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這場初雪, 意外的大。
空氣被雪花淨化,清新了很多,風漸漸小了, 踩雪的聲音咯吱咯吱。
街頭藝人似乎有所察覺, 将眼罩掀開一點, 看到了雪中相擁的兩個人,他們的身後是一片霧蒙的天空,天與湖相接壤的地方是城市的另一邊,那裏高樓叢立,似乎是另一個世界。
他們擁抱了很久, 直到郁星禾的心情平複了些, 她才輕輕動了動, 從他懷裏退出來。
賀幼霆垂目看她:“好些了嗎?”
她點頭, 閉了閉眼睛,緩過來一些後,理智逐漸上線,“我想, 我大概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做。”
他蹙着眉, 等她說下去。
郁星禾望向湖中央,“應該是為了那幅畫。”
賀幼霆只聽她說過那幅畫跟她父親有關, 具體細節并不清楚。
他替她把衣服領子立起來, 不讓風鑽進去,兩個人在湖邊站了很久。
聽她說完,賀幼霆也覺得這個說法最說得通, 他想了下,“正好畫現在在這裏,我帶你去個地方,他應該能幫上忙。”
賀幼霆将車開往郊區,路上打了個電話,好像在确認對方是否在家,抱歉冒昧的話說了好幾遍,聽得出他對對方十分敬重。
挂掉電話,郁星禾問:“我們去哪?”
“找一個人。”
“誰?”
“能給我們答案的人。”
那個小區很遠,車開到後來已經鮮少有高樓大廈,舉目望過去都是中式躍層小獨棟。
賀幼霆在其中一家園子門前停下,兩人摁門鈴,有阿姨出來開門。
阿姨說:“二位進來吧,先生在等你們。”
賀幼霆點了點頭,“謝謝。”
他回頭,習慣性的手掌扶在郁星禾身後,讓她先進去,進門後才大步一邁,在她前面引領,兩人一起去了書房。
這是個很古典的書房,筆墨紙硯一應俱全,西面整面牆都是木質書架,中間幾個格子镂空,擺了幾盆古董花瓶。
一個沉穩大氣,看起來溫潤有禮的老者從椅子上站起來,“來了。”
賀幼霆謙遜禮貌,“抱歉陳伯,我很冒昧,也沒有提前跟您說。”
被稱作陳伯的老者一笑:“你小子做事一向有自己的章程,很少如此匆忙焦灼,怎麽,遇到什麽難事了?”
賀幼霆先把郁星禾帶到他面前,介紹:“這是陳伯,我爺爺的老朋友,美術學院教授,對油畫頗有研究。”
郁星禾趕緊恭恭敬敬叫了一聲“陳伯伯”。
賀幼霆又說:“陳伯,這就是我跟您說的那個朋友,”他轉頭,“星禾,把畫拿出來給陳伯看看。”
他将郁星禾的畫接過來,小心輕放在陳教授的桌上,一層層拆開包裝,半分鐘後,整幅畫完完整整呈現在三人面前。
陳教授表情變了變:“《影》?”
賀幼霆:“陳伯,我想請您看看,這幅畫跟《影》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老者的眼睛從鏡框上方看了眼賀幼霆,似有疑惑,卻什麽都沒問。
他玩了一輩子油畫,外行人看顏色,比例,美觀度。他看紋理,筆觸,油彩的質感。
他從人物開始,擴散到天空,地面,各處細節,好一會沒說話。
賀幼霆恭敬曲身,“陳伯,怎麽樣?”
陳教授輕輕挑眉,露出了對這幅畫由衷的欣賞和贊嘆,“從下筆的力度和細膩的紋理來看,這副畫的藝術造詣要遠遠超過《影》,而且比《影》多了一絲質樸厚重,這麽一看,《影》的确只是個影子,如果這幅畫先面世,一定比《影》的影響還大。”
郁星禾顫着一雙眼,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您的意思是?”
“它跟《影》絕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賀幼霆悄悄扶住郁星禾的肩膀,穩住她的情緒,問陳教授:“陳伯,您确定嗎?沒有看到《影》的情況下,可以斷定兩幅畫不是同一人所做嗎?”
