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着魔之獸
第6章 着魔之獸
年少的人魚似乎對他與它不同的身體結構很有興趣,目光猶如實質,一寸寸地順着雙腿爬上來,落到它抓着他的那只手上,将他的手翻來覆去的端詳,又撩開了他鬓角的一縷頭發,像是在察看他的耳朵。最後,它的目光又回到了他的臉上,眼神很是異樣,不單是探究的興味,還湧動着什麽其他濃烈但不可辨別的情緒。
“ke…to…”
人魚的低鳴從水裏傳來,令他耳膜一陣震顫。這聲音有些沙啞,與人類少年很接近,但人魚特殊的聲帶系統天然帶着共振回音,與它的眼睛一樣,能輕易牢牢攝取人的心神。
這串詞語是什麽意思,他無從判斷,卻能夠辨別人魚的眼神隐約潛藏的危險,一觸即發。盡管它沒有發動攻擊,但不代表它沒有那樣的意圖。他不敢掉以輕心地盯着他,試圖和它交流以令它保持平靜,無聲啓唇:“Ke……to?”
“Ca……xi…la…ce…ta?”人魚又發出一串低鳴,像是在回應他,他聽不懂,但隐約直覺這是一句問詢——而且懷有怒意——他看見了它咬着牙,唇間閃動尖尖犬齒,令他不由聯想到古埃及的阿努比斯,那象征着死神的胡狼。
他渾身肌肉進入戰備狀态,再次重複了那個詞:“Ke……to?”
人魚的瞳孔,倏然擴大。纏着他小腿的金色魚尾猛然收縮,蟒蛇般卷上他的腰身,将他猛地拖拽到下方,蹼爪扼住脖子,喉結處一燙,清晰地襲來被犬齒咬住的感受。
這條獸類,還是沒放棄想要吃他!
梅杜沙立刻按下手裏的按鈕,感到人魚的身軀明顯一震,卷纏住他的魚尾明顯有一絲松動,他屈膝朝它小腹狠狠一踹,趁機掙脫出來,翻到人魚上方,扭住它一只雙臂騎在它背上,朝上方弗克茲的身影打了個手勢。鎖鏈卻毫無動靜。
怎麽回事?
梅杜沙皺起眉,而人魚柔韌的身軀壓根不受擒拿術的挾制,轉瞬便以一個詭異的姿勢扭過身來,又将他反撲到下,金色鳍翅倏然撐開,全然将他的視線遮罩,梅杜沙死死拽住鎖鏈,看見一道藍色的生物輻射流竄在它的束具間,青筋自頸側一直蔓上它的臉頰,它渾身顫抖着,卻仍然頑強地将他牢牢控制在身下。
他拽不住它的力量,手稍微一松,鼻尖一瞬抵上了人魚的鼻梁,嘴唇也近乎撞上,像是一個死亡之吻。
年少的人魚漆黑長睫微微一顫,目光有瞬間的凝滞。這短暫的喘息間他一拳砸中它的肩部傷口,它疼得得一個抽搐,他趁機掙脫出來,攥緊鎖鏈,雙腳一蹬水倉底部,借力游了上去。
這愚蠢的獸類,還沒有搞清楚,誰才是那個獵物。
一股征服欲在血管內膨脹,梅杜沙心下冷笑,下方巨大的蠻力與他相互角逐,将他往水下拖拽,他奮力浮上水面,抓住水倉邊沿的倉門欄杆,朝水臺上的弗克茲厲喝:“弗克茲,收回鎖鏈!幫我把它拽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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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按按鈕,可它沒有反應!”弗克茲慌張地回應,手指使勁戳着某個位置。梅杜沙快要拽不住手中的鎖鏈,垂眸看去,人魚已被他拖得快要浮出水面,盡管輻射已令它頸部血管暴凸,全身劇顫,它仍然死死盯着他,毫不馴服的劇烈掙紮着,金色的魚尾猛烈甩動,掀起巨大的浪花,尾鳍上的烈焰将水面灼出股股白煙。梅杜沙立刻游開,也險些被一道熱浪擊中,擡手護住頭面。可料想中被灼傷的痛楚卻并未感到,手臂上反而襲來一片冰涼柔滑的觸感。
他朝手臂看去,縱使被潛水服包裹着,也能看見皮膚表面凸起的輪廓,他能感覺到那纏在他手臂上的神秘之物正仿佛變化為一層細薄的輕紗,正順着手臂蔓延開來,覆蓋住了他的半個身軀。是“刻托”再次使他免遭傷害。
梅杜沙盯着人魚勾起唇角,這麽說,他根本無需忌憚它。他牽着鎖鏈一蹬倉壁,繞到它背後,在它被鎖鏈纏得未轉過身來前就一把扼住它的頸項:“弗克茲,過來幫我一把!”
