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防拐演習。

顧名思義:防止拐騙的演習。

這種演習目前在各地幼兒園已經很普遍,方式多樣,最常見的是将小朋友統一放到活動室,由面生的家長扮演人販子,用糖果,ipad等物品誘騙小朋友,曾經有人用一支棒棒糖帶走了一個班的孩子,全軍覆沒。

這種方式有一個弊端,教學意圖太明顯,現場效果不真實。甚至有的地方還有家長在旁圍觀,條幅,錄像,一應俱全。小朋友就算被帶走也不會有太深刻的印象。

這次星啓幼兒園啓用更嚴謹的模式,完全陌生的面孔,隐藏攝像頭,力求逼真。所有家長統一在觀察室觀看實時轉播的視頻。

賀幼霆是最後一個進去的,觀察室不大,烏泱泱坐滿了家長,媽媽居多,中間夾雜幾個爸爸。

他走到最後一排坐下,前面幾個年輕的媽媽在讨論當前熱播劇集,沒一會換了話題,集體控訴自家老公。

有點聒噪。

旁邊的窗子被敲擊幾聲。

郁星禾抱着琴譜,趴在窗口看他:“怎麽是你來了?”

賀幼霆臉色明顯好了點,一邊嘴角勾了笑,“我姐去深圳了,小米爸爸生日。”

那邊有人叫她。

郁星禾應了一聲,又轉頭:“我走啦。”

“嗯。”

他看她匆匆跑走,空氣中留下一股淡淡的香味。

很快開始。

園長是個中年女人,面相溫和,脾氣很好的樣子,典型的幼兒從業者。大家簡單溝通了幾句,廢話不多,演習進入倒計時,投影儀畫面出現了大活動室,小窗口是院子和另一間教室。

小朋友們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一無所知,沒有任何察覺。

這時門口探進一個腦袋,郁星禾又回來了,“園長。”

園長走出去,“怎麽了?”

“其中一個演員急性闌尾炎,剛剛送去醫院了。”

園長皺了皺眉,“我們還有備用的演員嗎?”

郁星禾:“沒有了,他們有分工的,出現次數太多,也會引起注意。”

園長斟酌了一下,“那就只能挑個眼生的家長了。”

郁星禾忽然想起什麽,擠到門縫跟前,指了指最後一排,“他怎麽樣?湯梓馨的舅舅,沒來過幾次,應該沒事。”

園長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最後排的男人目光正瞟向窗外,雙手插兜,大喇喇坐在那裏,身量高大,占了一個半位置,等的有點不耐煩。

賀幼霆這種企業紅人,屬于名紅臉不紅,多數上網的人都聽過他的名字,但對長相還是很模糊的,在大街上也就那些媒體記者能認出來。

網上嗷嗷叫喚要睡他,嫁給他那些人,說實話路上碰到,大多只是多看兩眼,哦這人有點帥,有點眼熟,是不是哪個明星?也就完了。

園長略有為難,“面相是不是兇了點。”

沒親和力,小孩子沒那麽容易上當吧。

郁星禾:“是有點兇,但他不兇的時候也很好的,我認識他。”

沒時間考慮那麽多,在場絕大多數都是幼兒園常客,每天接送孩子,确實沒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選。

賀幼霆被請出來,聽了園長的話,起初不是很想應承,但自己現在代表的是小米的家長,太冷淡總歸不好,斟酌再三,他說:“我不太會演戲。”

園長:“很簡單,平時怎麽逗孩子,現在怎麽做就可以。”

“我不逗孩子。”

“……”園長一時接不上話,郁星禾挽了挽她胳膊:“我跟他說。”

園長一走,賀幼霆就說:“你的主意?我哪做得來這個。”

郁星禾一皺眉:“你太嚴肅了。”

“小米都怕你,你應該多跟小孩子接觸一下,”她兩手在他眼前微微握緊又張開,炸出朵花一樣:“多笑笑,你笑起來很好看的。”

說這話的時候,她自己都不自覺笑起來,想要給他做示範一樣,淺淺的兩個酒窩,皮膚雪白,眼神真誠又意外地勾人。

他喉結滾動兩下,耳根漸漸紅了。

別開臉緩了緩。

又轉過來,她依舊堅持。

沒辦法拒絕她。

好吧。

十分鐘後,“臨時演員”賀幼霆正式出道。

第一次幹這種事兒,賀幼霆壓根不知從何下手,平時周圍一幫大老爺們,連助理都是男的,說話也糙。

溫柔,童心,那是什麽?不知道。

身邊唯一兩個女性,一個他親姐,他躲還來不及;一個外甥女,躲他還來不及。

站在活動室門口,面對一屋子鮮活雀躍的小崽兒,一時不知從哪個開始。

他暗暗咬牙,後悔了,為什麽要來啊,為什麽要答應她,為什麽給自己找罪受。

這活兒給秦浩正好。

已經站在這裏,退是不可能退的,他掃了一圈,視線一下跟一個小姑娘對上了。

那就你吧。

他徑直走向第一排,蹲下跟小姑娘平視,遞了一塊糖過去,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小朋友,你是不是叫昕昕?”