陳教授笑了:“我很清楚沈庭毓的筆觸習慣,我确定。”
兩個人都沒說話。
陳教授很有分寸,從頭到尾一句多餘的話不問。
兩人臨走前,賀幼霆微微躬了身:“陳伯,今天我匆忙了些,改日我一定陪您喝茶請罪。”
陳教授擺了擺手:“你來不來到不打緊,主要你爺爺那個老小子的藏酒,找機會給我弄兩瓶過來,上次管他要,小氣得很。”
賀幼霆笑了:“是。”
兩人轉身,走了幾步,郁星禾忽然停住腳步,回頭深深給陳教授鞠了一躬,鄭重說道:“謝謝您。”
她鞠着躬,足足五六秒才直起身。
陳教授在她眼中看到了晶瑩的淚花。
這小姑娘有故事。
陳教授沖她微微點了頭,眼神中帶了一絲寬慰之心,“去吧。”
回市區的路上,賀幼霆一言不發,直接将車開向沈庭毓的酒店,郁星禾看出他意圖,“你要幹什麽?”
他目不斜視:“去找他。”
“可我還沒想好怎麽說。”
他聲音堅定:“不用想,照實說,想問什麽就問什麽,星禾,”他看了她一眼,“這事不能拖下去,必須速戰速決,他不過是想保他的名譽地位,只要他和盤托出,告訴我們實情,他要的,我都給他,如果他不配合——”
他頓了下,冷笑一聲:“我也有很多辦法讓他配合。”
他說的句句在理,這事沈庭毓做的惡心,郁星禾也确實不想再拖下去,一想到這段時間自己真心實意将他看做父親,還想着怎樣與他的妻兒和平相處,就覺得胸口憋悶,着實浪費感情。
雖然這樣想,但到了酒店,她還是很緊張,賀幼霆沒讓她上樓,打了電話把沈庭毓約在了酒店的餐廳。
這個時間不是飯點兒,餐廳幾乎沒有人。
沈庭毓見到二人的時候還很奇怪:“怎麽不上去?”
賀幼霆沒理他,看郁星禾:“你自己,還是我們一起?”
“我想先自己。”
“好。”
兩人對話奇奇怪怪,沈庭毓聽的一頭霧水,賀幼霆說完後沒再看他一眼,徑直走向最遠處的一張餐桌坐下。
他叫了服務生,給遠處那桌點了兩杯咖啡,然後就抱着臂膀,靜靜盯着那邊的動靜。
短短十分鐘,賀幼霆眼睜睜看着那個公衆面前一貫溫文爾雅,成熟穩重的男人,表情從疑惑,到震驚,到慌張,最後癱坐在椅子上,目光變得難以捉摸。
他似乎在解釋什麽,但明顯力不從心,說到最後,他情緒有些激動,甚至将手伸到郁星禾那邊試圖抓住她。
賀幼霆站起來。
他很快走到他們那桌,警告的瞪了一眼沈庭毓,然後坐到郁星禾身邊。
他一來,郁星禾雜亂的情緒頓時消散不少,她與賀幼霆對視一眼,沒說什麽,又看向沈庭毓:“我再問你一遍,這畫的原作到底是誰。”
沈庭毓額頭上都是汗,完全變了個人一樣,整個人慌亂無序,毫無形象可言,“我是真的不知道。”
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只能和盤托出。
他确實認識郁星禾的母親蔣紅梅。
但他不是蔣紅梅的男朋友,只是她的鄰居。
那年沈庭毓還是個四處推銷作品的無名小卒,租住在一個老舊樓房裏,每天饅頭花卷就着夢想吃進去。
他知道對面住着一對情侶,但幾乎沒有交流,因為那對情侶很奇怪,男的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裏,沒怎麽見出來過,女的除了上下班也很少露面,鄰居都不認識他們。
沈庭毓之所以知道她叫蔣紅梅,是因為一次生病,去附近的醫院,才知道她是那裏的醫生,這才說了幾句話,勉強算認識。
後來有一天,小兩口吵架,蔣紅梅奪門而出,她男朋友随後也追了出去,沈庭毓只看到那個男人的背影。
他們的門就那樣大敞四開,沈庭毓無意間瞥見那個家。
原來是同行。
滿屋滿地的畫紙顏料和架子工具,還有堆的雜亂無章的畫作。
他鬼使神差走了進去。