“噢,我來了!”弗克茲抓住鎖鏈,可那力量根本微乎其微,梅杜沙冷冷地朝他看去——帝國醫學院的博士這麽廢嗎?!也對,他們只拿醫療器材和筆記本,不像他要在軍隊出生入死。他咬緊了牙,可只有一只手能攥着鎖鏈,另一只手很快就控制不住人魚掙紮的可怖力量,別提帶着它往上爬,人魚就要從他臂間掙脫之際,突然一聲冷喝傳來:“梅杜沙!”
他一驚,手指松脫,被人魚猛地反撲在倉壁上。
四目相對,他的雙手被灼熱的蹼爪十指交錯狠狠扣在了玻璃上,被它身軀牢牢壓住!
梅杜沙心下悚然。咽喉一燙,已被人魚一口咬住,他滿以為自己會當場斃命,卻感到人魚似乎并沒有下死口,只是叼住了他的喉結,比起取他性命,這條年少的人魚更像是想要将他這個獵物困住,灼熱的蹼爪就這麽嵌扣着他的十指按在玻璃上,魚尾卷纏住了他的一條腿,鋒利的犬齒含着他的喉結輕輕厮磨。
只要它願意,它可以立即将他置于死地,但它沒有。或許就像貓科動物在咬死獵物前喜歡玩弄一番,這條人魚對他也産生了這種興趣,在死亡邊緣徘徊的感受令梅杜沙身軀緊繃到極點,他擡眸望向頭頂:“弗克茲——!!!”
弗克茲看上去也吓壞了,面無人色的用手拽住了繩索,試圖徒手将他拽起來,但梅杜沙只感到身體往上抖了一下又沉下去,似乎這樣刺激到人魚,它呼吸一重,扣着他雙手的蹼爪驀地收緊,魚尾也纏得更死了。
……蠢貨弗克茲是在拿他練習釣魚嗎!
嫌這魚咬鈎咬得不夠緊?!!
梅杜沙急促呼吸着,不敢動彈。
突然喉結一松,人魚從他頸間擡起頭來,眼皮擡起,那雙極光色澤的綠眸有些暗沉,盯着他的臉,目光從上至下,濃黑的長睫末梢綴着的水顫了一下,落了一滴在他的唇上,年少俊美的臉緩緩湊近。
他媽的這條人魚到底想幹什麽啊………
就在此時突然鎖鏈一抖,飛速向上收去,他趁機一腳踹在卷纏上來的魚尾上一躍而上,感到人魚滾燙的唇舌擦過他的下巴,下一刻,他已被拉吊到了半空,人魚也被拖了起來,他立刻爬到了它夠不着的高度。
“梅杜沙!”
高大的紅發軍官站在水倉下方,顯然剛從睡夢中匆匆起身,只披着制服外套,裏面還是睡袍,正朝他寒目而視。
雙腳落到濕漉漉的玻璃倉頂上,他腳踝一軟,險些半跪下來,弗克茲連忙上來将他扶住。梅杜沙強忍住一把掐死他的心,這帝國醫學院派來監督的廢物博士差點把他害死!
“你,給我立刻下來。”尼伽盯着他,一字一句地下令。幾個跟着他趕來的作戰兵和醫療兵紛紛爬上了水倉。
“遵命。”梅杜沙恭敬地答道,将推開弗克茲一把推開,褪下身上已經破爛不堪的潛水服,扔到一邊。
從扶梯下去,腳還未觸底,他就腰身一緊,被托抱到了地上。
剛剛站穩,黑紅的制服便覆到肩上,将他整個籠住。
剛剛睡醒的少将盯着他,眼底還有血絲,神色冷戾,卻透着難以掩飾的在意:“剛從海底上來,潛水症還沒好,就帶着傷下水和那條人魚鬥,你是不是想死?我真不應該允許你跟着巨鯨隊下去。”
他退後了一步,微微一笑,目光若有似無地逗留于尼伽的唇:“可事實證明,少将做了一個睿智的決定,不是嗎?”