不完美,聲線略低沉,再加點溫和就好了。

小姑娘盯着這個幹淨清爽的年輕叔叔,沒有任何防備:“你怎麽知道?”

“我是你媽媽的朋友,她腳受傷了,讓我接你回家。”

昕昕想了一下:“你認識我媽媽?”

賀幼霆點頭:“媽媽叫周穎,對不對?”

昕昕點點頭。

孩子們的基本信息已經提前做好胸牌戴在身上。

賀幼霆把手裏剩餘的糖果全都放到她手心,“跟叔叔回家,好不好?”

昕昕又點點頭,小跑着去架子上取回了自己的小書包和水杯,就這麽被賀幼霆帶走了。

好像,太容易了一點。

接下來,賀幼霆漸入佳境,一個接一個,戰果頗豐。

甚至領着一個小姑娘路過郁星禾的時候,還沖她得意地一笑。

觀察室裏,家長們漸漸安靜下來。

沒有人再去讨論什麽電視劇,化妝品,家長們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昕昕媽媽有點不敢相信:“我女兒就這麽被抱走了……我明明跟她說過不許跟陌生人說話的。”

随着現場視頻實時轉播,越來越多的孩子被人輕易帶走,一塊糖,一段動畫片,一句姥姥病了,讓我接你回家,孩子們的心是幹淨的,純潔的。

可有些人不是。

這只是個演習。

生活卻有太多的未知。

家長老師的一秒分神,可能就是有心之人需要的那一秒機會。

演習結束後,家長離席,紛紛領走自己的孩子,小朋友們知道這是一場測驗後,也十分後怕,大概這次印象深刻了。

賀幼霆的車停在幾百米外,他提早出來,挪了車停在馬路對面,想帶她吃飯。

門口陸續出來幾個人,郁星禾走在後面。

他扣上安全帶,準備啓車。

郁星禾握着手機通電話,走到街邊,往車流的方向看了眼,忽然對不遠處招手。

很快停下一輛私家車。

車裏是個男人,眼熟,但記不起是誰。

她沖那人微笑,交談,最後上了他的車。

賀幼霆盯着那車消失在街角,手指在方向盤上攥了攥,薄唇抿成一條線。

下意識想給她打個電話。

手比腦快,號碼已經撥出,馬上又被他挂掉。

他眉頭不自覺蹙起,這感覺怪異又煩躁。

幾秒後,他啓車,方向盤打死,朝另一個方向開去。

半小時後,車開到樂思優品文化園。

樂思優品總部選址不在市中心,而是在五環左右的一處不算特別繁華的地帶,圈出了一塊不小的地方,自建了辦公樓,配貨倉庫,員工宿舍,食堂,活動室,室外球場。

連網上都說,在樂思優品工作的人有福了。

辦公樓一樓有個小倉庫,賀幼霆在那裏有點私人物品存放。

他從側門進去,過了會出來,手裏拎着兩瓶汾酒。

走廊盡頭有聲音。

這一側是小倉庫,雜物間和配電室,很少有人過來。

他留心看過去,一個身影從配電室出來,看側臉很陌生,大概是新來的電工,沒見過。

那身影一閃而過,很快消失在樓道口。

他盯着配電室看了一會,轉身離開。

他要去的地方離這裏不遠,十五分鐘的車程,一個老舊的十字路口。

路口西北方向是個二層小樓,外壁被重新粉刷過,看起來倒是很新。

是個專門收購舊書的書屋,陳年報紙,小人書連環畫,絕版書籍,什麽都收。

賀幼霆拎着酒推門進去。

門上挂着的老式銅鈴叮當響,屋裏卻沒人。

這老頭,一貫的随意。

他這鋪子十天半月不見來什麽人,東西也不怕丢,經常小半天就這麽晾着。

屋裏陳設雜亂,幾面牆都是格子書架,一直抵到棚頂,各種書本紙張塞得滿滿,賀幼霆把酒放桌上,一低頭看到桌角的地上躺着個手機。

他彎腰伸手一撈,摸了個空,手指觸到冰涼的地面,蹭的指腹上都是灰。

他暗罵,又來。

身後一個小老頭爽朗的笑聲。

曹驿一掀簾子,從後屋走出來,笑的一臉褶子:“你來啦?”