沈庭毓意外地發現這個人的作品很有靈氣,但這一行就是這樣,有靈氣有天賦是不夠的,還需要貴人和時機,顯然這位同行沒有。
他目光一轉,看到了那副改變他命運的畫。
實在太美了,他幾乎着魔一樣拿起那副畫仔細端詳。
如果這是我畫的,就好了。
他腦子裏忽然冒出這句話的時候,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盯着那副畫,一個念頭漸漸萌生,沒過多久,行動先于理智,沈庭毓花了幾分鐘把他們家翻亂,東西扔一地,制造出一個偷竊現場,除了那幅畫,他還拿走了一些現金和另外幾幅畫做掩飾。
做完這些,他将自己關在家裏,閉門不出。
他臨摹了那副畫。
後來,聽說對面報了警,據說蔣紅梅什麽都不要,一定要警方找到那幅畫,陣仗鬧得挺大,連警察都幾次敲他房門了解情況,沈庭毓怕事情敗露,想趕緊息事寧人,趁人不注意将那幅畫偷偷放在樓道裏,透着貓眼親眼看見蔣紅梅将它寶貝一樣拿回去。
再後來,他搬了家,再也沒見過蔣紅梅。
他去了另一個城市,也終于因為那幅畫被人賞識,出人頭地。
其實後面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處于一種特別焦慮的狀态,很怕蔣紅梅和她男朋友發現那副《影》的存在,但不知為什麽,他們自此銷聲匿跡,從沒有人找過他。
沒想到多年後,會有人拿着那幅畫來找他。
當時他心慌,恐懼,情急之下只能說自己就是原作以求自保,想找機會拿回那副畫銷毀,事情就一路演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這就是全部經過。
那天的談話到最後,沈庭毓苦苦哀求,承諾只要郁星禾把畫交給他,多少錢都行。
郁星禾沒有答應。
她不想把事情鬧大,讓去世的母親被無數陌生人當做談資,也不想讓其他人善意或惡意的揣測上一輩人的過往。
她只從沈庭毓那裏要來了當年他們住的那個地方的地址,并且警告他,以後一定奉公守法,那幅畫将永遠是他頭頂上懸着的一把劍,随時可以讓他身敗名裂。
那次攤牌後,郁星禾一連幾天都沒什麽精神,不常出門,每天窩在家裏。
賀幼霆工作之餘,每天變着花樣給她弄吃的,陪她散心,纾解她的情緒。
其實郁星禾倒不是對沈庭毓有多深的父女情,如果從來沒有,也就罷了,有了,又沒了,難免會被閃一下。
十二月下旬,聖誕節如期而至,街上到處都是絢爛的聖誕樹,聖誕老人小禮物,節味十足。
郁星禾心情好轉的同時,賀幼霆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焦慮。
她父親的事沒了線索,不知道她是繼續找,還是回養父那邊?如果回去,還回來嗎?
他忽然很後悔,當初表白的時候就應該沖上去一頓狂吻,親到她頭昏腦漲當即答應他,搞什麽懂事理解她的深情人設,把這事拖了這麽久。
這麽一想,他就覺得有些坐不住,還在開會就不停看表,搞得那頭述職的主管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麽。
一散會,賀幼霆立馬買了當晚的電影票,愛情片,打算先把她腦子裏塞進去一堆情情愛愛,然後準備了一肚子的話對她說,争取一舉拿下。
……
郁星禾接到許城的電話時,正在洗衣服,洗衣機不知出了什麽問題,沒有反應,她拍打了幾回都沒用。
電話一響,她還以為是賀幼霆,看到許城的名字還愣了一下。
自從那天說開,兩人就沒再聯系過。
許城要了她家的地址,說要來道個別。
直到在樓下跟許城碰了面,郁星禾才知道道別是什麽意思,原來許城辭了職,要去上海了。
郁星禾挺為他高興的,“決定了?”