尼伽的怒火像被一把羽毛扇輕輕拂去了,一時發作不出。梅杜沙仰臉看着他,沒有動彈,不遠不近的站在那裏,冰茶色眼眸裏眼神疏離恭敬,微挑的眉梢卻透着一種勾人的豔冶。
年輕的少将分明聽見自己的心跳快了幾拍。
他刀鋒般的眉毛皺起,有種立刻将他拉進懷裏肆意親吻的渴望。似乎察覺到他的欲念,梅杜沙又稍微退後了一點。
梅杜沙一直都是這樣……從未如傳言裏那般讓他真正得到過,甚至刻意保持着長官與部下的良好距離,可每個眼神,每個動作,都似乎在引誘着他,又适時将他推遠。他向來是個為得所求能夠不擇手段的人,但梅杜沙冒死救過他的命,盡管是軍醫的職責,但那種情況,也不是誰都能有勇氣和能力做到的。他把他當珍珠捧在手心,所以不願輕易冒犯……但這暗中拉扯的游戲,總有令他耐心耗盡的那一日。
“那條人魚需要治療,少将,它的傷勢很嚴重。”梅杜沙掃了一眼那被拖到水面上還在盯着他掙紮的人魚,“少将一定也不希望,在回到帝國前那條珍貴的人魚就這麽死掉。”
尼伽否決道:“換其他人來,你的身體現在撐不住。”
“這裏沒有人能替代我。”梅杜沙直視他,一字一句道。他親手捕獲的人魚,他的複仇鑰匙,任何變數,他都要牢牢的掌控在手裏。
尼伽身後的兩個副官對視了一眼。
敢這樣直接忤逆少将的人,梅杜沙是唯一一個,要是換了旁人,早就被大卸八塊了。
尼伽沒有發火,但仍然保持着他一貫的強勢,深藍色的瞳孔內陰雲密布,低氣壓朝他迎面壓下:“我說了,換其他人。将它交給醫學院之前,治療和看管它的任務,就不必由你來了。”
梅杜沙沒有再堅持,恭順的垂下眼皮。沒關系,除了他,恐怕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能夠接近和馴服那條尾部帶有火焰的危險人魚,這一點,不必他現在親口說出來。
“遵命,少将。”
“回去好好休息一會,今晚12點,來我這裏。”擦肩而過之時,他聽見少将壓低聲音說。
梅杜沙腳步一滞:“是,少将。”
“嘶……”
身後傳來一聲令人耳膜震顫的奇特嘶鳴,弗克茲揉了揉耳朵,饒有興味地轉眸看去。那被束具懸吊着的人魚綠瞳眯起,目光追逐着那走上階梯的銀發男人的背影,眼神幽深而潮濕。
幾個爬上來的醫療兵試圖靠近,卻都被它尾鰭處驟然燃起的烈焰吓得散了開來,人魚緩緩環視着周圍的人,宛如神話傳說裏一條被鎖鏈困于巢穴的遠古翼龍,尚未成年卻足夠高傲兇悍,渾身散發着令人膽寒的氣場,它的眼神明白昭示着,只要有人膽敢踏足一步它的領地,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注意到人魚的目光落在水倉邊緣的某處,神态有些異樣,弗克茲心下一動,小心翼翼地湊過去,将扔在那兒的潛水服拿起來,在人魚有所反應前,就宛如向神壇上的古神獻祭般朝它捧了過去。
潮濕的冒着白霧的蹼爪伸過來,一把抓走了那件潛水服,綠瞳銳利地掃了他一眼,弗克茲适時地退後了一步,便看見人魚的魚尾在水裏一甩,背過身去,将那潛水服攥在爪間,埋頭狠狠地撕咬起來,但沒過一會,它就停下了,将臉埋在了爪間的一堆碎布裏……透過玻璃反光,弗克茲能看見它閉上了雙眼,一寸寸地癡癡深嗅起上面的氣息來,仿佛這不是一件潛水服……而是曾經穿過它的那個人。
好聞嗎?帝國玫瑰的味道,一定很香吧?
狐貍眼眯起來,弗克茲輕輕一笑,按了一下耳後的凸起。
“很順利……我讓他多待了一會,人魚對他,很感興趣。”
說是興趣或許都不太恰當,那簡直像是……一見鐘情,為他着魔。
醫療區內。
梅杜沙将濕淋淋的背心和內褲脫了下來。衣服表面被灼得千瘡百孔,但他的身體卻毫發無損。除了……他的喉結處,梅杜沙看了看那抹被人魚咬出來的紅痕,好在沒有破皮,只是留下了牙印,看起來有點兒……暧昧,倒也不必在意。
這是個奇跡……他仔細觀察着左腕上又變回镯狀的神奇物質,将手放到桌上,取了一枚手術刀,試圖分離一點。
才剛剛觸到,它就像活物一般往回縮了一下,變得柔軟而粘膩,手術刀根本無從着力。他又換了鑷子,但依舊無法成功取樣。梅杜沙啧了一聲,幹脆将左手整個放在了放大鏡下。
無比緊密規整的圖案頓時呈現在他的眼下。
那絕非任何生物會具有的細胞結構,更接近于液态金屬,有點類似水銀或镓,但也不盡相同,而液态金屬不可能如此智能,現有的人工智能造物也沒有先進到這種地步。是哪個不為人知的人類幸存者基地的科技遠遠超前了,還是這東西的确不是來自地球文明?
