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奸佞重生
第一章 奸佞重生
薛琅被判處斬那一日,京城百姓傾城而出,排在囚車必經之路等着丢菜葉雞蛋。
有一位書生于衆目昭彰之下痛斥薛琅閹黨罪行。
殘害忠良,草菅人命,玩弄朝堂,貪污民財,樁樁件件,高喊之聲幾乎字字泣血,引得周圍人紛紛淚染衣襟,慷慨激昂,誓要斬殺那薛琅。
可眼看午時三刻,囚車卻遲遲不來。
此時死牢看守跑上朝堂外的石階,幾乎是摔倒在門口,抖着聲音喊,“不好了,薛琅,薛琅越獄了!”
此音一出,朝堂喧嘩。
新帝聞景晔拍案而起,眉目陰暗,“朕不是讓你們把人看好嗎!廢物!”
“陛下,”文臣中一道溫和清冷的聲音道,“南方西方把守甚嚴,他只會往北邊去。”
武臣中一人走上前去,眉眼銳利,單膝而跪,“啓禀皇上,臣願去追。”
聞景晔下了道手谕,從高處而下,明黃長袍逶迤在階臺上,他将手谕親自交到謝承弼手裏。
“一旦抓到,”新帝眼底陰鸷,神色狠訣,“就地處斬。”
整個大楚,再沒人比謝小将軍的馬更快的了。
逃出京城後,馬車駛進一條小路,車輪碾過石塊在樹林裏疾馳,空氣中都是甩鞭的爆裂聲。
“我說薛公子,”駕車之人氣色閑适,絲毫看不出逃命的窘迫和張惶,“你這都亡命之徒了,真能付得起我的報酬嗎?”
江湖有名的采花賊範策,輕功奇高,擅易容,平日輕易不接委托,除非錢給的多。
可巧,薛琅最不缺的就是錢。
薛琅将染血的繃帶丢掉,整個馬車內彌漫着血腥氣和藥味,因為劇烈颠簸,身上的傷口很快将新換的繃帶染紅,他将黑色外衣披上,淡淡道,“你操心的太多了。”
雖身在江湖,範策卻也對薛琅的惡名如雷貫耳,但他認錢不認人,只要錢到位,管他奸佞還是蟊賊。
咻——
箭矢射入馬車內,因為力度太大從後面穿進來後又釘在了車身上,“铮”的一聲,箭尾嗡嗡顫動。
範策回頭看了眼,一人策馬而來,馬蹄下塵土飛揚。
他面色沉重,低聲道,“這麽快。”
馬車再快也快不過謝承弼一日千裏的良駒,範策從腰間掏出幾顆丸彈往後面丢去,“砰砰”兩聲炸響,片刻後謝小将軍的馬一躍而出。
“範策,”謝承弼自後面喊着,“你想被連坐九族嗎!”
風聲于耳邊呼嘯而過,範策心知這委托是做不成了,擡手從懷裏掏出塊玉佩丢進了馬車裏,仰天長嘆,“識時務者為俊傑,在下告辭,江湖高遠,有緣再會。”
說罷飛身上樹,樹影晃動,他的身形幾息功夫便消失了。
沒了馬夫的馬慢慢停下。
一匹紅鬃烈馬破風而來,身上衣袍被吹的獵獵作響,墨發高束,額上綁着沒有任何裝飾的紅色額帶,随着騎馬之人拉緊缰繩,烈馬擡蹄嘶鳴之際,如天邊紅雲般落了下去。
“薛琅,”烈馬在囚車前緩緩踱步,“出來。”
回應他的只有焦躁的馬蹄和噴嚏聲。
謝承弼一槍刺進簾子,馬車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車簾被挑起,薛琅微微擡眼,眼底無波無瀾,他整好衣袖,慢步下了馬車,神色平靜如一潭死水。
“薛琅,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謝承弼長槍直指他眉心,“你可有悔?”
悔?