許城:“嗯,手續已經辦完了,過了元旦就走,大概短時間內不會回來,就想着來看看你。”
郁星禾:“是去找大龍嗎?”
許城說:“對,他們公司最近有個項目,缺人手,我過去後,可能明年還要去洛杉矶長期駐紮。”
郁星禾挺驚訝:“那你不是能見到房東太太了?”
許城笑:“對。”
“那你一定要替我跟房東太太問個好,她對我最好了。”
“好。”
郁星禾回國之前,本來想把房子退掉的,打算以後如果還回去,再重新找地方住,可那個房東太太特別喜歡她,反正她也不缺錢,不差那一間房錢,說會替郁星禾留着房間,如果她确定不回去了,再去拿東西也不遲。
北方的冬天黑的特別早,這會他們只能依靠小區昏黃的路燈看清彼此的表情。
許城還是很溫柔,“星禾,我這一走,大概短時間內不會回來了,我不知道這樣選擇是對是錯,但我想試試。”
人生的路都是自己走出來,不嘗試,就永遠不要怨天尤人。
要麽滾,要麽閉嘴。
他張開雙臂,坦蕩的笑容依舊:“要走了,抱一個吧,老鄰居。”
郁星禾愣了一下,随即也跟着笑了,微微搖了搖頭,低聲說了句,“不了,他不喜歡。”
她伸出一只手:“祝你一切順利。”
許城張開的雙臂微頓了頓,還是禮貌的放下,握住她手,“謝謝。”
幾秒後,郁星禾試圖将手抽出,許城卻忽然一用力,将她拉入懷裏。
他很紳士,沒有抱的太緊,兩個人的身體還隔着距離,他輕輕在她耳邊說了句:“這次是真的再見了。”
說完,他立刻松開了她。
郁星禾毫無心理準備,表情還是驚訝的,許城笑着拍拍她腦袋,“走了。”
他轉身的同時,看到了不遠處面無表情的賀幼霆。
賀幼霆在跟他眼神交彙的那一秒就大步走過來,郁星禾還來不及說話,他就揮着拳頭毫不手軟的将許城打翻在地。
他氣勢洶洶,眼眶通紅。
郁星禾失聲尖叫。
她下意識去查看許城的傷勢,發現他嘴角都裂開了,一絲血跡滲出來。
賀幼霆下了十足十的力。
她蹲在地上,扭頭看向賀幼霆,那人一句話不說,眼睛紅的吓人,臉色差到極致,兇巴巴的眼神從許城身上移到郁星禾臉上。
透着滿目失望。
他一句話沒說,扭頭就走。
許城剛剛挨那一下,腦仁兒嗡嗡響,感覺自己要腦震蕩了,這會稍緩過來些,用手背擦擦嘴角,看着賀幼霆消失在路口,身邊的郁星禾目光還沒從那裏收回來。
“要不要我去解釋?”許城撐着身子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
郁星禾搖了搖頭:“不用,他應該沒走遠,我去找他。”
她十分抱歉:“對不起,他太沖動了,你沒事吧?”
許城拇指撚了下嘴角,一笑就疼:“沒事,是我不好,到底給你添了麻煩,你一個人能行?”
她點頭。
許城的車停在小區另一個出口。
他走後,郁星禾迫不及待小跑着向賀幼霆那個方向追了出去。
一出門,迅速兩邊掃一眼,那人果然還沒走。
那輛黑色路虎停在不遠處的路邊,他靠着駕駛門,臉沖綠化帶,手指夾了根煙。
她咬了咬唇,走過去。
看到她,賀幼霆冷着臉,直接用指腹摁滅煙頭,明明在等她,卻像個負氣的孩子,扭頭就走,車也不要了。
郁星禾上前兩步:“賀幼霆。”
他身影頓住。
“我跟你解釋,你聽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