前者可能性極低……
在“神泣”之後,科技文明大幅倒退,唯有依靠着舊世界裏曾經最強盛的某大國留下的軍備力量四處掠奪重建起來的聖比倫帝國也只是保有了原有的科技文明,因為資源限制無法有所發展,而唯一能夠與其抗衡的另一個大型幸存者聚落——也正是他的父母所在的遠洋研究基地所屬的“天舟聯邦共和國”,但據軍部可查的資料而言,他們也并未掌握這樣先進的科技。
否則,就天舟聯邦對聖比倫帝國的忌憚程度而言,聖比倫帝國早就被連根拔起,灰飛煙滅了。
而現實是,他們駐守在遙遠的北極,鑄着高高的壁壘,嚴防死守着不曾讓聖比倫帝國進犯一寸,雖然有間諜曾經潛入聖比倫帝國打探消息,但也未敢有真正的來犯之舉。
所以,是來自外星的造物嗎……是否和那攜帶着病毒而來的“神泣”來自同一個文明?假如是這樣,這東西為什麽沒有侵害感染他,反而屢屢保護他呢?梅杜沙困惑不已,心裏那種好奇愈發濃重。
“ke…to…”
一個曠遠的聲音不知從哪傳來。梅杜沙從顯微鏡前驀地擡起頭,朝四下望去,他的艙室裏除了他,并沒有別人。
是幻覺嗎?可那個聲音就像……那條人魚。
是不是太累了?
他有些心神不寧地捏了捏鼻子,将右眼上懸挂的單面鏡取了下來。右眼的視力回到了有些渙散的狀态,他眨了眨眼,又重新戴上了鏡片,并戳了一下鏡腳上的凸起,低聲道:“伊紗,把B1層的監控切過來。”
“沒問題。”女人笑着回應。
他安插在軍艦廚房裏的天才間諜從不令他失望,不過十秒鐘的時間,B1層的監控攝像便呈現在他的手表屏幕之上。
他将影像投射到牆壁上,映出一室水光。
昏暗的光線下,那條年少的人魚似乎已停止了掙紮,連接着鎖鏈的石墨烯束具将他牢牢固定在水倉一側邊緣。它垂着頭,漆黑卷曲的發絲掩住了面孔,一動不動,尾部的火焰也黯淡下來,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能夠顯示它還是個活物。
水面冒着滾滾熱氣——倉壁上水溫的度數高得駭人,幾乎接近了沸點,要是一般的魚類,此刻早已被烹熟。
梅杜沙有些好笑,這樣高的溫度,當然是沒人能下去為它作任何檢查和治療了。
像是感應到有人在窺視一般,人魚忽然擡起了頭。它緩緩仰起臉,碧綠的雙眼朝監控器的方向看來,仿佛透過監控鏡頭看見了他。
高清的鏡頭下,人魚俊美而青澀的臉龐上赫然挂着一串晶亮的珠體,沿下颌邊緣墜入水中。
人魚……竟然在流淚。
他心裏不禁泛起一絲異動。
此刻的人魚看上去安靜,破碎,毫無攻擊性,與一個飽受折磨的人類少年無異,他竟不由想到了基蓮。
那場滅門慘劇中與他失散了十五年的弟弟,假如還活着,就應該與這條人魚看起來差不多大吧……不,人魚甚至還要更年少好幾歲,他的基蓮今年已經滿了二十三,是個成年人了。
十五年的歷練,他早已變得足夠冷血,足夠狠毒,但基蓮……永遠是他心裏最後一處未曾失去的柔軟與遺憾。
只是無論他的生死與下落,都或許只有他的仇人們能夠提供線索。
這念頭使他的心再次冷硬下來。他必須得馴服這條人魚,令它像小狗一樣無令不從,這樣,他才能夠順利進入帝國醫學院,并且,成為無可或缺的那一個,才能觸及它的信息樞心,才能找到基蓮的下落。
瞥見屏幕上的時間,梅杜沙切斷了監控。
他未曾看見,在攝像頭轉過去的一刻,年少的人魚眯起雙眼,收斂起了剛才所有示弱的神态,上身往水中沉了一沉,沒入了水面。
垂眸看向胸膛上已有些愈合征兆的傷處,人魚擡起蹼爪,尖銳的五指又将傷處的皮肉狠狠撕裂開來。赤色血液一滴滴淌進水裏激起滾燙的水汽,人魚肩膀抖動着,掩藏在漆黑發絲下的唇角,輕輕勾了起來。