說是小老頭,其實也才五十左右,但就是喜歡學搞藝術的那些人一樣把自己弄得一嘴胡茬子,他又天生褶多,特顯老。平時也愛寫寫畫畫,倒是挺有天分,畫的東西經常以假亂真。

犄角旮旯畫個水桶,牆壁畫個插座,還挺立體,打眼一看跟真的似的,賀幼霆回回上當。

他咬牙,踢了下地上那個假手機:“老不正經。”

曹驿也不生氣,看到桌上的汾酒眼睛都直了,眉開眼笑,咔咔咔就把小桌空出來,象棋擺好,兩個小酒盅一邊一個:“來,幹一局。”

他就愛汾酒,說喜歡那股子清爽香醇的勁兒。

賀幼霆脫了外套随便仍一旁,撸胳膊挽袖子坐在他對面。

還沒下幾步,曹驿抿了口小酒,看也不看他,“說吧,又怎麽了。”

賀幼霆挪了一步,“沒事不能來看你?”

曹驿哼哼兩聲,“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最近這兩年,你是一心煩就來找我喝酒,上回什麽來着,什麽融資整合,我也搞不懂,這次又怎麽了?”

曹驿跟賀幼霆算是隔輩鐵哥們。

倆人很多年前就認識,那時賀幼霆還在上學,一跟人打架就跑他這裏躲着,賀老爺子消氣了才敢回家。

時間久了,這裏于他更像是世外桃源與世隔絕的地方,也是纾解壓力和煩躁的地方。

他頓了下,“不是公司的事。”

曹驿挑眉:“那是家裏?”

搖頭。

曹驿來了興致:“女人?”

他不說話。

曹驿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好小子,終于開竅了,有喜歡的姑娘了?”

賀幼霆沉着眉,“不知道。”

過了幾秒又改口:“可能吧。”

曹驿點頭,一副過來人的樣子,“我懂,朦胧狀态最熬人,摸不清,拎不透,抓不起來,放不下去。”

賀幼霆瞥他一眼:“你又懂了。”

曹驿眼睛一瞪,臉上的褶子更深了,“我怎麽不懂?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前女友都能湊一桌麻将了。”

賀幼霆忽然沖他後頭打招呼:“莊姨。”

曹驿騰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笑臉如花:“老婆我剛跟他開玩笑……”

後頭空無一人。

曹驿扭頭瞪他一眼:“敢涮老子。”

賀幼霆呵呵一聲:“求生欲還挺強。”

有人給曹驿打電話,他接起來,聽了幾句就毛了:“靠,你行不行?跟你說了給我留着給我留着,你他媽就差這一會!”

賀幼霆擡眼看他。

挂了電話,曹驿還在罵,1957年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三國演義》連環畫,一套六十本,曹驿只差一本就集齊了,上午聽到風聲,他有事被絆住沒去拿,這麽半天的功夫就被別人買走了。

“好東西惦記的人就是多,我就應該知道的那一秒就把它拿下,下次不定幾年後才能碰上了,你……”

曹驿啰啰嗦嗦說了一堆,想問賀幼霆還說不說他那個小朦胧了,不說趕緊下棋,誰知賀幼霆跟要登仙了一樣,雙眼放空,沒有焦距。

曹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嘛呢?”

賀幼霆眼珠動了下,根本沒心思下棋。

他起身,“我先走了。”

曹驿大罵,“什麽人!棋瘾勾上來又不陪我!”

賀幼霆回車裏抓了煙盒和打火機,就在冷風中靠着駕駛門低頭點了根煙。

煙霧在他眼前缭繞,繞來繞去繞出了郁星禾的影子。

對賀幼霆來說,十二年前的郁星禾是個很特別的存在。

那時年紀小,說是愛情還太早,充其量只是成長中的男孩都會有的小悸動。

他對郁星禾的感覺,更多是依賴,信任,甚至還帶點崇拜。

她那時很強的,成績好,人緣好,會彈鋼琴,是學校的中隊長。

還能幫他打架。

她不辭而別,賀幼霆暗自傷心了好久。

這麽多年過去,兜兜轉轉,又遇到她,她溫柔纖細,少了稚氣,多了女人味,憑空讓他生出一股保護欲。

總是想到她,總是想見她,想照顧她,想對她好。

他直接用指腹摁滅了煙頭。

一個念頭漸漸清晰。

當年對郁星禾的那些感覺,依賴,信任,崇拜,似乎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以另一種美好的形式,存在着。

作者有話要說:

随機30紅包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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