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表裏不一
第六章 表裏不一
許久不曾聽到四皇子,皇上幾乎都要忘了自己還有個丢在冷宮的兒子。
聞景晔望着薛琅的背影,一時間也沒注意到皇上正在打量他。
幾尺之外的少年算算年紀,應該也有十三歲了,可身量瞧着比五皇子還要瘦小。
聞景晔的生母原本就不被皇帝喜歡,哪怕誕下皇子,皇上也鮮少去她宮裏,後來又被查出來下毒暗害其他妃嫔,皇上一怒之下就将其打入冷宮。
可不論如何,孩子是無辜的,如今過了這麽多年,那點遷怒的意思早就散了七七八八。
他蹲下身,朝着聞景晔招了招手。
聞景晔看了薛琅一眼,然後慢慢走到皇帝身前。
慧妃心思玲珑,連忙道,“四皇子,怎麽不叫父皇?”
聞景晔垂下頭,小聲的叫出這句陌生的稱謂,“父皇。”
人年紀大了,總是希望兒孫會留在自己身邊。
皇帝的視線落在聞景晔破爛的衣服上,面色微冷,“好歹是個皇子,怎麽會穿成這樣!伺候你的那些宮人呢!”
他雖然讓聞景晔住在冷宮,可從未克扣過他的份例。
聞景晔縮了縮脖子,“嬷嬷說,我只是個失寵的皇子,不配穿那麽好的衣服。”
“放肆,簡直放肆!”
或許是聞景晔的生母勾起了他心中的一些回憶,又或是常年對聞景晔不聞不問使他心中生出了些許愧疚,皇帝連查都沒查就下令将伺候四皇子的兩個嬷嬷一個太監給處死了。
做完這些,皇帝自覺已經補償了他,于是便又将這個兒子抛之腦後了。
宮裏的人漸漸都知道冷宮裏那位四皇子出來了,而且還被慧妃撫養。
這不難想,按照上輩子來看,慧妃明年開春才有的八皇子,這之前她必定會想撫養一個皇子來鞏固自己的地位。
可上輩子聞景晔分明是皇上病重時才走到禦前的,如今竟提前了十年,薛琅對自己不曾預料到的變故有些焦躁。
要不要現在就殺掉他?
頭頂忽然被什麽砸了一下,接着一顆松子掉在地上,薛琅擡頭,與正坐在樹枝上的聞景晔對視了個正着。
聞景晔手裏上下抛着松子,遠遠喊道,“薛琅。”
薛琅斂了神情,擺出一副笑臉行禮,“四皇子。”
分明剛剛還一副冷漠陰鸷的神情,轉眼間又能端出這副樣貌。
聞景晔從樹上跳下來,佯裝不知,“你要去哪。”
樹枝晃了晃,落下一陣花雨。
他如今養在慧妃宮裏,吃穿用度都比照皇子規格來,衣料跟配飾都用最好的,與前些日子大相徑庭,隐隐有了皇室的氣度。
“奴才去上書房等太子。”
聞景晔冷不丁道,“皇兄連放學都要人接嗎?”
旋即又拉住薛琅的衣袖,慢慢道,“我過兩日也要去上書房讀書了,到時候你也來接我,好不好?”
薛琅搖搖頭,“四皇子,不要任性。”
他是太子的人,自然不可能與其他皇子有太多瓜葛。
聞景晔早知是這個結果,薛琅對他再如何好,心中想的永遠是他那個皇兄,父皇也是如此。
他垂下眼,忽然盯着薛琅腰間道,“你香囊髒了。”
薛琅低下頭,見那綴着寶藍蓮紋的銀底香囊确實髒了一塊,若不細看倒也看不出來。
他剛要上手擦,聞景晔已經摘掉了他的香囊,還把自己的解下來給他系上。
那香囊針腳細密,繡工精湛,比他那随手從攤子上買來的精致了不知道多少。
“用我的吧,這是青檀親手繡的。”
青檀是慧妃宮裏的大丫鬟,據說祖籍在江南,一手繡工了得。
薛琅眸色微暗。
“四皇子,慧妃娘娘待你很好吧。”
漆黑雙目中湧動着模糊不清的情緒,聞景晔突兀笑了笑,“好。”
薛琅唇角漸漸壓平。
日後慧妃誕下自己的孩子,四皇子必然會再度失勢。
何況只要太子還在一日,聞景晔就永遠沒有登帝的希望。
不足為懼。
“薛琅,我想吃你上次給我帶的果幹。”
薛琅道,“如今四皇子想要什麽,跟宮人說一聲便是了。”
“你幫我帶不行嗎,我喜歡吃你給我帶的,其他人的,誰知道有沒有毒?”