薛琅輕笑。
謝承弼眉頭擰起。
此人雖卑劣,可的的确确生了一副好皮囊,嘴角破開笑容時,比那牡丹都盛國色,蒼白面容上裂開一道鮮紅傷口,應當是剛剛被弓箭所傷,襯得此人更是妖如鬼魅,形同毒蛇。
薛琅擡起眼皮,在牢獄中被折磨過的嗓子發出嘶啞難聽的聲音,“我的确有悔。”
碎發之下,那雙漆黑雙目仍然發亮,不曾有半分暗淡,只是他微微低着頭,落在陰影裏,猶如一朵散發着異香的毒花,口中吐出來的,也是極其惡毒陰險之語。
“去年謝察在邊關拼死頑抗之時,我該讓你也去的,如此在地下還能與你父親做個伴。”
謝承弼臉色陡然變得十分可怖。
若非薛琅哄騙先皇謝家功高震主,遲遲不發援兵,他父親又如何會身中數箭死于城牆之上!
許多人死前都聲嘶力竭地質問他做這麽多惡事,夜裏睡的是否心安——當然心安,他這些年從未被魇住過。
反倒是兒時逃荒連着數天吃不上飯的日子才叫他覺得如同噩夢,若非有如此手段,他的墳頭草早不知幾人高了。
與其自己墳頭長草,不如叫別人墳頭去長。
長槍擡起,紅纓槍尖折射出刺目的光,看得薛琅微微眯了眯眼。
鼻息間呼出一道微不可及的嘆息——他唯一可悔之事,不過是壓錯了皇位上的那個人。
成王敗寇。
喉嚨一涼,後一熱,薛琅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任何話,五官充斥着濃郁的血腥氣。
長槍回撤,濺出一片血花,薛琅的身體直直的倒了下去,驚起一片塵土。
林中飛鳥嘯叫,樹林掩映着湛藍天色,薛琅眼睛裏的光一點點消逝,身下血泊無聲蔓延。
謝承弼秉性純良,即便要報仇,也願意給仇人個痛快。
若換做是薛琅,必定用殘忍手段将他全家都折磨致死。
殘破的屍體被破布一裹,丢去了亂葬崗,後聽說又被人翻出來千刀萬剮,屍體被野狗分而食之。
一代權臣薛蘭玉,生前呼風喚雨,死後竟連全屍都沒留不,甚至他死後數十年,還有人一聽到這個名字便唾棄謾罵,再到後來,那些文世甚至以辱罵薛琅為傳統,逢人便罵上兩句,以示自清。
薛琅沒想過自己還有重新睜眼的一天。
頭痛欲裂,遍體生寒,身上蓋着的不是錦被,而是一層薄薄的灰藍色破布,他扶着頭,一時間竟不知現在是何境何地。
難道謝承弼并未殺他?
可長槍割開皮肉的冰冷觸感那樣真實,當時不覺有異,現在想起,悚然發涼,甚至衍生出無可壓抑的陣陣後怕。
他怕死,怕得很。
周遭破舊的陳設陌生又熟悉,沉重的腦子轉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這是哪裏,他霍然坐了起來。
這,這不是……
“薛六!”
透風木門被敲得響亮。
薛琅的目光瞬間沉了下去。
他原不是京城人,七歲逃荒時死了父母,一個人來到京城,每天與狗奪食,夜裏找個背簍縮着,今夜閉上眼就不知明天是否還能睜開,後來實在活不下去,就去賣身,被梁家買下後給梁三少爺當奴才。
只是這梁少爺無法無天慣了,對薛琅非打即罵,他見着薛琅第一眼問了他的名字。
薛琅垂着頭,嗫嚅說自己叫薛琅。
“郎?薛郎?”
