帶,低着眼,仔細地為她系好。

剛才快步經過宮闕時遇到傅玮,她一直都在想着怎麽應對,連什麽時候外裳松了都不知曉。

他手腕上的檀珠近在咫尺,像是早春雨後清冽的尾調,又像是少時随父親上山時佛寺裏的焚香,伴着晚間的杳杳鐘聲,持續不斷。

傅懷硯輕聲道:“當心着涼。”

他稍微頓了頓,又看到了明楹手中握着的金釵,因為攥得緊,掌心已經出現了紅痕。

傅懷硯眼中晦暗不清,随後抽出她掌心的釵子,擡手簪于她的發間。

“讓皇妹受驚了。”

明楹因為他的動作怔然片刻,随後才溫聲道:“多謝皇兄。”

傅懷硯聽到她的話倒是突然挑眉,他俯身壓低聲音問道:“多謝?皇妹謝孤什麽?”

他頓了片刻,“這段時日不是在躲着孤?”

因他突然的發難,明楹此時進退不得,被迫擡起眼看他。

傅懷硯卻又沒有放過她的意思,步步緊逼道:“躲着孤……卻又與霍小将軍相談甚歡。”

之前的那一眼,從來都不是明楹的錯覺。

此時他迫近,處處都是他身上的氣息。

明楹看着一旁跪成一片的內仕,不敢在人前與他說起這些,只能小幅度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衫邊角,行至甬道無人處。

她站定,卻看到傅懷硯好像是心情稍好了些。

他唇角擡了擡,正在好整以暇地等着她開口。

明楹的瞳仁在昏暗的宮燈下也顯得很亮。

她語調溫柔:“皇兄應當知曉皇後娘娘正在為阿楹挑選夫婿,方才與霍小将軍同行亦是在兩位嬷嬷的許可之下而為之。若是皇兄出于兄長的關心,方才我在路上與霍小将軍也只是止乎禮,并無逾矩。縱然是之前我與皇兄之前……”

她頓了下,随後接着道:“也只是一時荒唐而已,人總是要往前看的。”

明楹其實并不算是嬌小,只是傅懷硯生得高挑,明楹站在面前,也只是堪堪到他的下颔。

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明楹忽閃的眼睫。

“孤什麽時候說,這是出于兄長的關心?”

傅懷硯垂着眼睛看她,“況且,孤的清白在皇妹眼中,只是一句荒唐就可以揭過嗎?”

他寸步不讓,處處緊逼。

明楹亦是生出了一點兒倔強。

“無論揭不揭過,太子選妃早已有消息,皇兄日後身邊美人環繞,又何必強求于我。”

她語氣很輕,但又很堅定,“皇兄到底要怎麽樣才願意放過我?”

她方才與霍離征在一起時分明滿眼認真,手臂搭在車沿上,眼瞳很亮。

一點都不像是面對上自己的退縮。

也是,當初在坤儀殿中,對上霍離征的畫像時,她就看得很認真。

她是當真在為自己籌謀以後要嫁的人選,也是當真從未一絲一毫地對自己在意過。

傅懷硯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檀珠,聲音很沉。

“之前皇妹問孤到底所圖什麽,孤以為皇妹早就已經猜到。”

“孤所圖的,從始至終,都是皇妹你。”

他低眼看着明楹。

“東宮內并無任何姬妾,霍離征可以給你的,孤也可以。”

他的一字一句,緩緩地砸在了明楹的心間。

她倏地擡眼,只看到傅懷硯垂下來的視線,遙遙如遠山霧霭般的瞳仁,漆黑淡漠,看不透情緒,卻又絲毫不似作僞。

明楹從來沒想到,傅懷硯居然會這麽答。

她其實一直對未來所嫁何人并無什麽太大的期許。

無論是霍家,還是其他的氏族,亦或者只是其他泛泛的中庸氏族。

但她從來沒有想過傅懷硯。

天家無情,傅懷硯又是自幼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之中,他随意的幾句話間就可以讓傅玮深陷囹圄,縱然是他現在對自己有些許的情意,那又能如何。

不過只是因一場荒唐而起的旖念。

她這樣的身份,就算是傅懷硯當真能娶她,在日後言官的唾罵之中,又是否很快地厭棄她,甚至将這一切歸咎于自己?

她并無依仗,從前的明峥和明夫人能以命護着她,可是父親早就已經死在宣和二十二年的春末,母親又在後來的宮闱中郁郁而終。

明氏視她如忌諱,不會在意她的生死分毫,倘若日後當真在宮闱之中遭遇困境,被傅懷硯厭棄,她又能求誰?

她在宮中如履薄冰這麽多年,只是希望日後可以如尋常世家女一般,日後與丈夫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可是偏偏與傅懷硯有了牽扯。

明楹在宮中見過太多原本猶如鮮花一般的宮妃了,只能在短暫的寵幸之中鮮活片刻,失去滋養後,又很快地枯萎如殘花,再無半分生機。

比如楚美人,又比如無數說不上名字的美人。

她們都曾經是廣為人知的光彩照人,此時卻又連日後的希望都看不到,只是遺忘在宮中的砂礫。

甚至為了謀求生路,另尋出處。

她們每一個都相貌出挑,身材窈窕,可是卻又難逃後來的那般境地。

所以縱然是傅懷硯在她面前說起什麽都能給,那她也賭不起。

畢竟日後勝負皆在傅懷硯一人掌握。

她不敢賭,也賭不起。

明楹許久都沒有應答傅懷硯剛剛的話,傅懷硯也很有耐心的等着她回答。

直到許久後,明楹擡着眼,又将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皇兄要怎麽才願意放過我。”

宮燈被風刮過,晃蕩着撞到了旁邊的宮牆。

風聲疏疏,恰如細雨打芭蕉,淅淅瀝瀝。

她儀态一向都很好,即便是處于這樣的境地,也依然不見窘迫,脊背纖細卻又挺直,方才被他系過的外衫稍顯空蕩。

卻是在問他,怎麽才願意放過她。

傅懷硯的喉間上下滑動了一下,手指縮起,沉默片刻。

“讓皇妹做什麽事情都可以?”

他撥過一顆檀珠,接着問道:“皇妹認回明氏那日宮宴,在東宮內發生了什麽,皇妹還記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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