以前四皇子不受寵,沒人将他放在眼裏,自然也不屑去動他,如今得慧妃收養,兩人同氣連枝,他的吃食自然有宮人再三檢查。
但他沒多解釋,只道,“那奴才下次給殿下帶。”
薛琅自己就喜歡吃那間瓜果鋪子的零嘴,所以經常會差人買許多。
于是聞景晔又開心起來,還悄悄将薛琅的香囊藏在了身後。
察覺到他小動作的薛琅并未說什麽。
他似乎真的在慢慢依賴着自己,這很好,等到他再信任自己一些,就像上輩子他信任曲嘉文那樣。
到那時,就是他的死期了。
薛琅眼底慢慢攢了笑意,幽深無波。
“太子還等着奴才,奴才先告退了。”
“等等。”
聞景晔忽然上前一步,薛琅戒心極重,當即便想往後退,只是在他動作之前,聞景晔擡手從那烏黑青絲上摘了片花瓣下來,接着退回去,“好了。”
“多謝殿下。”
薛琅從他身側過去,聞景晔也跟着半轉過身,直到再瞧不見薛琅的身影,他才拿出藏在身後的香囊,放到鼻尖聞了聞,是熟悉的荼蕪香。
之前那個帕子上的香氣早就消散了,他也很久沒有聞到這味道了。
自從摸清這裏是薛琅進宮的必經之路後,聞景晔總會在樹上坐着等他,高處看得遠,他想更早一點看到薛琅的身影,也想多跟薛琅說幾句話。
太子每日去上書房聽學,薛琅便雷打不動地在外面等他,太子勸了幾次都不管事,漸漸地便也習慣了,若是哪天薛琅因病沒來,他還覺得不大适應。
今日天氣陰冷,瞧着是要下雨,放學後的皇子公主們從上書房出來,太子跟太師拜別,轉頭便瞧見站在不遠處的薛琅。
薛琅他快步走過去,将手裏的披風展開替太子穿上,系帶子的時候指尖忽然碰到了太子脖頸。
涼意絲絲縷縷地鑽進皮膚裏。
太子下意識拽住他的手,“怎麽這麽涼,在外面站了很久嗎?我不是說過今日不必來等我嗎?”
“無妨的。”
太子還想說什麽,身後忽然傳來一聲——
“皇兄。”
越過太子肩頭,薛琅跟聞景晔對視了一眼,接着将手抽出來,後退半步,中規中矩地行禮,“四皇子。”
聞景晔道,“今日皇兄引重弓射箭的樣子着實令臣弟佩服。”
說着他垂下眼,面露沮喪,“而我卻連拉弓都很吃力,還有太師講的那些,我大多都聽不懂。”
“老四,”太子拍拍他的肩膀,“先前你久居冷宮,落下許多課業,如今剛來幾日,聽不懂也正常,只要日後勤勉,定能趕上來。昨日父皇還說起你,過兩日應該會給你安排老師補課,不必憂心。”
聞景晔道,“那我若有聽不懂的,可否來問皇兄。”
薛琅擡眸,不動聲色地掃過去一眼,眸光幽冷。
太子卻并未多想,反而很高興,“自然可以,你若有聽不懂的,盡管來找我。”
薛琅面色淡淡,“殿下,方才孫公公來,說皇後讓小廚房炖了燕窩八仙湯,請太子過去用膳呢。”
太子略一思忖便道,“好,那我先過去,晚些回來找你。”
“恭送殿下。”
等太子走遠後,薛琅轉身離開,看都沒看聞景晔一眼,聞景晔跟在他身後,直到走進一個冷清的細長宮道裏,薛琅猛地轉過頭,眼底竟有些怒氣。
“你想做什麽?”
聞景晔靠在宮牆邊,絲毫沒有剛剛裝出來的皇子風儀,“終于肯跟我說話了?”
見薛琅沉默,聞景晔歪了下頭,“你說在太子面前不要與你說話,不得表露親昵,也不能有任何眼神交彙……是我做的不好嗎?蘭玉。”
薛琅眼底閃過一絲近似厭惡的感情,然而轉瞬即逝,叫人看不清明。
他說,“別這麽叫我。”
聞景晔臉上的笑意淡了一些,“皇兄可以,我不可以嗎?”
他拉拉薛琅的衣襟,示好般軟着聲音,“今日着實有些冷,我也想蘭玉給我帶披風。”
薛琅抽回衣襟,冷眼望着他,“你到底想做什麽?”
聞景晔摩挲了下手指,空蕩的感覺像是在心口上刮了一陣冷風。
他早知薛琅菩薩樣貌,蛇蠍心腸,可這皇宮原本就是個魔窟,他在冰面上行走多年,哪裏肯放棄這好不容易得來的溫情。
“聽說太子的命都是你救的……”聞景晔伸手輕點在他肩膀處,似慨嘆,似不解,語氣中還夾着嘲弄,“你這樣的人,又如何會豁出性命去救別人?”
薛琅面色微沉。
聞景晔視線上移,定定的望着薛琅,慢慢道,“若是有一天我出了事,你可願以命相護?”
過了片刻,薛琅嘴角忽然破開一絲笑意,他天生一張含情目,笑起來時如春風拂過水面。
“奴才自當拼命保護皇嗣。”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抹了蜜的刀尖嘗起來也是甜的,哪怕知道他嘴裏沒有句真話,聞景晔還是心花怒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