“不,不是,王良琅。”
“琅?”梁少爺念了一遍這個字,接着将手裏把玩的玉石砸在了薛琅頭上,直把人砸得頭破血流,“一個賤奴,也敢用琅字,來人,把他給我吊起來。”
當天薛琅就被堵上嘴,用鞭子打了一天,差點一命嗚呼,再醒來後得知自己被賜名薛六。
後來他才知道,梁少爺叫梁璐,“璐”乃美玉之意,與“琅”相通。
薛琅手握權勢後,梁家一夜消失,據說是惹上了什麽仇人被屠了全家,那梁少爺屍首懸于大門前,全身皮肉無一塊好地,足見死前遭了多大酷刑。
木門被撞開,風雪吹了進來,一個奴才大搖大擺走進來,見他醒了,怒斥道,“你這賤奴,醒了還裝死,還不趕緊去少爺跟前兒侍奉着!”
薛琅當初失勢極快,前後不過幾日光景,這種被人頤指氣使的樣子簡直許久未見,他捏住那人快要指到他腦門上的手指,狠狠一掰,那人便痛的嗷嗷叫喚。
“松開松開!”
薛琅将人推開,沉着眉目,“滾。”
那上位者的淩厲氣勢看的那小奴才禁不住後退一步,接着懊惱自己居然被個賤奴吓到,“你等着,看梁少爺回頭怎麽收拾你。”
說罷捧着自己彎折的手指跑了出去。
怎麽回事?怎麽會在梁家?梁家早被他滅了滿門,連府邸都一把火燒了。
他心神一動,起身去了臉盆邊上,裏面那層薄薄的幾乎要結冰的水杯冷風吹動着漣漪,在那蕩漾之中,他看到自己的臉。
蒼白,瘦削,但年幼了不少,他擡手摸了自己的臉頰,那距耳邊半尺處原本有一道不重的疤痕,是被一個死士傷到的,可現在那裏白白淨淨,什麽都沒有。
一個荒謬的念頭浮現出來。
薛琅猝然笑出了聲。
他知道自己是個惡人,而且是個罄竹難書,萬人唾罵的奸宦,那些咒他死後墜入地獄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可到了最後,這重活一次的機會居然會在他的頭上。
這真是,真是……
笑聲越來越大,他扶着牆壁,笑得不能自已。
沒過多久,之前那個奴才便氣勢洶洶帶了兩個家奴來,他指揮着家奴把薛琅拿下,而後威風至極地帶着人往梁少爺的屋裏去。
薛琅安靜的走着,像往常一樣低眉順眼,因為自小便沒填飽過肚子,如今少年身形瘦骨嶙峋,面黃肌瘦,此刻被人推搡着往前走,跟剛剛露出那般可怖眼神的人判若兩人。
興許是多想了。
那奴才哼笑。
到了主宅,梁璐坐在主位上,深青的錦緞長袍穿在身上,手中捧着杯茶,喝了一口眉頭就擰了起來,呸呸兩口吐掉,朝着下人發火,“你是想燙死我嗎!”
下人撲倒在地,全身都在顫抖,“奴才不是有意的。”
梁璐擡腳踹了上去,下人被踹翻後又趕緊爬起來跪好。
梁璐還欲再踹,忽然有人撩起簾子進來,他一扭頭,瞧見薛琅後眯了眯眼,收回了腳,半晌後眼珠轉了轉,笑了,“王五,給我把茶端來。”
下人從地上起來,猶猶豫豫地拿了桌上的茶遞給梁璐,梁璐拿起茶蓋刮了刮杯裏的茶葉,“薛六,外頭冷嗎?”
薛琅沒吱聲。
梁璐擡手将茶水潑了過來,薛琅往後躲了一步,那原本要潑在臉上的茶水大半落在了衣襟上,少數落在脖頸上,隐秘處細嫩的皮膚頃刻間就被燙紅一片。
梁璐對他躲開的動作不太滿意,奴才觀其臉色在邊上添油加醋,“這薛六可惡的很,竟說出以下犯上之言,三少爺這回可要狠狠罰他。”
薛琅忽然擡起頭來,面露惶恐,他說,“三少爺,我……奴才是見他偷了東西,因此便理論了幾句。”
奴才立刻提高了聲調,“你血口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